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霰:“島上有多少醫修。” 月不解:“五名。其三為琴心境,其二在乾元境。” 同聰明人對話,總是能三言兩語便了解清楚全貌,阮霰輕聲道“好”,並折轉腳步,欲回去城郊。 月不解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伸手將之攔下:“既然這事由我主持,那我希望你也能聽我的安排。” 阮霰向月不解投去一瞥。 “你身體不好,不宜動手。”月不解彎起眼睛,用平和溫柔且帶一絲勸的語氣,對阮霰道,“醫修隻有五人,人手不夠,且去明善堂,同醫修們一起照料傷患。” 阮霰眉梢不甚明顯地蹙了一下,拋出一句“我不會照料傷患”,提步繼續前行。 月不解改變策略:“那你待在客棧,好生照顧自己。” 阮霰眼底露出幾分不耐煩:“你找打。” 月不解:“……”他頗為無奈地拿折扇拍了下自己額頭,見阮霰分外堅決,隻好道:“那你同我在一塊兒,不許離開我的視線。” 阮霰沒回答,徑自走出城門。 牧溪雲沒跟去。他站在原地,在耀白刺眼的正午日光下,沉默地立於長街。 阮秋荷在他身旁,目光從阮霰漸行漸遠的背影上收回,掃視一圈周圍,最後落到牧溪雲身上。她紅唇輕抿,猶豫幾許,才開口:“牧公子?”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如花間獨酌月不解?”牧溪雲視線從城頭移至街麵,望定阮霰方才站過的地方,突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阮秋荷臉上立時浮現出震驚神情,抬手指著月不解離去方向,道:“花間獨酌那浪蕩狗賊,如何比得上牧公子你?” 牧溪雲搖頭:“雪歸從來不主動與我說話。” 阮秋荷略一思忖,道:“那是因為九堂叔討厭花間獨酌的緣故!他希望花間獨酌能滾遠些!” “他卻對花間獨酌將笛子換成劍這樣的事生出興趣。”牧溪雲又道,聲音更沉。 阮秋荷靈光一閃:“這還是因為九堂叔討厭花間獨酌!他和花間獨酌勢不兩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真希望如此。”牧溪雲垂下眼眸,苦澀一笑,“有的時候,我不由在想,若雪歸能對我有情緒,哪怕是討厭,都好過現在這般。” 好過對待路人似的對待他,事不關己,冷淡疏離。 牧溪雲的語氣與話語內容令阮秋荷有些焦急,她皺了下眉,視線遊移幾番,又經過數息,才整理好說辭。她的身量較之與牧溪雲,要矮上許多,抬頭剛好能對上牧溪雲的眼睛。 阮秋荷望著這雙眼神裏滿是失落與痛苦的眼睛,堅定道: “牧公子,你已與我九堂叔定親,縱使這婚約未曾昭告天下、知者甚少,但也是正正經經的三媒六聘。和九堂叔關係親近的人是你,以後會和九堂叔在一起的人也是你,那個花間獨酌,對九堂叔來說,不過是個見過幾次麵的路人罷了。” “所以,牧公子,你千萬不要喪失信心!在、在我看來,這世上同九堂叔般配的,唯你一人!” 話至此,少女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羞,頰上更是暈開一抹紅,她趕緊低頭,撇下目光,盯緊青石板,掩飾自己的神態。 半晌後,又刷的一聲抬頭,補充道:“那個花間獨酌,舉止輕浮、言語輕挑,不過一江湖敗類,我九堂叔不可能看得上他!” 話語之間,阮秋荷耳間翠嵌寶石璫上,一抹幽光瞬閃即逝,悄然無聲。第二十一章 月出東方 牧溪雲與阮秋荷一道前往明善堂,查探感染屍毒者傷情。 月不解隨阮霰一同外出,城中缺少協調諸方事宜之人,而此時城中,修為境界最高之人乃是牧溪雲,這個重擔便落到他身上。 至於方才行出城外的兩人—— 空曠無人的道路上,陽光毒辣。月不解怕阮霰被曬著,撐開一把傘到這人頭頂,但阮霰絲毫不領情,腳步往旁一拐,便從傘下離開,並道:“離我遠點。” “我們說好的,要走在一塊兒。”月不解眉梢微挑,鬆開傘柄上的手,吹了一口氣過去,這把暗玉紫的傘便自發飄動,來到阮霰頭頂。 阮霰停下腳步,頭頂的傘也跟著停下來,並且隨著他偏頭,輕輕轉了一下。阮霰往上投去一瞥,繼而對上月不解輕彎的眼睛,麵無表情反問:“誰同你說好了?” “你呀。”月不解便把此言當成了疑問,並作出回答。 “……”阮霰極其諷刺地扯了下唇角。 月不解眯了下眼,抬手托住下巴,仔細打量阮霰一番後,道:“阮小霰,我發現你的笑從來隻有冷笑。要不這樣,你溫柔地笑一下,我將你感興趣的、我為何要把笛子換成劍的原因告訴你,如何?” 阮霰抬腳繼續前行,冷漠地丟出一句“我不感興趣”。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很感興趣,它在說希望我能把答案告訴你。”月不解堅持不懈道。 阮霰:“沒有。” 月不解立刻更改語氣,壓低聲線,道:“行吧,那我想告訴你。” “但我不想知道。”阮霰的聲音依舊冷淡。 “哦。”月不解垂下眼眸,語氣故作失落,把這個字拖得老長。但他到底沒能把最後預定的幾拍拖完,因為阮霰打斷了他:“你很吵。” “那我吹笛子給你聽?”月不解提議。 “會嚇到毒屍,以至於它們不敢出來。”阮霰道。 和他保持著半步距離的人不鹹不淡“哼”了一聲,“逗你說話可真不容易。” 阮霰不再接話。而月不解話雖畢,但嘴不停,當真掏出了笛子,跟在阮霰身後,邊走邊吹。 他了解毒屍,自然不會被阮霰的話給誆了——毒屍這種東西,根本沒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不會被境界高深之人、修為高深之物給嚇到,它們日以繼夜活動,用僅有的聽覺與嗅覺找尋活物的蹤跡,並且追捕啃咬,直至將之變為同類。 所以,月不解在此時此刻吹笛子,不僅不會把毒屍嚇得藏起來,反而會勾得它們有所行動。 所以,阮霰僅是說說而已,並未真的阻止月不解此舉。 月不解的笛聲格外多變。 他不單一地吹奏某種基調的曲子,輕快、舒緩、低沉、激昂隨意更換,似是無跡可尋,但若阮霰有心觀察,可以發現月不解是在根據他略微變幻的神情而更換樂曲。 漸漸的,月不解吹奏的曲子在低緩這個特點上固定下來。 他發現阮霰可能比較喜歡這類的曲子。 幾曲罷,兩人行至一片開闊的田野間。 正值初春,多數地方才往田裏灑下種子,但龍津島位置偏南,溫度早早上升,田地裏綠苗已高高冒起。 當下時分,田野上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蔥鬱菜苗被踩得破爛不堪,慘敗地碾入泥土。循著痕跡望過去,乃是幾個毒屍在追逐一隻驚慌亂竄的貓。 阮霰便要出手,卻見頭頂的傘驟然落下,正正擋住視線,接著耳旁笛聲再起,化作利刃向前掃開。等阮霰握住傘柄、將之舉高,恢複視野時,田坎下的毒屍已整整齊齊擺做了一排。那貓劫後餘生,嬌嬌弱弱地衝這邊“喵”了一聲。 他極輕地瞟了月不解一眼。 “你別說話。”月不解倏然勾起唇角,玉笛在指間輕轉一圈,握回手中後,拿它碰了一下阮霰不帶任何弧度的薄唇,“讓我來猜你想說什麽。” 阮霰非常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 月不解仍彎著眼睛,瞬也不瞬凝視阮霰,拖長語調開口:“你想說,我明明將劍給拿了出來,結果依舊拿玉笛做武器,分外沒意思。” “不。”阮霰立刻否認,“我想問你,先前在城中,你阻止人把毒屍燒死的時候,是否檢查過一番。” “哦。”月不解撇了下嘴,繼而搖頭,認真回答阮霰的問題:“你看那些毒屍,它們與尋常行屍走肉不同,周身流動著一層薄薄的毒瘴。對於我們而言,這算不得什麽,但城中居民不同,他們身體脆弱,極易受到影響。 而這些毒屍雖然被殺死,但毒瘴仍存,並且久久不散,唯有火燒能除。所以,多讓它們停留一息,便意味著城中居民受到的威脅會多一分,我不敢冒險在那樣的情形下一一對比這些屍體。” 阮霰點了一下頭,提步走下田坎。 月不解緊隨在後,同阮霰一起,仔細查看這幾具毒屍。 此舉無甚收獲,這幾人生前不過是尋常農人,毒屍襲來時,大抵正蹲在樹下一塊兒吃飯,結果誰都沒逃過。 他們點燃一把火,將幾具屍體燒了,又進行一番簡單埋葬,才繼續前行。 接下來所遇之事亦是這般。城外基本已無活人,碰見了幾批毒屍,大多在追趕野貓野狗。這些毒屍中有新死的,亦有陳了許多年的屍體。阮霰和月不解重點檢查對比陳年的屍體,發現他們並無多大關聯。 時間緩慢流淌,回過神來時已是夕陽西墜,人影斜長。 清冷蕭索的山道上,風一歇接著一歇,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但今時非彼日,倦鳥不歸巢,頑猴不回林,山間安靜若死。 月不解埋好最後一捧骨灰,邊抻懶腰,邊對阮霰道:“下午的忙碌隻能說明,那個煉製毒屍之人,是隨機挑人,並非對特定的人下手。” “他是誰?為什麽要放出毒屍,危害整個龍津島?嘖,十分難解。” 阮霰站在山道邊緣,沉目眺望幾乎要被晚霞餘暉燒起來的龍津島,良久之後,低聲道:“耐心一些,總會得到答案。” “但在得到答案之前,我們應該先填飽肚子。”月不解笑著說道,三步兩步走到阮霰身側,抬手指向城中某處,“那間食肆的糖醋魚味道好極,不若去嚐試一番?” 阮霰自然說不,但月不解給他說拒絕的時間,卻不給他行動的機會,抬手將懸在阮霰頭頂整整一個下午的傘抓住、收起,再一握這人手腕,足尖一點,便帶著他回到城中。 月出東方,近趨於滿,隨著夕陽餘暉收攏成線、隱沒西山,逐漸亮盛。 銀輝輕緩灑落地麵,食肆之中,幾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有魚有兔有雞,還有熬得濃稠乳白的大骨湯。 月不解笑眼彎彎地盛了一碗湯,推到阮霰手邊。阮霰沒抬手,卻也沒直接走人,更沒說出類似於“你找打”的話。 因為月不解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這混賬在抓著他走入食肆後、問店小二點菜前,對他說了句話。 這人說:“其實我心中已隱隱有了猜測,但若你不陪我吃飯,我便不告訴你,並且不帶你去搗那煉屍者的老巢。”第二十二章 黑豹白貓 盛完湯後,月不解又夾了幾塊魚肉到小盤中,將刺一一剔除,再淋上湯汁,放到阮霰麵前。 “嚐嚐看,這可是龍津島的特色菜。”月不解笑道。 阮霰撩起眼皮,眸光冷冷,擺明了不想吃。 月不解語氣幽幽:“這一回,我們可是說好了,你陪我吃飯,我才告訴你我的推測。你若不吃,便不叫‘陪’,叫看我吃飯。” “還是說你懶得抬手,想讓我喂你?” 迫於如此威脅,阮霰端起手邊的湯。 這湯乳白濃稠,幾顆蔥花漂漂浮浮做為點綴,熬的時候加入了幾味藥材,不過上桌前便已撈出,喝起來藥香並不濃鬱,隻略感清苦,卻也剛好中了和牛骨的膩,非常適口。 意外的不錯。 瓷白的湯匙輕撞碗壁,當啷脆響間,阮霰垂著眼,又喝了幾口。 “味道可還行?是否嚐幾口魚?”月不解右手支在臉側,不錯目地看著阮霰,低聲問。 阮霰放下湯碗,冷聲道:“你看著我,自己卻不吃,又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