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靈摸著腦袋退後:“是了,由此可推斷,您沒見過春山刀,不知曉他到底有多好看。”  月不解哼笑一聲。  其實並非如此,他曾見過春山刀一次。  當年平陵之戰,他坐於皇城,令本命劍離體,越千裏,強勢攔截阮雪歸落於平陵城城主脖頸的一刀。  便是這一劍,好巧不巧,擊碎了阮雪歸的麵具。  的確是傾絕出塵的一張臉,但再漂亮再驚豔,也令他喜歡不起來。  因為春山刀這個人,太心狠手辣了。  月不解斂下眸光,兀自飲茶。  鍾靈見自家大人麵色不善,擱下茶杯,誠懇道歉:“大人,我錯了,我不該提一個和您不對付的人。”  說完話題一轉,諂媚笑問:“那大人您找到夫人了嗎?”  “找到了。”月不解淡淡答。  鍾靈一驚,環顧左右發問:“那他為何沒跟你在一處?”  “他自然有他要做的事。”月不解的聲音有些涼。  鍾靈卻是不解,好奇地外放神識,欲打探一番,熟料無果,便再度將腦袋對準月不解,道:“大人,鍾靈可否冒昧問一句,夫人品性如何?武功如何?”  月不解慢條斯理道:“不計前嫌、願意出手幫助招惹過自己的人,心地很是善良;境界高深,武藝絕佳,但身體不太好……不過他三魂不全,若是身體好,才有些奇怪。”  “大人你醫術高深,治愈夫人的失魂之症,定然不在話下。”鍾靈笑得格外真誠。  “那也要人家願意讓我醫治才行。”月不解垂眸冷哼。  鍾靈大驚:“什麽?夫人竟不願意讓你醫治?”  月不解涼涼瞥他一眼:“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雅間內氛圍微有變化,窗外晴空高照,但陽光照進室內,卻是陰冷陰冷,詭異至極,鍾靈揣測一番,端起桌上的茶壺,躬身道:“大人教訓得是,茶涼了,我去給大人續水。”  說完一溜煙跑了。  月不解又是冷冷一哼,朝著江夏城某個方向,微眯眼睛。  *  城東,周府。  周宣理話音落地,驚煞立在一旁的牧溪雲。他手指顫動,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那……可還有旁的方法?”  “世間之大,法門眾多,問題總能尋得解決之法。失魂之症,定有旁的聖器靈器能夠解決。”周宣理撚動胡須,慢條斯理道出此言,就在牧溪雲神色唯有緩和之時,說出了個“但”字。  “但——觀阮公子脈象,今日與昨日,皆動過元力,身體已處於臨界狀態,若不以外物協助,恐怕清醒時日無多。”  牧溪雲啞然:“這……”  倒是阮霰神情依舊,冷淡不改:“周大夫可有暫緩之法?”  周宣理看向阮霰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讚許,“老夫可為公子施針,將三枚金針分別刺入腦後風池兩穴與上星穴,情勢可暫得延緩。”  阮霰又問:“可緩多長時日?”  “緩至三枚金針悉數掉落之時。若公子願意靜養,暫緩時日便會長一些。”周宣理道,“但此法隻可施展一次,三枚金針一旦脫落,又尋不得‘獨明’或原本的那縷地魂,抑或別的,你將五感紊亂、無法辨物、無法動彈,形如一具會呼吸的木偶。”  “勞請周大夫施針。”阮霰一撩衣袖,朝周宣理比了個“請”的姿勢,神情果斷。  周宣理點頭,鋪開九針,取三枚毫針,分別刺入阮霰腦□□位。  短短三針,但耗時極其長久。此針需以元力注入,位置不可有失分毫。注入之後,還要進行一番引導,使之與神魂相合。  過了一個時辰,周宣理才停下手,緩緩舒出一口氣。  “你且靜坐半個時辰,之後才可起身行動。”他低聲道。  阮霰垂著眼眸,聽見此言,但並未回話——他尚且發不出聲音。  周宣理離開靜室,縮在角落裏把自己當個擺件的天字七號化作光團,飛入阮霰腦中。  昨日月不解詢問阮霰,阿七是否是他以精血煉化而成,阮霰沒回答,至於答案,當是“否”。  ——天字七號自阮霰出生起,便存在於他身邊,可化作實體,助他戰鬥,亦可縮進他識海,同他的意識直接對話。  有些類似於一個係統,但不同的是,初始時,天字七號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所有的情報信息,都是後期一點點收集起來的,其實力,亦是隨著戰鬥一點點提升。  所以,阮霰來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年,至今沒尋出關於阿七到底是什麽,又是因何而生。  天字七號甫一進入阮霰識海,便聽得他喚了聲“阿七”。  它忙問:“主人,你感覺如何?”  “比之前好了許多。”阮霰淡淡答。  “如此甚好。”阿七在阮霰識海中轉了轉,“有什麽是我可以為你做的?”  阮霰:“阮家應當有所動作了。”  阿七訝然:“他們不顧及牧溪雲在此,不顧及江湖名聲了嗎?”  “並非你想的那樣。”阮霰輕輕搖頭,爾後對阿七解釋:“阮家的情報組織,由我一手建立,你當知曉他們有多神通廣大。周宣理對我的醫治,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如今,我神魂暫時穩固,他們必然推測出,我下一步便是去尋找獨明草,抑或旁的補魂之物。”  “所以,為了不讓我得到那些東西,他們會搶在我之前尋到。”  阿七仍有不解:“他們為何不猜,你會去尋找失落的地魂?”  “地魂在他們手上。”阮霰不再隱瞞,語氣一如既往冷淡,好似在評價一杯水好喝與否,“他們亦知曉,我已然清楚地魂的位置。我不會自投羅網,而他們,會想盡辦法逼我回去。”  此言一出,阿七愣住。  幾息後它豁然開朗,白芒芒的光團在阮霰識海裏晃蕩一圈,迭聲說著“我懂了”:“我主人的意思,是讓我去監視他們,等他們尋到獨明草等補魂物品的線索,立馬回來告訴你。”  “這真是一招妙計!主人你且於此地靜養,等我的好消息!”第十章 癡心錯付  半個時辰後,阮霰起身離開靜室。  時間臨近正午,陽光傾灑庭院,照得地麵分外刺眼。牧溪雲候在一棵樹下,見得阮霰推門而出,立時迎過來。  牧溪雲身披陽光,又在步入簷下刹那,將之抖落,留得一身溫涼。眉眼間的凝肅在呼吸之間盡數隱藏,彎眼時分,眼底俱是溫柔與關切:“可感覺好些了?”  阮霰麵色仍顯蒼白,不過比動過兩次元力後的慘淡枯朽之色,要好上許多。他眸眼輕輕撩起,點頭道:“好多了,多謝牧公子掛懷。”  “這是應當的。”牧溪雲溫聲道。  繼而話鋒一轉,笑道:“我已發信回懸月島,令懸月島眾弟子前去南疆,尋找身懷赤虺骨凰功法之人;亦問明周大夫獨明草生長之處,待我將你安頓回懸月島上,便出發找尋。”  阮霰邁下階梯的腳步一頓,神情裏有幾分稍縱即逝的複雜。  牧溪雲未曾察覺他的異樣,步速不變,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竟是拉開了距離。阮霰站定原處,望著他的背影,眉宇間難得浮現出些微歉意。  他說:“牧公子,你不必對我這般好。”  牧溪雲停下腳步,眼神輕閃一瞬,但回頭對視上阮霰目光,神色已然如常,他淡笑道:“我們自幼便定了親,我本就該對你好。待治好你的失魂之症,我們便擇一處依山傍水的地方,隱退江湖如何?”  阮霰低斂眸光,瞥著耀白日光中兀自搖曳的廊外幽蘭,沉默半晌,才開口:“觀牧公子之言,似乎是察覺到了一些事情。”卻是答非所問。  牧溪雲眸眼間的凝重嚴肅再度浮現:  “這百年間,阮家對外宣稱你因劍傷舊疾退隱不出,而今日,卻是診出你所患之症乃失魂症。此間內情,實在是令人不得不去深思。更何況,周大夫說,你這魂已散了整整百年,近些日子才堪堪聚齊其二。  且那夜初逢,我便發現你與阮家家主之間略有嫌隙。因此,不難想見,這百年裏,你受到了何等對待。”  他語速越說越急,至語末,話音顫抖,憤怒不可遏製。但語罷,又重新溫和地望向阮霰,用滿懷歉意地語氣道:“是我太愚鈍,數次上門拜訪,竟都被阮家給糊弄了去。”  “牧公子不必自責,這是我與阮家之間的恩怨,我們向來隱藏得極好。”阮霰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屈了一下,眉心間流露出的那點複雜更甚,不過刹那間已完全掩飾下去,聲音仍是冷的,清清泠泠,如相撞的玉石。  言及此,他微微一頓,掀起眼眸,複而看向牧溪雲,鄭重道:“牧公子為我尋得周大夫的幫助,恩情已是重如山。失魂症的事,我會自己解決,不必勞煩牧公子及懸月島眾人。”  牧溪雲眼底的驚訝難以遮掩:“阮公子何出此言?”  阮霰淡淡道:“牧公子如此聰慧,不過三言兩語,便覺察出我與阮東林之間存在嫌隙,又怎會看不出我答應同你來這江夏城,是想借著你,從金陵脫身呢?”  “我與牧公子之間,不過是因了一紙婚書,才有了層關係,彼此間毫無感情。牧公子願意因這層關係,對阮某出手相助、與阮某同仇敵愾,實乃霽月光風、心性高潔至極,饒是阮某再小人,亦做不到從容接納這所有的好意。”  阮霰立於簷下,晃眼的日光堪堪止步於尺外,頎長身形沒在屋宇的陰影裏,白衣幽幽,銀發寂寂,更襯那雙狹長眼眸如寒月明霜、清透涼薄。  牧溪雲望定阮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阮公子認為,在下對你好,是因為你我定了親?”  阮霰不答,但眸光已訴說出肯定。  “在阮公子心中,在下對你的好,已成為一種負擔?”牧溪雲又問,不過垂下眼眸,叫人辨不出其間情緒。  “受之有愧。”阮霰道。  又是良久沉默。  庭院裏起了風,帶起沙沙葉響,更顯此境靜謐。  牧溪雲朝著阮霰邁出一步,隱藏在寬大衣袖間的手指捏緊,骨節泛青。  “阮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牧溪雲問。  阮霰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垂下的眼皮抬起,從鼻腔裏發出一個尾音上揚的、疑惑的“嗯”。  “若阮公子心裏有了別人,才道出此言,那在下自然不會再糾纏,婚約也不再作數。”牧溪雲不錯目地凝視阮霰,抿唇後道,“在下這便啟程回懸月島,將當年交換的定親信物送還。”  “雖不知是哪句話,令牧公子會錯了意,但阮某並無心上人。”阮霰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並且,阮某此一生,都無同任何人結親的打算。”  牧溪雲繃緊的肩膀於此一瞬放鬆,微鬆了一口氣,但觀其神色,仍舊充溢著失落:“亦不會同我結親?”  “同懸月島定親,是我母親的意思。”阮霰解釋,“我本打算尋得機會,便親自上門說明白,將親事給退了,熟料世事難測,我因故被困於阮家百年之久,至今才得以脫身。”  牧溪雲低垂眼眸,沉聲道:“如此……在下懂了。”  “一路行來,承蒙牧公子關照,阮某不甚感激。阮某有旁的事情要處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言罷,阮霰拱手一禮,告辭離去。  阮霰是一步一步走出此間院落的,未曾調動元力、禦風而行,身邊隨著那隻雪白巨犬,兩道身影轉過鏤空的圓月門,消失於遠方。  牧溪雲望過去的眼神,有些癡了。  “一片癡心,竟錯付予無心之人。”兀的,牧溪雲身側響起一道聲音。  側目而望,乃是有一搭沒一搭撚動胡須的周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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