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涼。阮霰點燃炭火, 重新燒了一壺水。  角落的晚香玉兀自綻放, 飛蟲收起透明羽翼,將自己藏入花蕊,唯餘一雙眼緊緊注視此間一切。  靜謐又幽幽,白衣人獨坐樹影之中,新出的月揮灑光芒,透過枝葉間隙, 在他明若霜雪的發上輕旋跳躍。  水未沸, 阮霰便拎起細壺, 將水注入一旁的紫玉壺中。沉積的細小茶葉翻上來, 滾過幾道後, 才戀戀不舍地回去壺底。  他合上蓋, 為自己斟了杯溫茶, 狹長漂亮的眼睛低垂,眼底流轉的光華被鴉黑長睫遮了去, 倒真有幾分等候歸人的味道。  但茶隻抿了半口。  ——赫然之間, 沛然氣勁自長天落下, 掀翻地麵青石,以排山倒海之勢,橫掃秋江八月聲!  阮霰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銀發起落翻飛,但人沒有動,甚至眼皮都未撩起。  那氣勁便要逼上麵門,一個抑製不住得逞語氣的聲音入耳:“嚇得動都不敢動了?阮雪歸,看來沒了原簫寒,你什麽都不是。”  阮霰恍若未聞,繼續喝茶的動作。  那個聲音也在繼續:“不過,這次還得多謝原簫寒,若是沒有他……”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玉笛破空而至,在尚未深沉的夜色中打了個轉,強勢迎上襲來的氣勁。  “謝我什麽?”原簫寒出現在阮霰身旁,伴隨著話語,虛空裏的玉笛一路前衝,一聲當啷,撞上來者兵刃。  玉笛未被撞出裂痕,甚至借著這股衝力沿路返還,落回原簫寒手中。來者眸中驚訝瞬閃,牽出冷笑,足尖在夜空中一點,飛掠後退,停穩在數丈外,身形輕盈似鳥。  原簫寒轉了一圈玉笛,似笑非笑這著蒼藍衣衫之人道:“謝我屈尊紆貴,指出你劍術上的不足?”  說完微微一頓,彎腰湊到阮霰耳旁,問:“說起來,你沒有告訴過我,這個人的身份。”  阮霰擱下茶杯,起身拉開與原簫寒間的距離,冷冷道:“月下飛天鏡雲生。”  “原來是他。”原簫寒作出了然神情。  “記住,別將人打跑了。”阮霰淡淡道。  “你要抓人?為什麽?他和你又是什麽關係?”原簫寒眯了下眼,視線狐疑,“說來你今天真乖,竟然聽了我的話,沒衝動出手。”  “給你一個機會。”阮霰語氣依舊。  “什麽機會?”原簫寒追問。  阮霰眉梢輕挑,重新目光落回鏡雲生劍上。比之龍津島一戰,這人劍柄新添了一塊寶石——呈銀白色,月華之下,流轉幽芒。  “比起那夜在龍津島上,他境界有所提升。”原簫寒亦看過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難道是給我一個和進階了的鏡雲生對戰的機會?”  “當然不是。”阮霰收回視線,偏首看向原簫寒,“給你一個——和借了聖器之力的人,對戰的機會。不過在此之前——”  話未說完,阮霰倏然出刀,直斬鏡雲生身側的晚香玉。花葉在此一瞬淩亂,那個藏在花蕊中的飛蟲,墜地無聲。  與此同時,鏡雲生出劍。  原簫寒把玉笛塞到阮霰手上,空出的手抓出那柄通體玄黑的長劍,飛身迎上。  阮霰退到一旁,手指鬆鬆抓著玉笛。這並非原簫寒第一次將玉笛交給他,其間必有深意,但阮霰懶得猜測。  抬眼觀望戰局,原簫寒手中長劍,格上鏡雲生的劍,兩者相交,拉出刺耳的聲音。  得知了原簫寒的身份,他所使長劍,名號隨之而出——時拂天風。此劍在北周名聲甚廣。  “劍之所向,妖邪誅盡”,此為時拂天風第一任主人刻在劍鞘上的話,告誡後來者持劍為誅惡而戰。這成為曆任劍主人的理念,便也因了此,這沾染諸惡鮮血的時拂天風,有聖劍之稱。  但此時此刻,這把誅殺天下妖邪的聖劍,在麵對向聖器借了些微力量的鏡雲生時,竟隱隱落在了下風。  “不自量力。”鏡雲生冷笑,“你真以為,沒有大幅的提升,我會再度找上門來?”  原簫寒化開逼來一擊,挑眉道:“哦?我還以為你跟個二愣子似的,得知了阮霰中毒無法調轉元力,便急急忙忙衝過來。”  “嗬,我的第一劍,不過是試探罷了。”鏡雲生沉聲道,“接下來,便讓你嚐嚐,被絕對力量碾壓的滋味!”  兩劍相撞,鏡雲生驟然抽身後退,足尖一點,淩空而立。他話音落罷,周身氣勢瞬變,劍柄上的光輝逐漸擴大,淹沒握劍的手腕,順著手臂流淌而上。  凝重凜殺的氣息與威壓自鏡雲生身上漫開,秋江八月聲中,但凡活物,皆瑟縮成一團。  狂搖不休的梅花樹下,雙刀落入掌心,阮霰緩慢步出,語氣冷淡:“你真以為,聖器的力量,是你可以掌控的?”  鏡雲生揚劍,劍尖直指阮霰:“但凡力量,皆能被人掌控。”  “無知之輩。”阮霰嗤笑。  鏡雲生不與他多言,在寶石淌出的光芒亮盛到極致之時,挽出一朵劍花。原簫寒錯步攔截,絳紫色衣袂在虛空翻飛飄選,攪動幽寂月色,渾厚元力流轉,於夜空中蕩出一圈又一圈波瀾。  阮霰卻別開了目光,看向另一處,但話,依舊是對鏡雲生說的,“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不想聽一個死人說話!”鏡雲生語氣囂張。  阮霰冷聲道:“若我告訴你,天明還活著呢?”  鏡雲生笑得譏諷:“嗬,你想騙我。”  秋江八月聲內風起雲湧,花搖葉亂,簷瓦顫顫,連帶地麵青石,都不住顫栗。那壺溫熱了又漸趨寒涼的茶無人再問,震蕩之中,水花飛濺。  陡然間,數道人影湧入,開口說話,語氣各不相同。  “我說過多少次,瑤台鏡內,不許私下鬥毆!”  “鏡雲生,你給我住手!”  “臥槽,你們果然在打!”  “堂、堂叔……你是我堂叔?堂叔!真的是你!”  四個人。一人身著玄衣、眼遮白緞,神情慍怒;一人明黃衣袍、金鋒閃亮,表情震驚;一人手拎肉串、臂掛食盒,眼睛翻白;一人粉紅衣裙,愣愣望著秋江八月聲中白衣人摘掉麵具後的容顏,驚訝萬分,激動萬分。  正交手的二人,原簫寒麵不改色,玄劍冷寒,勢如破竹;鏡雲生見得來人,冷笑更甚,招上殺意濃。  “休想騙我。”鏡雲生低吼道。  仿佛泰山壓頂的一劍,朝原簫寒與立在數丈外的阮霰而去,阮霰斜挑手中長刀,恰在此時,謝天明朝鏡雲生擲出一件東西。  原簫寒劍鋒偏轉,側身避開,這東西迎著鏡雲生劍意而去,在半空碎成數小塊。  鏡雲生餘光一瞥,卻是愣了。  殺機四起的氣勁中,一點點綠意跌落在地,撞出脆響。  “你個傻子,給我好好看看!當年我們在沅水岸邊撿到兩塊綠鬆石,便刻了字相互贈送。這是你給我的那一塊!”謝天明怒道。  鏡雲生握劍的手開始發抖,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破碎的石塊上,的確殘餘著字跡。  “你……真的……”  原簫寒沒讓鏡雲生把話說完,趁著他心緒大變,一擊再擊。  但見玄黑劍尖在夜色裏拉出光弧,橫斬劍柄鑲嵌著的那顆華芒刺眼寶石之上、持劍者的手腕,繼而旋身錯步,瞬閃至鏡雲生身後,長劍斜裏一挑,將此人從高空中打落。  然後,他朝阮霰勾了下手指。  阮霰了然原簫寒的意思,將之前用過的鐵銬和縛仙網丟過去。  戰局並未結束,緊接著,阮霰雙刀一錯,遞出冷冽刀風,逼得藏身在陰暗處、當下時分正準備撤退的數名刺客現身。  此情此景,驚得站在入口圍觀的阿七把肉串食盒往後一拋,立時化作雪白巨犬模樣,猛地撲向其中一人,利齒狠咬肩膀。  謝天明與阮秋荷雖不明狀況,尤其是後者,還處於精神上的眩暈中,亦加入戰局。  “你們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點暮鴉怒道。  “境主大人,你分明遮著眼。”阿七用後腿往他衣擺上刨了塊土,理直氣壯道。  即使隔著遮目白緞,亦能看出點暮鴉在聽見此話後,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場麵越發混亂。  埋伏在此的刺客境界都不低,這便造成了阮秋荷與鍾靈打著打著便落入了下風,阿七和謝天明忙不迭趕來相救的局麵。  至於阮霰和原簫寒——後者捏住阮霰的刀柄,把人拉到梅花樹下,彎眼笑道:“這是一個難得的練習機會。”  阮霰涼絲絲瞥他一眼,旋即手中被塞了一杯茶,一杯才斟出的、溫熱的茶。  “是不是該談一下我們的事情了?”原簫寒坐到阮霰對麵,單手支著下頜,低笑道。  “我們有什麽事?”阮霰眸光淺淡。  “合作。”原簫寒伸手撩了一下阮霰被風揚起的發,“先前我親你,你沒有拒絕我。這是否說明,你願意借我的身份,借與我的關係,去對付阮家?”  “這不是合作。”阮霰擱下茶杯,把原簫寒的玉笛丟回去,不鹹不淡道,“這是利用。”  原簫寒“嘖”了聲,倒不驚訝阮霰會有此回答。“春山大人為了達到目的,還真是什麽樣的事情都能接受。”他幽幽道。  另一邊,點暮鴉實在看不下去秋江八月聲裏的混戰,唰的抖開折扇,狠狠一扇。霎時間,狂風過境,分開交戰雙方,並將不懷好意的刺客悉數擊倒在地。  “那兩人,我便不說什麽。但是你們,謝天明、阮七、阮秋荷、鍾靈,你們身為學宮學子,卻不遵守學宮規矩,罰你們抄寫學規一百遍,卯時前交給我!”點暮鴉沉聲說完,拂袖離去。  阿七衝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天明……真的是你?”被困在縛仙網裏的鏡雲生瞬也不瞬盯緊此間那道明黃身影,忍著反噬的疼痛,抬手伸過去,“你沒死……天明你沒死在鄴城!”  “我就是謝天明,我沒死,沒死在鄴城!”謝天明走過去,憤怒地注視他,“當然了,就算我真的死在鄴城,也同阿霰無關!”  鏡雲生想信,但又不敢信:“不是假的?你不是阮雪歸找人來糊弄我的?”  “當然不是!難道要我把當年那些隻有你我知曉的、你的糗事講出來,才相信?”謝天明重重一歎,接著翻了個白眼,當著眾人的麵,講出幾件鏡雲生年少時幹的傻事。  鏡雲生非但不害臊,反而掙紮著坐起身,大笑道:“真的,你真的是天明,這些事隻有你我才知!太好了,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死!你還活著……”  但笑著笑著,竟又落下淚。  原簫寒捕捉到這段對話裏的眸兩個字,不動聲色看了阮霰一眼。阮霰抬眸回視,繼而起身,走向那堆癱倒在地的刺客。  阿七化回人形,將這些刺客整整齊齊擺成一排,挨個摘下他們的麵具。待到其中一人時,動作一頓:“老大,這個人的身形和發色似乎與你一模一樣。”  阮霰投去目光,平平一“嗯”。  阿七視線在此人與阮霰身上來回數次,豁然醒悟:“我懂了,阮家的主意,是一邊把你抓回金陵,一邊用自己的人代替你待在瑤台境,伺機奪得永無之燈。”  “嗯。”阮霰點頭。  這兩人反應平淡,但跟在阮霰身後的阮秋荷神色大變。  今夜發生的一切,讓她一直處於愣愣的狀態,不打架了,便遊魂似的遊蕩在阮霰身後,想說話,但又不太敢。  ——原來堂叔模樣這般好,若是江湖美人榜榜首位置不屬於他,阮秋荷覺得自己恐怕得去找畫聖打一架。思及初見時那些無知言論,她簡直羞愧得抬不起頭。  聽見這段對話後,又震驚得從地上跳起來:“什、什麽?堂叔,阮家、我們家要抓你?”  阮霰與阿七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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