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黑鬥篷從霧非歡刀前繞開,走到他身側,與之肩並肩,在他耳旁輕聲道。 “阮霰在流夜台執教,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殺掉那些學子。你該做的,難道不是殺死那些圍在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的人太多,太礙眼了,不是嗎?原簫寒,謝天明,阮七,阮秋荷,鍾靈,包括那個新來的鏡雲生……” “這種事情,不需要你告訴我。”霧非歡麵容中憤怒立顯,骨刀一挽,打出淩厲氣勁。 黑鬥篷三兩下將之化解,隨後向霧非歡伸出手,手掌攤開向上,躺在其間的,乃是一塊銀白色寶石,“可我有助你提升功力的辦法。你不必急著答應我的合作條件,先試一試我的方法,如何?” “這是什麽?”霧非歡問。 黑鬥篷回答:“蘊藏著聖器之力的寶石。” “從阮家拿來的?你別當我是傻子,我清楚得很,聖器的力量,隻有四聖家族自己人能夠使用。”霧非歡輕嗤一聲,刀尖劃破夜風,落下冰冷光弧。 “但現在不了。”黑鬥篷握住掌心中銀白寶石,一股氣勁自他指尖溢出,緩慢沒入寶石,竟使之顏色由白轉黑。 他將石頭擱在骨刀刀鋒上,低笑道,“現在,這上麵的力量,隻有你霧非歡能使用。” 霧非歡冷目盯緊對麵人,半晌後,取下這塊石頭,在手心裏顛了顛,熟料刹那之間,一股強沛之力湧入體內。 紅衣震蕩,長發飛揚,霧非歡瞪大眼。他感覺到那股力量猝然便與自身融合,且身體沒有半分不適應。 當年霧非歡跟隨阮霰回去阮家,曾偷偷去過陳放聖器的大殿。彼時聖器沉睡,但自有一股力道,將他排斥推開。 而如今,霧非歡刀鋒一偏,便揮出一道雄渾之力,將佇立岸邊經年不倒的崖壁從中切斷。 轟—— 巨石坍塌。 黑鬥篷見狀,喉間發出一聲笑,便轉了身,漸行漸遠,消失在海風與夜色中。 霧非歡望著他遠去的方向,眯起眼沉聲問:“我若打算答應,要如何找你?” “若你打算答應,我會自己找上你。”黑鬥篷笑答。第四十一章 拉開帷幕 龍津島某間客棧內, 身著霽青衣衫、背負伏羲長琴的人,收到一封來自瑤台境的信, 和一塊從金陵送來的留影石。 “牧公子, 展信安好: 在我離開龍津島、踏上前往瑤台境的路途前,你曾叮囑我, 要仔細留意家族的舉動, 那時我不解, 如今終是明了。 家族與堂叔之間存在仇怨,更聯合他人出手加害堂叔, 今夜的偷襲是我首次領教,而在從前的夜晚裏,這樣的事情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我與堂叔簡短一談,從對話裏,我開始對‘春山刀隱居鏡雪裏百年’這事感到懷疑。這令我十分害怕。 我欲調查此事, 卻不知從何處入手。不知牧公子是否清楚個中緣由?若清楚, 又是否願意為我解釋一番? 這是我今日致信目的之一。 其二, 那位花間獨酌月不解,有著另一層身份。他乃北周前任國相、孤月劍主原簫寒,江湖人稱他與我堂叔為‘一生之敵’。此人先於我來到瑤台境,並為堂叔之事奔走。 這人有著光鮮亮麗的外皮, 實際上浪蕩不堪。他對堂叔懷揣著怎樣的心思, 我想牧公子應當了解, 所以, 希望牧公子盡快處理完毒屍之事, 前往瑤台境。 阮秋荷 己亥年二月廿二,親筆。” 燈盞下,牧溪雲讀完了信,將之折回信封中、放於一旁,拿起另一個盒子裏的留影石。這石頭底下壓著一張紙片,卻是無字。 來自金陵,這之中定然含有深意,牧溪雲猶豫幾許,終是往留影石注去一絲元力。 霎時間,聲聲海潮入耳。 虛空的畫麵中,乃是一處夜色四浮的庭院,有一白衣白發之人站在花枝外,目送另一人遠去。那個人絳紫衣衫,腰間別一玉笛,正是原簫寒,而這白衣人,便是阮霰了。 望著這段影像,牧溪雲微微蹙起眉,卻見下一瞬,已然步出院落的原簫寒倏然折身,大步走到阮霰身前,將他拉入自己懷中。 然後—— 傾身吻住阮霰雙唇。 阮霰掙紮了,但僅有一次,便任由原簫寒握住手,任由原簫寒在唇舌之間索求。 這一吻很長,長到夜色中飛花飄轉,幾經起伏、無聲墜地。原簫寒低斂的眸光裏糅雜著溫情與欲念,分開之後,又輕輕廝磨阮霰耳鬢。 他們就像一對情人,在幽幽夜色裏相會相纏,不忍離分。 啪—— 客棧內,牧溪雲打翻了硯台,濃墨霎時淌出,沾染布滿娟秀字體的信紙。 下一刻,桌上的留影石遭拂落在地。 畫麵消失不見,牧溪雲的手垂落到桌上,拳頭擰緊、青筋暴起。 不,冷靜。 牧溪雲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塊留影石是從金陵特意送到他手中的,送出者是誰不言而喻,其目的,自然是為了挑起他心中的怒火,繼而讓他倒戈陣營、向阮家尋求合作。 甚至,這些畫麵可能都是偽造的,留影裏的人根本不是阮霰與原簫寒。 他不會上這個當。 牧溪雲深深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眸,許久後才睜開。他看向那封被墨汁染濕的信,緩慢使出一個清潔術,然後走去窗前,取過琴開始彈奏。 沉睡在夜色裏的龍津島,飄蕩出一闕思緒紛亂的音,但所思者遠隔東海,不可聽聞。 * 瑤台境,晨鍾方敲響,便見一個紫色身影順著半開的窗,翻入阮霰房中。如此便也罷,偏偏還有一股香氣隨之而來。定睛一看,原是這人手裏拎了一個揭開蓋的食盒。 這食盒裏頭緊湊地擺著幾隻小碟,分別裝了小籠包、蒸餃、蛋羹、糯米糍以及油條,都熱騰騰的,嫋嫋水汽升起,將那隻素白修長的手氤氳得模糊。 “阮小霰,我來給你送早點。”原簫寒邊拖長語調喊著,邊走向阮霰床前,“據我觀察,這幾日你都是吃辟穀丹,這樣非常不……”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撩起遮得密不透風的床簾後,他發現床中無人。 原簫寒“嘖”了聲,“還學會放下床簾來迷惑我了。”但眼底多了絲笑,畢竟這人都會想辦法糊弄他了,說明已經對他上了心。 “阮小霰,你這樣讓我很受傷。”原簫寒在房間裏轉悠一圈,漫不經心搜尋完每個角落,裝模作樣念叨一聲,推門而出。 恰巧遇上阮秋荷走出房門。她晚上沒睡好,便爬起來寫了封信,此時眼睛紅得跟隻兔子似的,見到原簫寒從阮霰房裏出來,耷拉著眼皮沒精打采的兔子,瞬間成了驚弓之兔。 “你——孤月劍主,你好生不要臉!”阮秋荷瞪大眼,手指顫顫指著原簫寒,怒道。 “阮姑娘,說話要講憑證。”原簫寒勾了下唇,似笑非笑,“我怎麽不要臉了?” “你明知我堂叔有婚約在身,還纏著他,你不要臉!”阮秋荷道。 原簫寒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冷淡的哼笑。 阮秋荷眼睛瞪得更圓,幾乎要鼓出眼眶。 涼爽晨風穿過庭院,撞上墜在腰間的環佩,引得玎玎輕響。聽著這清脆的玉石聲,原簫寒眯了下眼,笑道,“但你堂叔並不喜歡自己那位未婚夫。” 說完走下長廊,不給阮秋荷回應機會,迎去秋江八月聲入口——他看見阮霰回來了。 這人又戴回了麵具,逆著光,步伐不快不慢,衣袂被風掀在風中,招搖折轉,拉出瞬閃即逝的光弧。 原簫寒斜倚迎門樹,一手拎著食盒,一手轉動玉笛,眸光落在阮霰被露水沾濕的衣角上,漫不經心道:“你趁著我去廷秀園的功夫,偷偷跑出去了。” 阮霰撩起眼皮,冷冷瞥了原簫寒一眼。 原簫寒笑起來,他覺得阮霰是在反駁“偷偷”二字,便道:“若不是‘偷偷’,你作何把床簾拉下來?” “自己飄下來的。”阮霰平靜道。 “我不信。”原簫寒哼笑。 阮霰一副“管你信不信”的神情,繞過原簫寒,步入秋江八月聲。 原簫寒緊隨其後,問他方才去了哪裏。 阮霰不答,他便一遍又一遍反複詢問,直到被問煩了,才說:“我去了一趟流夜台,安排了一下執教事宜。” “如何安排的?”原簫寒問。 阮霰看了眼天色,道:“現在是卯時,學子們自由晨練的時間。” 原簫寒點頭:“對。” “從辰時開始,便由你去授課。上午劍術入門,下午基礎體術,晚上酉時至戌時四刻,監督晚練。每日如此。” 原簫寒輕輕一“嘶”,“安排得滿滿當當,那你呢?” 阮霰頓了幾息,才道:“我三魂不全、體虛病弱,在秋江八月聲修養。” 絳紫衣衫之人當即不滿,抬腳繞到阮霰身前,攔住去路:“鏡雲生的課程又是如何安排的?” “他的事情,與我無關。”阮霰答。 原簫寒幽幽轉動眸眼,語氣意味深長:“你的意思是,我和你有關?” 阮霰瞥他一眼,聲音很涼:“因為你很煩。” “行吧。有時候覺得一個人煩,其實是種在意的表現。”原簫寒微微一笑,“不過,我想你不會介意我再煩一些。” 麵具下,阮霰挑起半邊眉梢:“?” “陪我吃早點。”原簫寒眉眼彎著,眼底笑意很濃,“你不許拒絕,因為你拒絕了,我便不會去流夜台給那群小傻子們上課。” 阮霰:“……” 原簫寒又衝阮霰笑了一下,笑彎徑自走向那棵梅花樹,把食盒裏的東西一一擺到桌上。 阮霰望著他的身影,思量一番若原簫寒當真不去流夜台的後果,覺得在可接受範圍內,便腳步不停,回去自己房間。 ——畢竟原簫寒不去,那麽他便可以去流夜台,躲個清靜。 無論如何,都是好的。 門扉咯吱一聲開了,又啪的一聲合上,原簫寒手上動作一頓。 接下來的幾日,每每阮霰打算離開秋江八月聲去流夜台,原簫寒便會將人攔下,又拐又騙又哄又認錯,要勸他回去屋內休息。 好在阮霰去流夜台隻是為了避開這個煩人精,順勢答應。原簫寒生怕他反悔,一把,奪過他準備的教案,去給星脈弟子上課。 又及,每次臨行前,原簫寒都會將玉笛留給阮霰,讓他拿在手裏玩。某次阮霰來了興致,追問其緣由,卻是答得神秘:“玉能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