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關於他的猜測輕視,一瞬間盡皆顛覆,而七星湖宮主的神話重新得到證實,冉冉升起離離繁茂。這一刀多少有悄然而襲之嫌,但葉鴆離一脫險境,蘇錯刀即收刀回手不複追擊,明明白白告訴眾人,此舉隻在救人,並非比武。如此行止,身段風範無半點可挑剔之處。而台下眾人更驚於他一刀絞碎明德長劍之威,即便心中狂呼魔頭奸詐鬼祟,嘴上也不敢有半句不滿,方才建議他當兔兒讓我等來日的幾個,悄悄埋頭掩麵的尿遁而去了。蘇錯刀扶著葉鴆離,見他鬢邊發絲被冷汗打得濕透,貼在慘白的臉頰上,嘴唇更是全無血色,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惱火,一掌貼到他背後,輸入真氣,漫不經心道:“我早與你說過,天下英雄不可小覷,如今明德真人紆尊降貴教你學個乖,真人要紮你個透明窟窿,哪怕你死了,這窟窿也一定要紮的……以後戰完十三場,千萬不可再與真人放對廝殺,懂麽?”他雖是責備葉鴆離,言下之意卻極盡狂傲嘲弄,絲毫沒把明德真人放在眼睛裏。明德鼻子都氣歪了,隻覺這宮主竟和葉鴆離一般無二的不修口德,當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卻不知蘇錯刀對葉鴆離的護短,已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總體來說,阿離要殺的人,最好自個兒洗幹淨脖子買好棺材燒好紙錢,阿離要罵的人,最好彎腰低頭仔細把罵撿起來再好生塞耳朵裏,阿離要奸的人……自然是不可以自己脫褲子的,至少要等他廿八星經築基紮實,不能壞了他的修為。至於阿離做錯了事,要打要罵要罰要跪,那隻跟蘇錯刀有關,別人碰一手指頭,都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兒都還有三分土性,何況蘇宮主乎?更何況阿離還險些喪命於明德劍下?這牛鼻子成名多年,老得足可當阿離的父親,偏生恁大年紀還不懂事,明知阿離已失戰力,居然無視懷龍山點到為止的慣例妄圖當場行凶,拿鋼針戳人眼珠子?所以蘇錯刀的話,一點都不刻薄,隻是恰如其分,甚至偏於溫柔敦厚——至少葉鴆離也是這樣想的。葉鴆離得蘇錯刀相助,自身真氣跟著運行一個周天,已無甚大礙,卻一直低著頭伏在蘇錯刀胸前,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蘇錯刀在他肩頭輕輕一推,冷冷道:“下去!”轉眼凝視明德真人,道:“七星湖認輸一場,真人且去換把劍來,本座領教。”明德最是直性子,早憋了一肚皮的火氣,一手接過弟子捧上來的青鋼長劍,一邊暴喝道:“不必認輸!我這場若不能勝,武當一席直接讓與你們七星湖!”群雄聞言紛紛失色,任盡望眉頭緊皺,卻不知該說什麽才打得圓這形勢,空證氣息不暢,咳咳咳的涮嗓子。明德話一出口已覺失言,但他這等身份,說出來的話,落地便生根,再反悔就得剝下臉皮來撬。蘇錯刀一雙漆黑的眼睛靜若寒潭,半晌方悠然道:“真人說笑了,便是本座僥幸,也不敢取武當而代之。”明德呼的鬆了一口氣,空證大師好像吞下了一口蜂蜜燉雪梨,嗓子也清了,氣色也好了許多。蘇錯刀反手握著刀,立於下首,薄薄的刀尖輕顫,銀光中似有血色流淌。明德對他不敢有半分小覷,平平舉劍,一個太極起手式,意在劍先:“蘇宮主,請!”此戰堪稱今日的壓軸之戰,圓台上另兩場都暫且停手,春色塢數千眼睛,盡集於這一道一魔之間。十招之後,空證大師低聲歎道:“可惜,著實可惜……”任盡望亦不由得心悸,白鹿山上自己曾看過蘇錯刀與許約紅的比試,卻不想短短半年,蘇錯刀的武功竟又有突進,江上過白帆,自在當如是也。這等不世出的人才,卻非白道弟子,也難怪空證大師俗念大動的唉聲歎氣。唐一星道:“蘇宮主這手刀法,無論技巧火候,都足以與當年謝天璧比肩。”已坐穩一席的峨眉掌門神水妙目中神色複雜,道:“七星湖……會不會又是一個為禍二十餘年的赤尊峰?”眾人皆是一靜,很明顯是被七星湖展示出來的肌肉嚇到了。任盡望想了想,笑道:“蘇宮主既來懷龍山,便是有棄暗投明之心,若能列位七席,有各位前輩愛護指點,想來也不會重蹈赤尊峰覆轍。”空證大師佛理通明,當下微微點頭,其餘諸派掌門多半卻是大搖其頭,心道也就大和尚菩薩心腸腦子勾芡,豈不知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想要七星湖改邪歸正,何其難哉?任盡望沉吟片刻,輕聲道:“諸位,江湖之和氣,重在一個容字,容得久了,便是融。”場外閑話,場中二人已鬥到深處,明德將武當功夫的“以柔克剛,後發製人,辯位於尺寸毫厘,製敵於擒撲封閉”的奧義發揮到了巔峰,長劍由粘而虛,隨空而明,雖無一招是攻,但劍氣密不透風的交織牽引,在蘇錯刀周身橫亙覆蓋出一張大網。蘇錯刀身形受劍氣催動,如輕煙如薄霧,進退來去,飄忽趨神,毫無實體之感。而手中鳳鳴春曉刀則無一招是守,鋒利磅礴萬物辟易,卻又精雕細鏤,於宏大處見入微。劍網雖密,卻困不住行雲流水,更抵不得雷霆霹靂。葉鴆離靠在蒼橫笛身上,嘴角的笑容幾乎要閃瞎一切花花草草,蒼橫笛擔憂的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隻恨不得讓他騎著自己休息才好。葉鴆離秋水眼四處掃了掃,驀的一凝,低聲道:“橫笛,北鬥盟為什麽還不出手?”葉總管天生直覺,嘴犯烏鴉,話音還未落地,北鬥盟便出了手。馮佑之與北鬥盟另一弟子大概是一言不合,突然雙雙拔劍,叮叮當當交起手來,劍光中葉鴆離瞧得分明,馮佑之掌中握的一物直飛了出去,無巧不巧,落往明德與蘇錯刀的戰圈之中。兩大高手正全力以赴,真氣的鼓蕩衝擊何等充沛?那物登時被激得飛射而起,蘇錯刀身形陡然一頓,不顧肩背處空門大露於明德一招三環套月之下,卻緊隨那物躡足而上,空中一手牢牢接住。葉鴆離仰頭而看,臉色白得幾近透明。他目力十丈內可觀蟻足,更有過目不忘之能,早看清楚了那是何物。心口登時鑽入一種強烈的不安恐懼,無法抑製,更無從捉摸,一時之間隻覺渾身惡寒,哆哆嗦嗦的靠入蒼橫笛懷中。蒼橫笛不明就裏,隻驚得連聲問道:“公子,怎麽了?是不是內息又有不對?”葉鴆離搖了搖頭,眸中血氣氤氳,卻柔聲道:“孔雀那小婊子……讓他洗幹淨自個兒的三個洞,滾到鼎爐所當淫奴應誓去罷!”蘇錯刀攥入手心的,是一截尾指。尾指根處骨肉參差,應該是活生生拽下來的,這截手指瑩白如玉,修長優美,關節卻有一紫黑瘢痕,是嚴重的凍傷留下的痕跡。這截斷指……是越棲見的。抬眼一瞧,天邊竟已是夕陽餘暉,暮色如暗錦。與明德真人這等級數的宗師砥礪一戰,蘇錯刀期待已久,原本心境通透滿目明光,諸般雜念亦寂滅不生,此刻一截斷指在手,完美的刀術乃至氣機中,枝節橫生,異常突兀的多了一個越棲見。他的手,他的臉,他凝望時的眼神,他衣衫除盡的潔淨軀體,驟然清晰如月映於窗,恍若立在觸手可及之處,一語一笑,水影陽春,栩栩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