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氣度,傾絕塵世。  阮秋荷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何者為美?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算美嗎?  不算。終有一日,皮囊老去,化作煙塵,同萬物再無區分。  唯一長存的,乃是風骨。  美當如眼前之人,縱使冰冷肅殺,卻如浮光破夜,照徹世間。  她想起了百裏丹青對阮霰的評價——“那時他衣如雪,刀如雪,紛落肩頭的梅花如雪,於皓白天地中一線封喉,最為驚豔”。  風華絕代四字,不過如此。第七章 輕衣冷刀  月不解在阮霰來到一樓後緊隨而至,不過沒出手,而是尋了個角落,將手中橫笛換成一支畫筆,並在麵前支了塊墊板,鋪開宣紙,作起畫來。  他運筆極快,如有神助,待阮霰收刀,行雲流水的最後一筆恰恰落成。  客棧間塵埃落定,橫倒四方的百姓尚未清醒,月不解掀起眼眸,轉動墊板,將畫紙挪到阮霰視線可觸及之處,勾唇笑道:“公子,在下趁著方才的幾分閑暇,為你作了一幅畫。”  畫的是阮霰出刀挑破殺陣時的情形,選了側方位的角度,勾勒衣袂翻飛,描繪長發起落,暈染刀鋒淩厲,端的是氣勢傾絕、驚若天人。  阮霰冷冷掃了他一眼。  月不解眼底笑意更甚,卻是拖長語調,一副認真模樣:“公子乃在下畫中人,但在下並不想將這畫送給公子。在下打算裝裱一番,掛入自家書房,與之日日夜夜相對。”  阮霰想說,那你不如不告訴我,可微微啟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五感正在抽離肉體,意識逐漸渙散,三魂不全的症狀再度顯現。雖說程度不及昨夜對付過阮東林後來得嚴重,還能保持站立不倒,但偏偏就在此時,一團漆黑的如霧的身影從房梁陡然躥下來!  第三隻幻魔!  阮霰察覺至此,但虛無之感充溢在他周身,他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軀體,更何況調動元力以招架——他連最簡單的抬手都做不到。  觀他身側之人,阮秋荷仍跌坐在原地,麵上表情愣愣,深陷糾結複雜之情緒中,竟是沒有發現異狀。  倒是天字七號,察覺自己主人不對,立時化作巨犬形態。這隻幻魔在房梁上縱觀局勢甚久,早有準備,動作比阿七更快三分。  霎時間,裹著黑霧的風自平地起,迅猛地將這隻巨犬給掀了出去。  阮霰心緒微沉,思索應對之策之間,竟是一支畫筆破風而出!  畫筆上頭蘸著的濃墨甩開在虛空中,點點滴滴,四濺開去,化作屏障將阮霰護住。  幻魔擊出的一掌撞上屏障,激得屏障上光華炸開,沛然元力迸發而出,將幻魔彈飛!  它見機不對,扭動身體,打算借力脫逃,熟料那畫筆緊追其後,追了一段距離,倏然加速繞至身前,直直刺入眉心。  勁風帶著幻魔疾速後退,第三隻幻魔被畫筆釘死在客棧門框上。月不解瞬閃至阮霰身旁,扶住他肩膀。  “果然不該讓你出手。”月不解輕歎。  一點元力渡入阮霰體內,清清涼涼,好似山間泉水,令人心曠神怡。  流轉之間,阮霰神識與五感逐漸回攏,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撩起眼皮,緩慢對上月不解的目光,衝這人道了聲謝。  月不解蹙起的眉舒展開,彎眼一笑,拿折扇挑起阮霞下巴,“若公子真想答謝在下,那麽以身相許如何?”  兩個人湊得極近,鼻息交纏,親昵過甚,仿佛就要融為一體般。阮霰神色漸冷,不過在他有所動作前,阮秋荷從地上彈起來。  “你個輕浮浪蕩之徒,快放開我九堂叔!”阮秋荷厲聲喝道,劍嘯聲乍起,劍尖直指月不解胸膛。  “原來你是他侄女?”月不解作恍然大悟神態,接著虛心發問:“那你可否告訴我,你堂叔姓名為何?年歲多少?居住於何地?”  阮秋荷幾乎被氣了個倒仰,怒道:“我九堂叔豈是你這等無恥下流之徒能肖想的!”  阮霰趁著阮秋荷單方麵同月不解爭執,抽身往樓上行去。阿七神情切切地拱到阮霰身旁,這時阮秋荷追過來。  “九、九堂叔留步!”阮秋荷話音裏有急切,亦有猶豫。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阮霰知曉阮秋荷心思,淡淡道。  阮秋荷急切更甚:“可、可是——”  阮霰停下腳步,站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垂眸瞥著阮秋荷:“去通知此地官府,讓他們告訴城中百姓,妖魔已除,不必再擔憂。”  阮秋荷連忙搖頭:“這是九堂叔與……與那個誰的功勞,我豈能冒領!”  阮霰眉梢輕挑:“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通知官府?”  阮秋荷加大搖頭頻率,晃得跟個撥浪鼓似的:“當、當然不,這等小事,怎敢勞動九堂叔。”  “那你還是快去吧。”月不解湊上來,插話道,“免得城中百姓仍舊擔驚受怕,不敢出門走動。並且,這些中過幻魔招數的人,須得服用些安神之藥,方能無虞,你還得通知附近醫修前來相助。”  “那……我可不可以勞煩前輩您同我一道去?”阮秋荷看了看阮霰,靈動的眼眸一轉,頓時計上心頭,“畢竟誅殺幻魔,您也有份。官府發的獎賞,送一份給您。”  月不解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你還挺有心計。若你告訴我你堂叔叫什麽,我便同你去。”  “這……”阮秋荷立時麵露為難之色。  幾人你言我語之間,倒在桌上的貓漸漸轉醒。它是身為修行者的掌櫃所養,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靈氣,很懂迎客之禮,見有人自長街步入客棧,當即諂媚地喵了一聲。  往來之人,大抵是喜歡貓這種可愛生物的。這叫聲,一來可以討客人歡心,二來可以提醒掌櫃與夥計有新客上門。  此時此刻,掌櫃的與夥計雖仍倒地不起,但阮霰他們三人一犬,皆長了耳朵。  阿七第一個望過去,見得來者,青衣墨發,背負長琴,不是前去周宣理府上投遞名帖的牧溪雲又是誰?  牧溪雲行色匆匆,瞥見客棧內情形,神色更為凝重。見到阮霰,他加快腳步,但阮霰身前杵著月不解與阮秋荷,使他駐足之後,站立位置無法太過靠前。  隔著兩人一犬,牧溪雲關切道:“你沒事吧?”  阮霰:“沒事。”仍舊是冷淡的態度。  “如此便好。是我來得太遲,此般情形,斷然不會出現下回。”牧溪雲麵上浮現自責,繼而看向月不解,詢問道:“不知這位是?”  月不解扯起唇角,明顯是打算親自回答牧溪雲。阮霰不想再讓聽他說出什麽驚天泣地的話來,搶先開口:“一個路人。”  “公子,此言差矣。今次已是你我第二回 見麵,怎可以——”月不解偏頭,衝阮霰挑了挑眉,欲解釋,卻見這人不留絲毫情麵,淡漠轉身,拾階而上,眨眼便至三樓。  牧溪雲道一聲“借過”,從月不解肩側飄然過去,相隨在後。  “前輩,我即刻前往江夏城府衙,將任務銷掉,先告辭。”見狀,阮秋荷抱劍一禮,且不待月不解作答,便出了客棧,迅速行往府衙。  客棧一樓,還站著的唯餘月不解一人。他倚上欄杆,望了眼三樓某個啪的一聲合上門扉的房間,不鹹不淡地發出一聲“嘖”。  客棧三樓,天字二號房。  阮霰步入房中,待阿七跟進來後,揮袖甩上房門。不多時,便聽得一陣敲門聲,聲音不輕不重,間隔不長不短,分外有禮。  阿七前去開門。  來者是追過來的牧溪雲,眼底滿是關切之意:“阮公子,你當真無事?”  阮霰撿了張椅子坐下:“當真無事。”  牧溪雲站定至阮霰身前三尺處,認真道:“往後,我必不會離你身側過遠。”  “牧公子言重了,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之輩。”阮霰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拒絕道。  牧溪雲抿唇,道:“你境界雖高,但我,仍會擔憂。”  這話令阮霰一時啞然,但很快又釋然,想到接下來還需倚仗牧溪雲去見那位名醫,便低斂眸光,鬆了口:“那就先謝過牧公子。”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牧溪雲溫和一笑,“說來,我已替你約得了周大夫,他答應明日一早,便為你診治。”  阮霰不知如何作答,想來想去,還是道:“多謝。”  牧溪雲神色微黯,語氣卻也依舊輕柔:“我們辰時出發,如何?”  “隨時皆可。”阮霰答。  牧溪雲在阮霰身側站了一會兒,遞去一塊玉玨:“方才見樓下百姓皆昏倒在地,我且前往救治一番。你將此玉收好,若有事,往裏注入些許元力,我便會趕來。”  此玉入手溫潤,便如牧溪雲此人一般,阮霰將之收入鴻蒙戒,道:“好。”  牧溪雲:“你安心休息。”  阮霰點頭:“不送。”  牧溪雲轉身離開,替阮霰合上門扉,邊下樓,邊將背後的琴取下。到了一樓,他抬眼一掃客棧內景象——在橫七豎八倒地不醒的百姓之外,見到一幅立在桌上的畫。  紙墨皆是上品,畫功亦是上佳,畫中人,更是令他眼熟至極。  他走到畫前。  宣紙之上,輕衣,冷刀,淩厲斬破殺陣。雖隻是一道側影,可觀其氣質與身形,不是阮霰,還能是誰?  而這作畫之人身份,不難猜測。牧溪雲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但到底修養良好,沒對這幅畫做什麽。  他行至大堂正中央,盤膝坐下,置琴腿上,垂目輕彈。  空靈琴聲回響一方,聞之清心靜神。  天字二號房內,阮霰隨著琴聲閉眼調息。可兀然之間,卻是聽得琴音清響,夾雜了幽幽一聲咯吱——房間裏緊閉的窗戶開了。  一道絳紫色身影出現在窗框上。這人坐著,一條腿支起,另一條腿於窗戶外晃蕩,手搭住膝蓋,轉過臉來後,眸光裏滿是幽怨。  隻聽他道:“你真的同那個人定了親?”第八章 月下霰雪  室內沉寂半晌。  半晌過後,阮霰冷冷道:“我是否定親,同何人定親,與你何幹?”  月不解絲毫沒被他的冷漠給凍住,反而流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你這樣說,似乎有些道理。你是否定親,又是與誰定親,這並不妨礙我想同你好。”  阮霰麵色更沉,眸光斂低,振袖揮出元力,將窗戶啪的一聲拍上。  但這並未將月不解給拍出窗台。眨眼之後,窗戶再度被推開。  “那我們不說這個。這位公子,在下還有一事很好奇。”月不解眸光一轉,揚了揚下巴,指向阮霰身旁的天字七號,“它是你以精元煉化出的?”  阮霰眼抬也不抬:“與你何幹?”  月不解笑道:“我觀它可隨意更換形態,不似尋常靈獸,是以格外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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