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元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在外逛了許久,踩著午時入樓來,便是為了不惹人猜忌,好令今日與李清玨相聚多了一番與友進膳的托辭。室門從外推開,道道佳肴呈上方桌,她悄然拭去麵上淚痕,再抬首已是端莊肅相。許是室內光線不明,兩人氣氛又著實不太平凡,惹得那店小二忍不住偷瞟幾眼。雲老夫人倒也不怒,從旁執起筷子遞給李清玨,舉手投足間甚有長輩憐惜之意,嘴裏刻意喚道:“侄兒剛還說著餓了,便好生多用一些。”李清玨心領神會地接到手中,回一句“多謝姑母”。店小二果不再有好奇之色,呈齊碗碟後熱情留下一聲“客官慢用”,和悅笑著退出房去。待人走了,元老夫人這才鬆了半口氣,擱下食箸重將方才未盡之話續上,此刻稍稍平靜了些,便話入正題凝神問道:“何公子方才道有事相求,是為何事?”李清玨不急著正麵相應,想了想委婉言他:“當年元何兩家受牢獄之劫,皆因爭儲所致,想必夫人早已思透其間因果。”道話時見元老夫人眸底了然,便知所言無誤。“那時的刑部尚書劉尹,亦即是宜妃親父,唯恐何家擋了六皇子奪嫡之路,便心狠手辣將何家傾滅,以至元家成了受殃池魚……往事已矣,現如今劉尹雖貶謫在外,卻從不曾將手伸出朝堂半寸,滿朝上下不知多少臣子仍處心積慮妄圖滅儲君而助六皇子得勢。”李清玨話到此處頓了頓,繼而挑明所求,“太子所處之地甚危,舉朝兵權,近六成握於武陽侯一黨武將們手中,而此黨皆為劉尹籠絡,刀劍遲早會向著太子去……晚輩此來正是為此,妄求元家誠心相助,撥亂反正,匡扶正道。”元老夫人聽罷沉吟良久,心中震撼比及愁緒更多,向他問出口來:“何家遭此劫難,此後十餘年,你仍以一己之力效忠太子?”李清玨頷首,隻道:“護儲之誌,生死不改。”元老夫人長長歎了口氣。“我元家,世代隻忠君,”她苦澀笑了笑,令李清玨心下一難,然而隨即又峰回路轉,“但若是何公子所願,元家定當鼎力相助。”當初何炳榮決絕赴死,元家的命便算是為他續上了,冥頑止於彼時,恩亦生於彼時。元家從不是世人眼中愚忠之輩,護國護土,為君為民,是為臣;知恩圖報,結草銜環,是為人。先為人,方可為臣。“何公子但管放心,妾身替老爺應下了,他日倘有所需,我元家有求必應。”李清玨倍感動容,起身相拜。“今元家之善,晚輩終身銘記於心!”第六十六章 此行求仁得仁,李清玨卻分毫不能覺出輕鬆。元家相助無非是多了七分勝算,可兵力仍有懸殊,餘下三分還待看天命。況且今日相見,原以為自己袒露身份會令對方驚疑不定,不料元老夫人所言才是字字錐心,反教他知曉了當年獄中真相,似將父親赴死之舉血淋淋捧在眼前,強按他睜眼看著,親耳聽著,偏還無計可施,不可伸手作阻。時隔多年,當日那般徹骨之痛重如寒冰侵襲,李清玨對著一桌佳肴食之無味,喉裏仿佛鯁著腥鹹血氣,勉力維持著麵上沉靜肅色。桌旁元老夫人仍與他低聲關切著,又怕觸及他不願回首之事,隻淺略問了問近些年來他好是不好。李清玨頷首回“好”,腦裏攥緊手可盈握的那幾縷暖,想這世上還有足以支撐他性命的人與事,苟活至今,倒也不算不好。他閉了閉眼,終能重歸寧和。一頓午膳用了許久,菜肴皆涼,敘談甚覺未盡。至寅時兩人動身離去,元老夫人來得晚些,去得倒早幾步。李清玨獨坐二樓窗畔,隔簾隙目送她上轎走遠,暗自估摸著轎夫腳程,揣測那轎輦晃過長街回到元府,才站起身來亦行離開聽風齋。白日時分的藏玉巷與夜裏歡歌笑語之象大相徑庭,若非春陽耀目,整一條長巷樓門盡掩彷如鬼界。李清玨回到築夢樓裏,推門邁入正堂,見堂下一紫衣少年恰正側首望來,笑目彎彎地瞧著他。“四處尋爹爹不見,原是出去了。”李清玨心緒鬆懈幾許,反手闔攏樓門行上前問:“何事尋我?”憐華不急說,同他回到二樓房中愜意坐下,房裏光線比那未有燃燈的堂下明亮不少,能將眼前人看得更為清晰,欲開口時忽然瞥得李清玨麵上異樣,想了想未出言疑惑,先是講道:“昨夜那位周大人二度作訪,我事事留心,卻未覺出有何不對勁之處。”李清玨蹙眉:“倚你之意,是覺此人無害?”“許是時日尚短,當下瞧來確乎無害。爹爹放心,他若還來,我再留心便是。”“嗯,”李清玨聞言頷首,將此周君玉之事全權交予他,囑道,“來日方長,你多加仔細些。況且此人即便當真無害,那一整個刑部也終歸是與我等水火不容的。”“我明白,爹爹安心。”憐華笑予寬慰,到此正事說罷,這才提及方才心中所疑。他向來無遮無攔,是那有一說一的性子,一雙盈盈桃花眼落在李清玨麵上直白出口道:“爹爹去了何處,緣何出去一趟而已,這一回來便紅了眼角?”李清玨稍一愣怔,旋即垂眸掩下眸底異色,搖頭應他半句:“無礙,不過是去見了故人。”憐華不再追問,由來聒噪之人聞言竟默了片刻,對他輕歎一息。李清玨正自尷尬,又見他從座旁站起身來,緩至跟前俯身蹲下。憐華將手掌覆到他膝上,抬首自下望著他,仍如幼時那般總是唇含笑意的喜人模樣,話語溫軟數重,喚道:“爹爹莫再感懷舊事了,我與容夕亦有坎坷出生,但能遇著你便是萬幸。人當惜福,珍惜眼前人罷,何必為些過往囚困折騰自己?”暖陽過窗淌入,薄薄傾覆臨窗軟榻幾案。室內一時靜默無聲,李清玨垂眸望著膝旁養子,眸光如陽微動,許久後,從眼底浮出些難得一見的悅色,抬手撫了撫他發頂。憐華總如春光氳人心,不論身遭何事,從來不覺苦,李清玨不是頭一回如此以為,恐怕世上再無何事能令此子失了笑容。“好。”他頷首應下,把那一襲話記在心裏。築夢樓悠然靜佇白日巷中。李清玨今晨起得太早,午後回暖氳出倦意,待憐華去後就近躺上窗邊軟榻,和衣而寐,不知值此時刻,宮中正有車架駛出,徑直去往京中平王府邸。今日平懷瑱一早起身諸事不顧,先至鳳儀殿向皇後請了安,見她眼疾雖無好轉,但尚同昨夜一樣能夠模糊瞧清自己,勉強寬了半分心。此後又親自伺候著皇後服飲湯藥,敘談閑話,伴她共度近一個時辰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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