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法器離開海麵,逆著來時路往回,行至中途,一道紙鶴飛來,銜了一張紙條,告知阮霰安排給他的住所同從前無二,仍在秋江八月聲。 紙鶴傳完訊息便消失在虛空,阿七前往飛行法器彼端,更改行進方向。片刻後,倏然怒喝:“這隻死烏鴉,安排得如此妥當,不會從一開始便打著讓你複興星脈的主意吧!” 阮霰垂下眼眸,平平“嗯”了一聲,接著話鋒一轉,對阿七道:“去請點暮鴉幫個忙,讓他告知整個瑤台境,阮雪歸春山刀前來星脈執教。” “啊?”阿七有些愣,一則是因為阮霰要公開身份,二則是由於阮霰喊它去找瑤台境境主。 不過片刻後,又了然一“哦”,“瑤台境的學子,每人都有一次更換脈係的機會,主人你這樣做,是想號召其餘兩脈之人轉過來。但讓我去找那死烏鴉,簡直是送羊入虎口啊!” 阮霰挑眉:“那我去,你回秋江八月聲。” 阿七的聲音一弱:“我去,你過去歇著。”說完不等阮霰回答,化光南行,前往高塔。 * 嵐光島已然沉沒,如今星脈學子皆在流夜台上,距離阮霰即將前往的秋江八月聲不遠。路過流夜台時,阮霰垂眸一掃,發現學子不過寥寥數十人,他們或坐或臥或癱,一個塞一個不成正形。 阮霰不由心生感慨,當年他在瑤台境時,流夜台雖比不上其餘二處,但學子仍勤勉努力,現如今不過百年,竟是沒落至斯。 當下收回目光,取出一張麵具,輕輕覆在麵上。 不多時便至秋江八月聲,仙童正在打掃,見得客至,紛紛點頭致禮。 阮霰抬目:這個地方,與當年相比沒有太大變化,一磚一瓦一牆一欄杆,皆是從前情形。唯一可見的不同,便是曾經無心插下的一截梅枝,現今已然亭亭。想來當年謝天明埋下的那幾壇酒,當成佳釀。 他心緒微動,但覆著麵具,看不清具體表情,隻是在經過那株梅花時略頓腳步,繼而行入屋中,於榻上調息。 過了許久,待得夕陽西墜,阿七才逃命似的回到秋江八月聲,奔到阮霰身前二尺,堪堪刹住腳。 “我快要被那隻死烏鴉薅禿了!”阿七憤怒說著,抬爪拍地,帶起的風掀得阮霰衣擺晃蕩。 阮霰抬起眼眸,竟見此犬毛發淩亂,四隻腳掌被迫穿上精致布鞋,拍掌跺腳之時,伴有鈴鐺脆響,與自身氣勢分外不搭。 他略感愧疚,不過此種情緒,隻浮現過一瞬。“作為補償,今晚的飯,你可食一隻雞與一隻兔。”阮霰淡然道。 阿七邊蹬鞋,邊嚎叫:“這根本不夠!” “再加一塊烤羊排。”阮霰立刻補充,並為阿七脫下鞋。 “這還差不多!” 阿七終於順了氣,說起正事:“消息已經放出,整個瑤台境都知道你來了,氛圍很是熱烈,都在探討你為什麽不去月脈清夕閣或是日脈海旭樓。 哦,有的還說,你養傷百年不出,恐怕境界已從無相境跌到了乾元境,所以才挑了個如此式微的地方執教。” 言及此,咬牙切齒抬爪捶地:“這群小崽子,真是可恨!” 阮霰以手指梳理阿七背上毛發,語氣冷淡:“無妨,隨他們說。” “是這個道理,嘴長在他們身上,我又不能突然衝出去扇他們兩耳刮子。”阿七趴倒在地,眨眼後又想起什麽,從儲物項圈裏扒拉出一本薄薄的書冊,推到阮霰腳邊,“哦,主人,我還弄來了這次擬參加搖光試的名單——說起這個,真是可氣,流夜台竟隻有兩個人報名參賽!” “可有弄到流夜台學子的名錄?”阮霰問。 “有,在這裏。”阿七掏出一個更薄的冊子,搖頭晃腦,語氣深長,“現如今,瑤台境流夜台已成大陸上富貴紈絝的聚集地,他們來此並非為了修行,而是想弄個好名頭,日後說出去有底氣。所以根本沒能力參加武鬥。” 阮霰:“那便不看。” 天字七號嗖的聲抬起頭:“啊?” 又立刻垂下:“哦……也是,看了沒用。那七日後的搖光試要怎麽辦啊?不如別管了,待我尋覓一個時機,潛入嵐光島去,幫你將永無之燈弄到手。反正你們立誓,又管不著旁人。” 阮霰揉著它腦袋,淡淡道“不必”,接著拿出靈石,叫它去飯堂吃肉。阿七讓阮霰把錢放進儲物項圈裏,然後踱步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將後背仍有些雜亂的毛理順,才離開。 跨過門檻時,還不忘回頭說:“主人,我給你帶糖醋魚和宮保雞丁,你若想吃,便吃上幾口。” 夜來得很快,星光靜灑,照一樹未開梅花,幽幽又寂寂。夾雜著海島特有潮濕氣息的風吹入庭院,搖晃清影。阮霰從入定中抬起眼眸,見大敞的房門前,雪白巨犬趴著,邊晃動尾巴,邊擺弄一麵鏡子。 阮霰識得此物,乃是窺視之眼。 “死烏鴉給我開了個後門,讓我可以看見朱樓的情況。”阿七回過頭來,低聲說道。 按照正常途徑進入學宮,學子必須擇一脈係,才能進行接下來的修煉,其選擇地點,便是在朱樓。若學子在後續的修行過程中,對本脈不滿,可再來此處,申請轉去其餘兩脈。 阿七看了阮霰兩眼,泄氣一般趴倒,語氣失落:“可直到現在,還沒人申請轉入星脈。” 阮霰又是那兩字:“無妨。” “有妨!我很著急!”阿七拍爪怒道,但他曉得阮霰不會做什麽說什麽,說完便轉回頭去,繼續盯著窺視之眼。 這一盯便是一整夜。 待得晨鍾敲響,阮霰起身,阿七立時奔來,前爪扒住這人小腿,分外激動道:“主人,一夜過去,已有十人遞交申請!” 阮霞垂眸對上它的視線,問:“都是什麽境界的人?” “鳳初境,都是些剛入門的小孩……”阿七的聲音弱下去。 意料之中。 能入瑤台境的人,皆不是傻子。春山刀這三個字,在江湖上的確響亮,但瑤台境是一座學宮,在這裏,除了看執教者自身水平外,還看傳道受業解惑的本領。以往並非沒有名師出劣徒的先例。 是以學宮裏境界稍高的人,無不處於觀望之中,若流夜台真因阮雪歸的到來而振興,那時候,他們自然會做出選擇。 阿七在房中踱步,一會兒踹一腳桌腿,一會兒拿尾巴掃椅子:“流夜台裏那些紈絝子弟,並非七日便可扶起來的奇才,你又不能參賽,我們到底要怎麽辦?” 阮霰立於原處,語出驚人:“這不是還有你嗎?” “啊?”阿七一愣。 “南無極與我約定,我不可出戰,更不可代人出戰,但沒說你不可以。”阮霰補充道。 “嘶——”阿七猛地一下蹦起來,“主人,你可真是太聰明了!我的修為,放在江湖上,或許算不得什麽,但這裏是學宮,全是乳臭未幹的孩子,對付他們,豈非如同虐菜!” “難怪你一點都不急!” 阿七高興至極,熟料話音甫落,竟見半夜裏被它輕手輕腳合上的那扇窗開了。 它心裏一跳,趕緊看過去,見得熹微晨光之下,一人絳紫衣衫,斜倚軒窗。他抬眼望定阮霰,似笑非笑拍掌:“不愧是春山刀,妙計,真乃妙計!” 麵具之下,阮霰微微蹙眉。這人顯然來了已有些時間,但將自己和手下隱匿得極好,他竟未曾發現。 “我可以再給你提供一個人選。”原簫寒又道,邊說,邊將蹲在窗戶下、企圖將自己藏起來的少年提溜進阮霰房中——這少年背負沙袋,腿綁沙袋,腳下踩的鞋,竟是鉛做的。 接著,原簫寒自己也翻窗入內,“他叫鍾靈,你們之前見過,雖說境界堪堪鳳初境一層,但擅使毒,並且跑得快。” “前輩,咱們又見麵了!前輩正選人參加搖光試,鍾靈出戰,義不容辭!”被阮霰拿審視的目光打量,鍾靈雖有幾分害怕,但表情轉得極快,一拍大腿,便露出殷切討好的笑容。 阮霰掃完鍾靈,視線落回原簫寒身上。這人不佩劍,腰間裝飾,除了那撞得玎玎作響的玉環,還有那支玉笛。“你怎麽來這裏了。”阮霰開口,銀白麵具折射過一縷晨光,端的是冰寒。 原簫寒倚著牆,全然不理阮霰語氣裏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瑤台境又不是你家開的,你能來,我不能來?” 阮霰提步往外:“嗬,隨你。” 原簫寒所倚之處,與門扉在一線之上,兩人正要擦身,他彎起眼來,不錯目望著阮霰,輕聲道:“哦對了,瑤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 “我說得已經夠清楚了,你竟還沒死心?”阮霰立時駐足,偏首過去,凜眸對上原簫寒目光。 “雖然我極不希望阮霰與阮雪歸是同一人,但事實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沒有辦法死。”原簫寒聳肩,口吻有些無奈,“職責所在。” 這話讓阮霰眸色一沉,肅殺之意立時在屋室內漫開。原簫寒抽出腰間玉笛,拋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已然蕩起元力,同阮霰淩厲相對。 “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攔你,反正獨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擺布。”原簫寒道。 麵具之後,阮霰冷笑。 一時之間,房間內氛圍劍拔弩張,鍾靈顫顫著從阮霰視線範圍內挪開,好叫阮霰全力瞪視原簫寒一人。 阿七則茫然無措:“什麽職責,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鍾靈小心翼翼遞給了它一個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沒懂。 這個時候,一襲玄衣踏入秋江八月聲。 來者手持折扇,白緞遮目,步伐緩緩,笑容深深:“我瑤台境內,不許私下鬥毆,便是前來做客的人,也不許。要打,去練武場打。”語氣卻寒。 赫然是點暮鴉,阿七當即原地彈起,縮到阮霰背後。 玉笛在空中劃出光弧,落入掌心時,原簫寒站直背。阮霰收斂一身氣息,繼續往外邁步。 見此情勢,點暮鴉滿意點頭,對阮霰道:“小春山,有一個人想見你。一個你見到了,定然會高興的人。” 阮霰抬目望過去:“誰?” 點暮鴉折扇在手中輕點,緩慢環視秋江八月聲中一草一木,見到那株梅花時,略略停頓,繼而笑道:“你見到了,便知是誰。”第三十三章 舊友重逢 “那個人在哪?”阮霰問。 “渡河秋。”點暮鴉笑答。 阮霰仔細審視點暮鴉一番, 才提步離去。阿七自然跟著, 衝得飛快。 秋江八月聲內便隻剩原簫寒、鍾靈與點暮鴉三人。點暮鴉沒立刻離開, 他上前幾步, 將被白緞遮住的雙眸對準原簫寒, 笑問孤月劍主對這個住所是否滿意。 原簫寒轉出門扉,手握玉笛, 勾唇輕笑:“自然是滿意的,不過境主,在下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於你。” 點暮鴉“哦”了一聲:“孤月劍主欲問何事?” 原簫寒眯了下眼睛, 目光落在阮霰離開時踏上的那條道上,“春山刀阮雪歸, 為何要到流夜台執教?” “這個問題, 你應當去問他本人。”點暮鴉笑答。 “我想境主不會不知, 我與他之關係,可稱水火不容。”原簫寒挑了一下眉,語氣意味深長, “方才情形, 便可看出一二。” “似乎如此。”點暮鴉點頭。 原簫寒偏首,眸光望定不遠處的瑤台境境主。他知曉這人並沒目盲, 此時此刻,正隔著白緞不斷打量他。“所以我問他, 他不會告訴我。”原簫寒同點暮鴉對視, 低笑道。 “若我告訴了你, 他是否會將仇恨轉移到我身上?”點暮鴉反問。 “想來不會。”原簫寒搖頭。 略一思忖,點暮鴉拿折扇輕點手心,又道:“我告訴了你,我有什麽好處?” “瑤台境共日月星三脈,流夜台乃是星之一脈,但式微已久,境主作為瑤台境主人、學宮之首,對此,不可能不心憂。”原簫寒眸眼一轉,笑容更甚,“若境主告知於我以緣由,或許流夜台,能再添一位執教。” 點暮鴉感慨道:“這可真是有利無弊。” 原簫寒表情不變,“當然。” 點暮鴉微微垂首,似是在思考,沉默數十息,才再度抬起頭,道:“其實你已經猜出了,小春山到流夜台執教,為的便是複興星脈。” “他不可能無緣由幫助境主。”原簫寒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