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尚不知老,不過平懷瑱會天馬行空地去想,想數十年後還與何瑾弈親近如故,哪怕牙掉光了,也還能一起嚐嚐桃花糖。第五章 落水一事沒讓何瑾弈出什麽狀況,卻令太子染上風寒,在傍晚之後愈發厲害地咳嗽起來。整個旭安殿急得團團轉,太醫三兩個地往殿裏請,急著為太子診脈開方,就怕皇上與皇後怪罪下來。平懷瑱趴在床上咳嗽,頭昏腦熱,想不清事情,暈乎乎地還在嘴裏喊“瑾弈”。伺候太子的小太監蔣常伏在床側仔細聽,好半天聽清他的問話:“瑾弈也受涼了麽?”何瑾弈早在寅時出宮去了,此刻是否安好無恙,蔣常豈會知曉,但眼下平懷瑱關心,他隻得順著話安慰道:“太子放心,何小爺好著呢。”平懷瑱呼出口氣,寬心睡覺,不甚踏實地睡了一會兒,忽又交代:“尋個人傳話,令瑾弈明日不要來,免得好端端地被我害了。”“怎的被你害了?”床畔驀地傳來宏宣帝的聲音。太子睜開雙眼,不知父皇何時進來的,茫然望著他。“自己都成這模樣了,還念著旁人?”“父皇,兒臣參見父皇……”平懷瑱向宏宣帝問安,身子沒見起來,還那麽趴著,宏宣帝也不計較,溫厚手掌試一試他的額溫。“不見得燙,休養兩日,往後學得老實規矩點兒。”平懷瑱癟嘴,心想還是母後溫柔,就會心疼地哄,絕不在這時候還教訓他。正想著,庭院裏便響起傳唱聲,是皇後趕來了。平懷瑱“嘿嘿”一笑,等著皇後行入室內,翻一翻身,伸出胳膊遙遙撒嬌:“母後怎麽才來?”皇後行上前來,向宏宣帝福身施禮罷,迎過去心疼地摸摸平懷瑱的臉頰。“白日時候不還好好的,怎的天晚了還鬧出風寒來……怪母後不好,沒仔細看顧著你。”平懷瑱得意洋洋地受著寵,沒覺得難受不適是件多不得了的事,反倒心裏樂滋滋地莫名自得。仗著病者為大,平懷瑱恃寵生嬌,拖著父皇講了許多故事,多是曾經曆朝曆代將士戎馬一生的傳奇。宏宣帝不無耐性,直至天色全暗,殿內燈燭盡燃才起身離開。原本沉浸其中的皇後恍然回神,站起身來送宏宣帝出殿,禁不住出言相邀:“天色已晚,鳳儀殿裏涼著山楂茶,皇上說了許久話,不如去臣妾那裏飲上一碗?”“下回,”宏宣帝擺首,足下未停,“皇後有心,不過宜妃身子虛弱,朕今晚還去看看她。”皇後聞言啞然,不再勸說,對其背影福身尊送,心裏恨極了宜妃,殊不知宜妃卻同是恨極了太子與她,竟整夜未能等到予她承諾的皇帝。兩處皆不留的宏宣帝回寢殿更換常服,僅攜隨身太監,在暗夜掩映下離宮,乘車架往京中承遠王府去。王妃庭院裏,剛止息了一場風暴。白日時候,回到王府的承遠王妃請來醫師診脈,得知已有兩月身孕。承遠王不多時知悉此事,當下麵色無恙,到了晚上卻喝得酩酊大醉,闖來王妃房中,噴著酒氣摔得滿室碎瓷。王妃定坐床尾,隨他置氣,直到他瞪著猩紅雙目怒至身前,以掌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賤人!”承遠王妃幾欲窒息,掙紮著彎出笑容,艱難地道出幾個字來:“不能人道……偏卻娶我……”承遠王咬牙切齒,手掌難以控製地顫抖。“王爺!”棠梨崩潰地攥他手腕,跪在其旁哀聲乞求,“王爺,王妃快不行了……”承遠王鬆手,泄憤般摑到棠梨臉上。王妃扶著床欄咳喘片刻,抬頭滿麵淚痕地低吼:“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早名正言順與他相守……何至於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孩子認別人作娘!”承遠王怒不可遏,握緊的拳頭卻未落下去,頹然往後退了半步。錦衣玉食的皇家貴子,卻生而天閹,是他這輩子最難啟齒的恥辱。可雖不能人道,作為男人也知七情六欲,亦懂得一見傾心之味。當年王妃正值最好年紀,大方清麗,如高枝上難擷的脫俗玉蘭,最能彰顯他身享權貴的體麵,與求而不得的私欲。隻可惜陰差陽錯,皇帝先他一步與王妃相逢,卻又不可不因皇太後之意而將自己鍾意的女人拱手相讓。可若那時宏宣帝就已知曉承遠王身有隱疾,恐怕絕不會將王妃讓與他。承遠王覺得自己悲哀,然而每每麵對王妃的怨懟,卻又心虛至極,仿佛自己當真如她所言,一手毀了她本有的幸福。室內死寂,承遠王妃滿目恨意,冷冷地望著他。承遠王渾身脫力,步步後退,酒氣熏得他頭昏腦漲,半晌後轉身離開,隻當自己從沒來過。棠梨從地上站起身來,忙向床邊行去,拿手帕替王妃拭淚,撫著心口為她順氣,輕聲勸哄:“王妃莫要動氣,權當是為了您肚裏的孩子吧……”承遠王妃抿唇不語,緩緩地撫上腹部,良久如自言自語般回道:“這孩子,我要留在身邊,誰也別想再帶走……”寢院早在王爺來時便清走下人,無風無月,枝葉無聲。棠梨不願喚人前來,獨自蹲在地上,將瓷屑一片片清掃幹淨,伺候王妃梳洗更衣。承遠王妃漸漸靜下心神,伸手撫了撫她紅腫的臉頰。棠梨心中一暖,覺得此事太過荒謬悖倫,世人難容,如若連她都不能好好地體貼照顧著王妃,隻怕王妃的日子會更加難過,想著便搖頭笑道:“不疼。”棠梨自六歲起跟著承遠王妃,名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承遠王妃不難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腔感激不知如何表述,默默無言,尋來化瘀膏為她塗抹。不多時,院裏傳來幾許動靜。棠梨熟悉,與王妃相視一眼,隨後離開房間未再回來。承遠王妃靜靜望著垂簾處,片刻後望見來人,淚水撲簌簌往下滑落。“皇上……”宏宣帝微訝,房中陳設已被棠梨收拾得整整齊齊,王妃著裏衣倚坐床欄,鬢發如瀑散下,溫婉秀麗,瞧不出有何異樣。若非那雙眼睛,宏宣帝斷然不會猜到方才發生過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