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理解。”阮霰叫住那人。  “我若魂魄不全,對你而言有益無害。”  “你大可以現在就帶走我,強行與我結契,逼迫我替你拔刀,再將一個因三魂不全瀕死之人丟棄便是。何故如此大費周章?”  原簫寒腳步一頓,繼而回頭,彎著一雙眼同阮霰對視,話說得慢條斯理:  “第一,我不會隨便殺人,哪怕你身上沾染的罪孽該受天罰。”  “第二,我對你很好奇。好奇你在龍津島上的俠義之舉,好奇你屠盡鄴城三萬人的狠辣之心。”  “所以,我要和你慢慢玩。”  阮霰唇角扯了一下,露出冰冷又嘲諷的笑,原簫寒不喜歡他這樣,折身過去,抬手將他唇邊的弧度抹平,並道:“別費力氣了,你出不了我的結界,當然,別人亦無法進來。我去練武場指導那四人,你乖乖在這,等我回來。”  說完想起什麽,解下腰間玉佩,又從鴻蒙戒裏取出細繩,以之串起,套在阮霰脖子上。這玩意兒端的是繁重,乃是一組玉佩,從係壁、珩、流玉到牙、衝玉,一應俱全,光澤瑩潤可親。  “我記得,牧溪雲好像給過你一塊玉。我這個人向來大度,不要求你把它丟了。但是,你身上戴的,必須是我給的玉佩。”原簫寒笑道,“若有事,你輕敲底下的‘衝玉’三下,我便會回來。”  頓了一下,又補充:“當然,若無聊了想要我陪你玩,也可以敲。”第三十七章 溫養心魂  瑤台境的練武場乃是一座獨立島嶼,被劃分成一百零八個區域, 地勢與環境各不相同, 東南西北皆設入口,學子們在入口處進行一番登記, 方可使用。因了這個便利, 原簫寒稍加查詢, 便尋得阿七一行人所在位置。  他們在第五十八號場地。此處是四周高中間低的地勢, 有一條河穿流而過, 淺水處停泊著數條船。阿七與阮秋荷一組, 鍾靈同謝天明一道,正相互對抗。  阿七隨了阮霰,使刀, 刀法頗有其主人的味道。穿衣打扮倒是同阮霰的喜好大相徑庭, 他外衫為紅內裏玄黑, 束在馬尾上的發帶亦是此二色, 為那張年輕稚嫩的臉平添幾分穩重,又增了些飛揚意氣。  阮秋荷使劍, 招式是正統金陵阮家的路數,每一劍都走得極穩, 且帶著名家之風, 行得光明磊落。  但她麵對的謝天明不同。謝天明亦用劍, 一身明黃衣袍隨動作翻飛, 一把赤金長劍起起落落, 劍芒惹眼, 出招卻是刁鑽至極,身法靈動得堪稱詭異,刹那間便遊走全場,像一道無處不在的光。  乾元境修為,但流露出的氣勢,遠非乾元境修行者能相比。旁觀的原簫寒不由眯起眼,開始留心謝天明。  這人遊刃有餘地對付阿七與阮秋荷,鍾靈在一旁輔助,主要作用是騷擾敵對二者的配合。  ——但見謝天明縱身一躍,劍鋒劃過虛空,耀眼劍芒幾近如灼,阿七、阮秋荷被逼得不得不後退。鍾靈借此機會繞到阿七身側,衝著他彈出手中藥丸。  阮秋荷見狀,立時後退三丈,飛身來到其中一條船的船篷上,避免鍾靈再度出招。  這是會讓人暫時陷入眩暈的藥,藥效不過三息。阿七中毒那刻,謝天明赫然落地,身形一移、長劍一挽,鋒刃橫於阿七脖頸邊。  阿七出局,不過勝負未分。  三息過後,阿七從眩暈中恢複,瞪眼對謝天明道:“謝哥,你太閃亮了!到時候比賽開始,便把你推出去,你瞎比劃幾劍,晃住對手的眼睛,我們趁機偷襲,準能贏!”  謝天明收劍,拍著阿七腦袋道:“這種計謀,在比賽中,能用一時,卻不能一直用。”  “好氣哦。”阿七垂下腦袋,踢了腳河岸上的細沙,“從前,你高出我一個大境界,我打不過你;沒想到現在你我境界相當,我還是打不過。”  “你雖一直跟在阿霰身邊,但他分配給你的,卻都是打探與巡視的任務,所以刀法難免有所生疏。”謝天明笑道,“阿七,你隻需勤加練習,便有勝過我的一日。”  “你太會安慰人了。”阿七垮下肩膀,歎了聲氣。  但他話音未落,謝天明已然離開河岸。  殘影當空,人卻落到阮秋荷身旁,倏然出劍,打得對方措手不及。三下兩下,便卸下阮秋荷手中武器,劍尖直指眉心。  “阮姑娘,你不該光看著,旁的什麽都不做,這樣破綻太多了。”謝天明道。  誘敵功夫極佳,很會找時機,像是一個高級刺客。原簫寒在心中對謝天明做出判斷。  嘖,刺客。  他有了一個猜測。  場內戰局勝負已分,圍在周圍的柵欄退開,原簫寒從觀戰席步入場中。  “大人。”鍾靈見到來者,先是一驚,緊接著躬身行禮。  “表現還不錯。”原簫寒拍了下鍾靈肩膀,繼而轉頭看向謝天明,道:“敢為閣下師承?”  謝天明從船篷回到沙岸,站定在原簫寒三步之外,回答:“在下出身青冥落。”  “原來是阮小霰的同門,先前真是失禮了。”原簫寒道。  “國……不,還是稱呼‘孤月劍主’比較妥當。不知孤月劍主此番前來,所為何事?”謝天明問。  正往這邊走的阮秋荷聽見“孤月劍主”四字,猛地頓住腳步,滿臉震驚:“什麽?孤月劍主?你不是毒醫花間獨酌?”  原簫寒幽幽一笑:“沒有誰規定,花間獨酌與孤月劍主不能是同一個人。”  阮秋荷神色變了又變,複雜得難以形容。  片刻後,她移開目光,落到鍾靈身上,快步走去,把這人從原簫寒身邊拉走,來到較遠的地方,咬牙低聲道:“鍾靈,枉我同你稱姐道弟,在明善堂結下深厚情誼,你卻不告訴我你家大人的身份!”  鍾靈連忙擺手:“這不能怪我!春山刀和孤月劍是什麽關係,江湖人盡皆知!當時在明善堂,你告知我你九堂叔就是春山刀阮雪歸,我便被嚇得差點掉進藥爐子裏,怎敢告訴你我家大人還有另一層身份?”  阮秋荷極重地“哼”了聲,“原來你不是因為我堂叔的身份而吃驚。”  “阮姐姐,你真不能怪我。你雖不因對花間獨酌有偏見,便連帶看我也不順眼。但若你知曉了我還是孤月劍的手下,依你對你堂叔的維護,肯定不會搭理我了!”鍾靈拱手哀求。  阮秋荷一想也是,便歎了聲氣,“算了,不和你計較,我總歸是知道了。”  鍾靈笑起來,提議:“那下一把我和你一組吧?”  阮秋荷毫不猶豫搖頭:“我們倆,你鳳初境,我琴心境,能對付兩個乾元境?”  鍾靈不服:“我輕功好,還擅使毒!”  這兩人雖然躲到了一邊,但談話沒逃過另外三人的耳朵。  謝天明不清楚之前發生的事,略有不解;阿七早些時候便曉得了原簫寒的身份,壓根不感到吃驚;而原簫寒,似笑非笑望過去,道:“接下來,你們和我打。”  “什麽?”鍾靈、阿七、阮秋荷齊齊將目光投向原簫寒,倒是謝天明,麵上浮現了然神色。  原簫寒抽出別在腰間的玉笛,慢條斯理道:“我的意思是:接下來,你們四個人,同我一個人打。這樣,你們才能練習四人配合。”  *  晃眼間,白日已逝,垂落在海的西側,將碧藍染成赤紅。倦鳥歸巢,放課的學子們瘋狂湧入廷秀園,排隊爭搶喜愛的飯食。  練武場第五十八號場地內,鍾靈和阿七累得直接癱倒在地,阮秋荷坐在一塊石頭上,用劍撐著,才使自己不至於倒下。唯獨謝天明麵不改色,執劍立在如火夕陽下,身影被拉得極長。  原簫寒朝遠處投去一瞥,回首後,對幾人道:“今天便到此為止,我回去為你們製定幾套戰術方案。接下來幾日,我會為你們聯係旁的參賽隊伍,進行切磋比試。”  “真好,我不想和你打了。”阿七抬起手,無力地擺了擺,“你打我們,跟切菜砍西瓜沒兩樣。”  “大人連五成實力都沒使出。”鍾靈啪的一聲拍在阿七手上,替原簫寒辯解,“是我們配合不夠好,到處出錯,才會顯得很吃力。”  “今夜回去後,各自反思一番,明日進行交流。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原簫寒掃了幾人一眼,玉笛在手指間挽了朵花,提步離開。  有虛弱的對話聲傳入耳,隨著遠去,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哎,我好餓,聽說廷秀園的東西蠻好吃,咱們不去嗎?”  “去,但不能現在去。這會兒太擠了,不僅要排老長的隊,打菜的大嬸們還手抖,一個勁兒顛勺……”  秋江八月聲亦迎來日落,赤金霞光流淌在空寂庭院內,將卷在風裏的細小花朵染得如同火燒。  原簫寒回來時,看見有個小仙童被攔在結界外。他站在樹下,懷裏抱著一遝書冊,腦袋朝前一點一點,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  “你在這裏等人?”原簫寒走過去,用玉笛敲了下仙童腦門,將他喚醒。  小仙童驚得瞌睡蟲全飛,連同此一道飛走的,還有懷裏的書——書冊們被他驚慌一拋,紛紛掉落在地。  他趕緊彎腰去撿,邊道:“我、我是過來找阮執教與原執教的,奉流夜台執教閣長老之名,前來詢問他們對授課是否有安排。”  “你拿的這些書,是做什麽用的?”原簫寒問。  “是流夜台弟子的資料,特地拿來給阮執教與原執教過目。”小仙童回答。  “給我,我替你送進去。至於授課安排,明日親自去流夜台答複。”原簫寒又道。  小仙童迅速將撿起來的書冊遞與原簫寒,感激涕零。  原簫寒帶著書冊步入秋江八月聲,穿過庭院,走進長廊,來到阮霰門前。他感覺得出,這人仍在裏麵。  他沒敲門——反正敲了門,阮霰也不會理,是以直接推門而入。  屋中仍是他離開時的情形,窗戶開了半扇,落進來的耀白日光變成夕陽餘暉,將地麵映成一片橘紅。  阮霰盤膝坐在床榻中,低垂眼眸、麵無表情,銀發靜靜垂墜在身後,素白衣衫潤著細微光澤。仍是早上的模樣,不過——脖子上那串玉佩不見了。  “你把我的玉佩丟了?那可是被我百年不曾離身的玉,每日被我元力浸潤,能溫養心魂……”原簫寒蹙了下眉,邊說邊朝阮霰走去,但話沒說完,便被什麽東西硌住了腳。  低頭一看,赫然是那串繁重的玉佩。第三十八章 清透幽涼  這串玉, 料是絕品, 千年方可一遇。原簫寒年少時, 師父為了磨他的性子,將這塊玉料丟給他, 讓他親手製成成品。  原簫寒花了半個月,勉強打磨出個雛形, 接著又去半月,才製成可入眼的模樣。  如今這串他親自雕琢出的玉, 被他所贈之人丟在地上, 還遭他踩了一腳。  待遇真是淒慘。  原簫寒將腳挪開,抬頭看向阮霰。床榻上的人緩慢撩起眼皮,對上他的視線,眸光清明雪亮。  有一點微芒在玉佩上閃過, 原簫寒餘光捕捉到,挑起眉梢:“你不僅丟了, 還在上麵布置了陷阱?”  阮霰冷淡道:“不知國相大人,是否能避開這個陷阱。”  “你定是覺得, 我看出這玉佩有蹊蹺, 便會繞開它。”原簫寒臉上不顯懼色, 邊說, 邊彎腰撿起地上這串玉, 捏在手中把玩。  一息, 兩息, 三息……數十息過去, 無事發生。  原簫寒笑了一下,抬腳走向阮霰,這人表情不曾有半點變化,冷得如同一座玉雕。  阮霰坐在床榻正中,四周空出許多地方,原簫寒坐到床畔,翹起一條腿,將玉拋起又接住,接住又拋起,“回來的時候,我一直在想……”  但原簫寒的話沒能說完——阮霰冷不防朝他伸手,肩膀被素白修長的手指一按。一股束縛之力自阮霰指尖往外蔓延,霎時間遍布全身,勒得原簫寒無法動彈。  啪嗒,那串繁重的玉在空中翻轉一圈,落下時沒被接住,掉在床褥上,撞出一聲悶響。  “縛仙網。”阮霰收回手,聲音清冷,“你對它使用多少元力,便將會有多少元力反噬到你身上。”  原簫寒以翹腿抬手的姿勢被束縛,看上去有幾分滑稽,但他麵不改色,甚至笑起來,就著這樣的姿勢朝阮霰歪過去,低聲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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