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阮霰並不驚恐,他趁著這一時半刻,與身後月不解提著的燈盞所照出的光,仔細打量井壁上的紋路——不,與其說是紋路,不如用圖騰來形容。  這些圖騰呈現出某種規律,粗看隻覺複雜無比,但若細看,竟隱隱有深陷的趨勢。  阮霰盯了幾息,有所發現,便想移開目光、不再深究,可視線竟然無法挪動。  下一瞬,一雙略帶涼意的手突然伸過來,捂住阮霰的眼睛。  “別盯著看,這些玩意兒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會出事。”月不解輕聲說著,語氣少了貫日裏的慵懶散漫,清貴的聲線中透出嚴肅,像是冰鎮過後、傾杯於夜色裏的酒。  阮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繼而拿開月不解的手,道出一聲多謝。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掃視一圈,回過頭後對阮霰道:“你可聽說過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滅絕的種族。”阮霰垂著眼皮,低聲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過他們,這是一支研究生死、輪回與魂魄的種族,當然,煉製毒屍亦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月不解道。  阮霰接話:“靈魂不滅是他們的信仰。”  月不解驚奇地“咦”了一聲:“沒想到你也如此清楚。”  “我曾去他們的隱居地拜訪過,對他們的了解不比你差。”阮霰道。  “那你還盯著人家的圖騰看。”月不解低笑,語氣並無責備。  這話卻是令阮霰無法反駁,他唇張了張,終究什麽都沒說。  “辛夷族的隱居地並非龍津島,但他們的圖騰出現在此,或許是遺民所為。”月不解又是一聲哼笑,“他們精通輪回往生之說,對人的三魂更是極有研究。既然你很排斥我救你,不如拷問此地主人一番,或許能套出些東西。”  阮霰偏轉腦袋,極低地“嗯”了聲。  言語之間,兩人終於落到地麵,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條寬闊的甬道,可供兩輛馬車並駕前行,並且極高,約莫三層樓左右。  四方石壁皆刻辛夷族圖騰,道路兩旁佇立石像,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見一尊,他們手捧長明燈,垂眼靜默。  幽藍煙霧湧向甬道深處,阮霰同月不解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跟上去。  行到中途,前方倏然傳來一陣轟隆響動,煙霧掠過的圖騰亮起光芒,一個詭異的陣法正在啟動。  阮霰和月不解停下腳步,刹那之後,聽得一個聲音:“膽子不小,竟敢闖我的明殿,那就……拿命來試煉吧!”  這聲音嘶啞難耐,夾雜著低低桀笑,令人頗感不適,且在四麵八方回蕩,一時間難以辨明來源。  月不解漫不經心轉動指尖橫笛,而阮霰——這一時半會兒的,他自然沒忘記月不解先前說過的讓他不要出手的話。  於是阮霰慢條斯理收了刀,退到一旁,作壁上觀。  對於阮霰此舉,月不解甚是滿意,點頭誇了句“乖”,換來幽涼幽涼的一眼輕瞥。  說時遲那時快,十數道身影從亮起的圖騰裏鑽出,都是些陳舊的屍體,有著明顯的四肢與五官。它們生前應當是人,但此時此刻,已成了身長二丈、寬丈許的巨型怪物,手持板斧或砍刀,周身彌漫毒瘴,氣勢洶洶而來。  “一個無相境,三個乾元境,七八個琴心境。”阮霰站在月不解身後,低聲替這人數出來者的境界。  “別擔心。”月不解彎起眼睛,微微一轉手中玉笛,繼而往後一拋,“給你玩兒,省得你在邊上待著無聊。”  這笛子正巧丟到阮霰麵前,若是不接,掉落在地可能會摔碎,阮霰麵無表情地伸手。  下一瞬,見得月不解拔劍。  劍身玄黑,輕揮之間破開幽詭煙霧,再側腕一震,伴隨著長劍清嘯,凜寒劍氣若漣漪擴散開。  風拂麵,吹得素白衣角翻飛,銀霜般的發起落時分,阮霰站定在道旁,不動聲色眯了下眼。  他前半生為陳朝效力,曆經大大小小戰役無數,真正敗的,隻有一次。  那年平陵之戰,北周國相遙居帝都,令本命劍越千裏,擊落他手中的刀,並將他的麵具一並擊碎。  一盤布了數年的局於最後關頭傾覆,落得個功虧一簣的下場。  現如今,百年之後,於山間洞中長長甬道之上,風吹拂,送來氣息清苦凜冽。嘖,真是熟悉得緊。第二十四章 定心守魂  阮霰淺色的眼眸盯緊月不解。  這人燈火煌煌的站在甬道中,單手提劍, 一抖素日裏如同揉入骨髓的懶散, 站得筆挺,猶如巍巍山崖上的青鬆, 不過唇角仍帶笑意。  先攻上來的是琴心境的巨型毒屍, 它們行動速度極快,又有圖騰之力協助, 倏然便將月不解包圍。  月不解唇角弧度不減, 腳下步伐錯踏,輕鬆遊走於眾毒屍之間,避開它們沉然砸下的攻擊。行動時分, 絳紫衣袂起落成花,紛繁劍光明滅若雪,待得站定, 竟是一劍化萬影, 肅殺又紛紛。  劍光落地,看上去輕飄飄、慢悠悠, 宛若飛霰, 卻是於刹那間斬斷石像投落在地的幽幽長影, 斬斷彌散甬道的詭譎煙霧, 斬斷低階毒屍已然腐爛的身體。  七八具屍體倒地, 發出的聲響落於同一個節拍, 月不解抬手挽出一朵劍花, 迎著乾元境的毒屍而去。  這樣的身形, 的確是陌生的,但如流水般傾瀉而出的劍意,絕對錯不了。這個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同的兩個人,擁有相同的劍意。  他幾乎能斷定,這個花間獨酌月不解,便是北周前國相原簫寒。  阮霰看著前方的人,眸眼裏沒有情緒。  北周的國相從不離開皇都。但阮霰不同,他從前是個刺客,還是天下第一的刺客,為皇室效力,自然執行過國家層麵的任務。  平陵之戰前,阮霰去過北周皇都兩次。這兩次,都隔著窗或隔著門,見過北周當時的國相——原簫寒。  在戰事謀略上,這位原簫寒與他棋逢對手,幾次三番較量,皆是以平手為結局,他自然對這人好奇得很。  但那個時候,阮霰任務在身,沒工夫去仔細探究,兩次皆來去匆匆,是以原簫寒給他的印象,隻停留在“高高在上”與“忠君愛國”這八個字上。  如若不是平陵之戰,原簫寒本命劍越千裏而來,他幾乎以為自己這一生,都隻會在江湖風雲榜上與這人進行武藝方麵的較量。  那一次,阮霰雖然敗了,但他並不認為自己輸得徹底,原簫寒那一劍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因為當時他的注意力在平陵城城主身上。  但現在,阮霰對這人有了新的認識。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鬥不過這人,畢竟沒臉沒皮,天下無敵。  當下月不解的真實身份浮出水麵,並且足夠打消阮霰對他與阮家之間存在牽連這一疑慮,可饒是如此,最關鍵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這個人為什麽要來糾纏他,還做出一副真心實意關切他的模樣。  阮霰垂下眼眸——寒露天的刀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寒露天乃是上古神刀,刀鞘上殘存了神力,此不僅可以喚醒四聖家族沉睡經年的聖器,更能轉化為靈力,滋養一方水土,促進其間修行者修行。阮家便是因此緣由,得以在百年裏一躍成為陳朝眾世家大族之首。  這樣的東西,四聖家族暗地裏覬覦,若是皇室得知,必然會生出歹心——哪個皇帝不想千秋萬代,長命久安?  原簫寒雖已不是北周國相,但他不可能徹底切斷與皇族的牽連,說不定這人辭去國相之職,便是為了南下金陵,尋得同寒露天刀鞘融合的他。  阮霰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不過轉瞬後,又舒了一口氣。  寒露天刀鞘早已與他融合,說一句如今他便是那刀鞘,亦不足為過,原簫寒若真的為刀鞘而來,下場便隻有一個死字。  比臉皮,他的確比不過這混賬,但拚上一身功體,與數十年刺客生涯練就的武功技巧,還是可以殺上一殺。  心念幾番轉動,甬道前方,那個絳紫衣衫的身影已輕鬆解決三個乾元境的毒屍,朝著最後的無相境毒屍走去。  這毒屍與先前的有所不同,持有的武器更為精致上乘,乃是一把幽幽霧氣繚繞的長劍,在方才的對戰中,它甚至在後方施以咒法,對旁的毒屍進行輔助,非常會拿捏時機。  “若非長相過於醜陋,我還真想將這玩意兒給逮回去,加以利用。”月不解——不,應當稱呼他為原簫寒——回過頭來,衝阮霰笑了一下,玩笑般說道。  阮霰輕輕撩起眼皮,沒說話,但目光幽涼。  無相境毒屍沉穩立於原地,空洞眼神直視甬道彼端,抬起手指彈出一股氣勁,宛若黑色流火,詭異萬分,悍然襲向原簫寒。  這人恍若未聞,那股懶散勁兒重回周身,衝阮霰聳了下肩膀後,好奇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這裏的圖騰讓你不舒服了?”  阮霰不答,他自顧自說下去:“你且稍等,我即刻便將這裏炸毀。”  說話時分,那團詭黑氣焰已然逼近,氣浪掀起絳紫色衣角與烏黑長發,可這人仍舊彎著眼睛,朝阮霰眨了一下,才抬手橫劍。  俄頃,原簫寒側身半步,偏轉手腕。浩浩元力自玄黑劍鋒迸發,如若狂風掃落葉,在身後甬道蕩開,逼散那黑色氣流,逼得無相境毒屍連退數步。  這個時候,甬道兩側圖騰兀然大亮,幾道高大身影相繼湧出——援軍至,但所向之處並非原簫寒,而是一直站在後方的阮霰。  新來的乃三個乾元境與一個無相境,略略挪動方位,便與原簫寒對麵的無相境毒屍結出陣法。  圖騰之力、陣法之力加持,幾個毒屍凶性大漲。  阮霰周圍,由無相境毒屍打頭,另外三個在後方出箭,他長刀欲出,原簫寒眼皮一跳,當即飛身後退,一手把這人撈過來,另一隻手揚劍而起。劍氣震落漫天箭雨,並順便將領頭的無相境毒屍肩膀削飛。  “沒想到,你們辛夷族遺民盜墓的本領,竟是一等一的好。”原簫寒護著阮霰,低笑嘲諷。  洞穴主人沒有應答。  另一側的無相境毒屍疾走而來,纏繞劍身的詭異霧氣更甚,竟是與不斷湧入此間的幽藍煙霧相得益彰。  阮霰抬起眼眸,但很快,原簫寒的手覆了上來。  “別動,也不許看,此情形分外詭異,恐怕會吸食魂魄。”原簫寒道。  阮霰不為所動,一巴掌拍開這人的爪子。原簫寒無奈低歎,往他嘴裏塞了顆藥。這藥丸入口即化,阮霰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刹那,一股清涼感在五髒六腑漫開,遊走十二經,清心靜神。他又聽得原簫寒道:“我昨晚煉的,是藥不是毒,有定心守魂之效。”  阮霰張了張口,想說聲多謝,但發現對國相原簫寒說這種話,別扭至極,幹脆閉口不言。  原簫寒為的也並非是阮霰的一聲謝,不過這個瞬間,他有些走神。  這個人還挺好抱的,原簫寒想。  但阮霰並不覺得被抱的感覺很好,掃了眼原簫寒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後,刀起刀落,啪的一聲不留情麵把這爪子拍開。  繼而斜裏踏出一步,揚刀斬落第二波箭雨。  阮霰身法靈巧,武功底子好,快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對付這些玩意兒,便是不用元力,亦能遊刃有餘。  原簫寒看著他,輕輕笑了聲。  接著偏頭、立劍,當空一斬。劍光過處,劈裂穹頂,落點直擊欲偷襲阮霰的無相境大毒屍。  另一個無相境站在原簫寒身後三丈遠處,正要再彈手指,使出咒法,赫見此人衣袖一蕩,氣勁散開,烈烈狂風又起,迅猛將毒屍逼退。  這還不算完,下一刻,他鬆開手中長劍,道出一聲“去”。通體玄黑的劍便化作一道流光,高速旋轉著刺向無相境毒屍頭顱。  這人似乎偏愛深紫色,劍身玄黑,劍柄漆黑,但劍穗上的流蘇,卻隱隱透出點幽紫光華。  紫芒在虛空裏勾勒出淺淺弧線,像是蝶翼閃過的痕跡,消逝之時,毒屍頭顱化作飛煙,四碎於空,那龐然身軀頹然倒地,發出沉沉悶響。  更是應了方才對阮霰的承諾,甬道兩旁石壁及穹頂上的圖騰,於此之後,悉數脫落。  阮霰收刀回頭時,恰好看見此般情形,石屑紛飛、石像倒塌,猶如曆經一場暴雨。  無相境三層大圓滿,離太清境隻差一步之遙。阮霰垂下眼眸,在心中對原簫寒作出評價。  果然,百年的囚禁時光,將他與當年對手之間的差距,拉出甚遠。  另一邊,原簫寒做了個抓的手勢,長劍立時飛回,穩穩落入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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