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一件白袍已經被順利拆解成幾份。這時忽聽有個腳步聲走近。燕染小心地將布料依舊藏回床下的稻草裏,然後就聽見小秋拍著門板喊道:“不用開門兒,我就是給你帶一個口信。總管說明兒個要落大雪,叫我們不用起早掃除。等巳時後,去庫房領披風雪鞋等物,再去上工。”燕染隔著門應了一聲,卻不免覺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應該勤加打掃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確實是一樁好事──屋子裏至少比外麵暖和舒適。隻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會積雪,到時候樹倒路滑,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模樣。這樣尋思著,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陣憂鬱,眼前連帶著一陣暈眩。他知道發生了什麽,急忙拿著飯團吞了一口。及待胃裏有了充實的感受,才又緩過神來。肚子裏的孩子猶如一株寄身植物,無時不刻榨取著父體的營養。因此懷胎的百刖族人總是時時覺得饑餓,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本就沒有多少營養,光靠著幾口白飯,實在頂不上什麽作用。暈眩一發作,燕染便知已經不能再熬夜,於是便乖乖躺下來休息,難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草堆裏單薄的衣服已經捂得半幹,他拿來穿在身上。屋子裏沒有窗戶,因此直到推開門後,燕染才發現眼前已經是一片銀白。好大的雪。這不是燕染來到大焱之後見到的第一場雪,卻無疑是最大的一場。可令他驚奇的是,路上的積雪竟然都已經被掃到了兩旁,露出幹淨的地麵。可小秋不是說等到巳時之後才上工的麽?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來,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睡過了時辰。於是緊走一路,找到庫房,要去領雪鞋與鬥篷。可到了庫房,管事的卻衝他搖頭。“你的名字不在我這裏的名冊上,昨日總管過來說了,讓你今日去他那裏一趟。”燕染心中愈發忐忑,並隱約覺得這件事與和昨日與李夕持的見麵有著莫大的幹係。這是他第一次去找總管,在偌大的府邸裏尋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對了地方,已了吃飯的時辰。總管不在,卻特意留了個小廝下來。遠遠地見了燕染,便搬出一個包袱來。“澹台燕染,從今天開始你便隻需要在內院幾個屋裏掃除,月錢一百。還有這是發給你的冬衣並雪具,仔細收好了。”說著,小廝便將那一個包袱遞過來。燕染懵懵然接過包袱,打開看見了幾件夾襖,俱是青表黑裏,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兩件好。再看那黛色的鬥篷,竟然也是夾了棉絮的,雖然依舊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時的穿著,卻比之前的單衣好出數倍。他拿著衣服,一時之間不知應該做何表情。這時候小廝又問他道:“你還沒吃飯麽?正好領你去膳房。”說著他便鎖了屋門,領著燕染往西院而去。06親王府很大,雇用的仆役也因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級。這一年來燕染做得是低等仆役的差事,如今擢升為能夠入室掃除的等級,自然算是一樁好事。領著燕染的這個小廝名叫“語彤”,是總管身邊一名親信。燕染隨著他在廊間七回八轉,離開後院,路過那日濺血的涼亭,出了垂花中門,麵來忽然吹來一陣清香。燕染不禁抬頭望去,正見遠處一叢人高的臘梅樹後,掩映著綠瓦白牆的耳房。語彤領著燕染走進去,看見數張八仙桌拚成一溜,邊上坐著十來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親王府裏地位較高的仆役了。這些丫鬟小廝,平時在屋內走動,少不得會遇見主子貴人,所以舉止形容,都自然要經過一番選拔,一個個出落得俊俏水靈,麵上也比那些雜役們活絡許多。見了燕染,一雙雙水銀似的眼睛都齊刷刷望了過來,瞧得他很不自在。語彤這個人倒還算不錯,指著房內的陳設為燕染講解了用膳的流程。燕染確實已經餓了,他盛了滿滿一碗飯,見一個穿桃色夾衣蔥萌褥裙的丫鬟身邊還有空位,於是便坐了過去。誰知他人還沒有坐穩,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來,將袖子往麵上一掩,同時低低地嗤了一聲:“專吃羊膻子長大的靼子,一股子騷味。”聲音雖輕,燕染卻聽得清楚,頓時覺得如兜頭一盆涼水,陰寒刺骨。之前與他共事的都是雜役,雖是粗人,卻從未鄙薄過他的血統出生。如今換了個看似高貴的地方,卻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燕染本隻在桃李年華,正是血氣激動之時,加上丫鬟那一句話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腦中頓時一片混混噩噩,哪裏還顧得去考慮後果?直接慍紅了雙頰,一掌拍在桌板上。他雖然身體虛弱,但畢竟也有些功夫,這一掌不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剛盛的一碗飯也一個翻身,在磚幔的地麵上粉身碎骨。滿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靜了。等沈悶的碎裂聲散了,燕染方才清醒過來,一手偷偷地扶著隱隱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衝動,不該一來就把事情弄僵。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勢力,如今見一個打雜的夥計竟敢在自己麵前叫板,當下豎起了柳眉。然而她尚未發作,便被一個沈穩的聲音勸住住了。“香櫞,你不要欺負他。”燕染回頭,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立在門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長袍,卻恰恰襯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氣質。看清楚來人,丫鬟香櫞立刻嗔道:“長吉大哥,你居然也幫這個靼子?你豈不知他曾給王爺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麵人都把沙漠上來的當奴隸,我們這裏卻要給他好吃好穿,讓他和我們平起平坐,這真是……”她話音未落,男人便歎道:“百刖不過是距離王府遙遠,若你那寒州離這裏更遠,我們豈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蠻人?更何況我倒覺得燕染沒有膻氣,當今皇上新寵的那個胡妃,聽說更是透體一股馨香。”說到這裏,他又故意笑道:“不過就我說,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沒有我們香櫞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他這一番軟語恰似哄到了點上,令香櫞十分受用,隻是麵上依舊慍道:“燕染、燕染,這還沒見呢,便叫得這麽親熱,若是處上幾日,包不成就認個契兄契弟了!”她這邊正說著,左右的丫鬟小廝們便暗暗地擠兌鬼臉。燕染雖不懂“契兄弟”的意思,卻也明白這是一句揶揄,更看得出香櫞對於青衣男子暗懷好感。這時候剛才帶燕染過來的語彤也出麵勸解,這一場風波勉強算是過去。青衣男子自去盛了兩碗米飯,坐過來,將其中一碗推到燕染麵前。“下午還要安排你去上工,現在多吃一點。”燕染此時已完全冷靜了,他覺得眼前的這個斯文男人並無惡意。可事到如今,自己的判斷力也變得不再可靠──否則當年在沙漠上,也不會輕易地傾心於那個冷酷寡情的李夕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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