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鴆離久戰之下,真氣運轉稍感窒礙,隻怕已到了強弩之末,回頭看向蘇錯刀,眼中露出詢問之色,蘇錯刀輕輕搖了搖頭,不允他就此退場。兩人眉目傳話之間,昆侖派掌門晏大川已登台親自挑戰,圍觀眾人又是一陣大嘩,前六派均是先遣拔尖的弟子出陣試探鋒芒,更有甚者,寧可兩陣盡輸,掌門也絕不輕易下場,這位晏大川卻不惜一派宗主的身份當先試劍,萬一輸了,難道昆侖派還有弟子敢上台來討還臉麵?任盡望歎了口氣,道:“晏掌門性若老薑,千萬莫要有什麽閃失才好。”明德真人卻興高采烈:“晏道兄本是個劍癡,貧道看他早就心癢難耐,要與姓葉的小子一較高下了……昆侖劍法講究順、逆、進、退四字,這一戰頗有看頭啊,也不知姓葉的小子用哪門哪派的劍術應對?”晏大川聽得他大嘴巴點破昆侖劍法的要旨所在,也不生氣,反而也是一臉興致勃勃,撚了撚稀稀疏疏的兩撇黃胡子,道:“牛鼻子,我這把老骨頭先來,若是不成,你敢不敢下場試一試?”明德真人哈哈大笑,胡須吹得筆直,脫口道:“你個老雜毛敢,我有什麽不敢?”這倆很是不莊重,言語間對邪派小魔頭更有隱約的推崇之意,諸派掌門中,已有不少麵露不愉之色,任盡望挑眉通眼,忙笑道:“兩位前輩一會兒再敘舊可好?別讓葉總管久等了。”葉鴆離調勻內息,立於晏大川下首,垂目凝視日影,雪白衣衫飄飄而動,儼然名門子弟守禮重道的模樣。晏大川拔劍出鞘,笑眯眯的說道:“葉小朋友,你方才挑飛章女俠的紫霞劍,用的正是昆侖劍法中的陰陽璿璣以及閬風玄圃兩式……”“用的步法、方位、力道都拿捏得當,深得變幻無方的精髓,使的是活招,而非死劍,老道座下十來個弟子,沒一個及得上你。”葉鴆離倚小賣小,亦笑道:“多謝前輩盛讚,但這好話嘛,大抵是三文錢的白糖一蘸就完……還請直說罷,本座的昆侖劍法,可有哪處不對?”晏大川嗬嗬笑道:“章女俠那時劍法已散,你用閬風玄圃,進步之時,便可磕飛長劍,用陰陽璿璣橫劍而走,也可使得她長劍脫手,這兩招無論用那招都盡夠使啦,你偏偏一招未盡,又畫蛇添足的多使一招,肘下憑空多了好大一個漏洞,你年紀尚小,不懂得貪多嚼不爛的道理。”葉鴆離聽他老氣橫秋這番話,淺淺一笑:“既如此,那便請前輩指點……本座的武當劍法罷。”此言一出,不單晏大川瞪圓了眼睛,明德真人也是啊的一聲,身子前傾,武當劍法重意不重形,陰陽開合,太極妙理,與昆侖劍算是同源而生,但動靜相成處更勝一籌,說是克星亦不為過,這葉鴆離竟真對諸派劍法的源頭脈絡如此了悟?葉鴆離言罷,當即持劍一招太極劍的起手式,雙臂成環,劍尖上指,蘊圓轉鬆沉之意。明德真人便又咦的一聲:“這、這可像話得很哪!”晏大川身高不到六尺,劍長卻足三尺七寸,立個懷中抱月的守式,劍一出鞘,這貌不驚人的半老雜毛,登時變了個人也似,淵渟嶽峙,令人望而生敬。兩人一交手,便是葉鴆離攻,晏大川守,兩人劍招都不甚快,似無精彩之處,且劍不相交,無比的枯燥乏味。唯有明德真人不停的“咦呀”“哦啊”的叫喚,隻把圓台上一堆人聽得苦不堪言。另有懂劍的譬如華卻邪、神水等人,也是瞧得血脈賁張,或暗呼可惜,或不勝讚歎,全心傾注於其中,紛紛將自己代入到對戰兩人,不停的反複思量,若我是晏大川,該如何接這羚羊掛角也似的一劍?或若我是葉鴆離,對著這樣嚴密如繭的守勢,又該如何破招?頓飯時分過後,晏大川劍招越使越見圓熟自如,內力亦帶入劍法中,劍氣破空嗤嗤有聲,劍圈漸有形出,光芒閃動,一環套一環,源源不絕,來來去去,隻是二十七式的昆侖劍術,但其中最華彩精簡之處,已發揮得淋漓盡致。反觀葉鴆離,一套太極劍使完,便立不牢攻勢,隻得換了武當劍法中更為繁複多變的鬆溪白虹劍,一改之前仿佛同門拆招的質樸柔靜,轉而以奇巧取勝,但長劍收放之際,呼吸內息已顯窒礙。百招之後,葉鴆離一個梯雲縱,探海尋龍,輕飄飄半空中撲擊而下,晏大川一招起鳳騰蛟,後發而先至,將他的劍路封於方寸之間。雙劍第一次交擊,錚的一聲,彼此內力亦隨之一撞。晏大川眉頭緊蹙,飄然退後兩步,才將透體而入的妖邪真氣逼迫殆盡,目中忍不住露出厭惡歎息之色。葉鴆離虎口一熱,被生生震得裂開,一行血流出,滑膩膩的沁入掌心,卻半步不退。第三十六章那邊明德真人百忙之中,還立著眉毛教訓眾弟子:“你們這幫小雜毛,且瞧瞧那小兔崽子的梯雲縱,何等的瀟灑?何等的行雲流水?這可是咱們武當的輕身功夫,你們練出來的……跟他一比,像不像龜爬?像不像?”蘇錯刀足尖點地,手在袖中已握定刀柄,隨時準備出手。鬥到此處,別人看不出,自己卻明白葉鴆離已是輸了,晏大川一手昆侖劍火候老辣,精純得一丁點兒渣滓都沒有,內力更是實打實夯築的一堵牆,即便葉鴆離養精蓄銳來戰,也隻能堪堪平手。蒼橫笛低聲求道:“宮主,讓公子退罷,橫笛願出戰晏掌門。”蘇錯刀卻深知葉鴆離的脾氣,寧可死在當場也絕不肯服輸,因此隻略一沉吟,道:“不急。”葉鴆離無比怕疼,虎口雖是小傷,也忍不住痛出了薄薄一層眼淚來,咬牙捏個劍訣,橫江飛渡,抱殘守缺,兩招踏步攻上,劍光如水,綿綿不絕,晏大川卻心中大定,摸熟了他的弱點,不慌不忙,一招畫地為牢守得滴水不漏,隻等著與他拚韌性內力。葉鴆離心中暗恨,知再有五十招,自己拖都會被這黃胡子的牛鼻子拖垮,正要以辛辣詭異的滄浪劍法拚死求個險勝,突然聽得蘇錯刀傳音入耳:“靈犀互指……招式未老即轉金針渡劫。”靈犀互指為終南劍派一位前輩所創,此人曾有一勁敵死仇,多年苦戰而不能勝,便挖空心思琢磨出這招靈犀互指,先傷己再傷人,最凶險狠辣不過,分寸拿捏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葉鴆離不假思索,回轉劍柄,中指扣向腕間三分,二指虛張,力在第四指,三尺漱玉劍直指自己胸膛,筆直刺落。華卻邪低呼一聲,臉色煞白,蒼橫笛身形一動,正要撲出相救,卻被蘇錯刀一把拿住曲池穴,登時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晏大川身在局中,震撼驚疑更數倍於旁人,心知邪派人物行止不可捉摸,既猜疑葉鴆離另藏奸計,卻又擔心他當真受不得敗落,憤然當場自裁。心念數轉間,漱玉劍已抵衣襟,去勢兀自絲毫不緩,晏大川再不敢遲疑,飛身移步上前,橫劍去阻,兩刃將錯未錯之際,晏大川招式已老,葉鴆離劍尖陡然下滑,隨即翻肘沉腕,劍鋒向外斜斜劃出,變招渾然如一,轉為金針渡劫。嗤的一聲,漱玉劍輕靈如飛鳳,準準刺入晏大川腋下破綻,此刻葉鴆離隻需將劍刃一橫,翻手撤回,輕輕鬆鬆,便能在晏大川胸肋之間開一道大口子,掛出一串心肝脾肺來,還能捎帶一條胳膊。勝負轉眼,強弱瞬息,晏大川一念不忍,卻將自己置於刀俎,半世英名盡付流水不說,若自己傷重不治,昆侖一脈今後的路,想來亦會舉步維艱,不由得苦笑著闔目垂劍。葉鴆離的動作略一凝滯,卻將長劍偏了偏,往下壓著收回,刷刷輕響,隻割裂了晏大川腋下上臂的衣衫。此戰奇變陡生,眾人一時都有些反應不及,唯有唐一星,他身為當世最傑出的暗器大師,目光自然敏銳之至,又不喜劍術,並未將全副心神放在對戰兩人身上,因此清清楚楚看見蘇錯刀嘴唇輕動,葉鴆離才有隨後兩敗俱亡的一招。唐一星手指輕搭在腰間鹿皮囊上,恍惚憶起那位故人,他踏過三十多年的時光,從雁蕩龍湫下的水麵悄然浮出,掀起深埋的記憶如漫天花雨。再看向葉鴆離時,唐一星眸中隱約有溫柔憂傷之色。【注】晏大川死裏逃生,心中也不知什麽滋味,半晌道:“你……”葉鴆離輕衫如雪,容色更是清純無邪猶勝冰雪,淺笑行禮道:“承讓!多謝晏掌門仁厚,晚輩多有得罪。”話說得客氣,語意卻確鑿:本座贏了,牛鼻子你該下去了。明德真人頗感不忿,揚聲道:“小魔頭!你方才那一招,可不是武當劍法。”葉鴆離無辜的眨了眨眼,道:“真人慧眼,那半招原是本座使得錯了,畢竟不曾當真拜入武當門下……好在緊接著的金針渡劫沒錯,也算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