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後寒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一動不動地環住皇帝,沉默地和江盛對視著。    襲擊者中已經出現了潰敗逃竄的前兆,當終於有一個人忍不住向外逃竄的時候,江盛動了。    然後那變成了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沒有慘叫,沒有求饒,甚至沒有掙紮。    一條人命,相抵的不過是喀拉一聲脆響。    禾後寒看見江盛的身影如同寶藍色的閃電,一瞬一瞬地劈向一個又一個逃竄的人影,蜻蜓點水般一觸即走,隻留下一具沒了生氣癱在地上的屍體。    禾後寒看著不遠處那倒在地上正對著他的襲擊者,那人的脊椎被江盛一擊震碎,表情凝固在恐懼絕望的瞬間。禾後寒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人的臉,心口一點一點麻木下去,血液也隨之漸冷。他沒有比此刻更強烈更真實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一個可以隨意左右人生死的位置上了,大到天下,小達這區區數十江湖人。從這一刻起,他舍棄了一些東西,他把它從骨子裏徹底剔了出去。  他知道那是什麽,仁慈罷了。    當禾後寒真正意識到他所處的位置時,他就明了,仁慈於他,已成為一種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他想起他師父講給他的一句話:這世間的壞事,三分是所謂的壞人做的,七分倒是無能而又多事的好人做的。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已經不需要仁慈了,比起仁慈,他更需要的是理智和果斷。    風平葉息。    塵埃落定。    夜風從禾後寒身邊卷過,閉上眼睛的話,可以聽見山風簌簌,火焰劈啪,好像這隻是無數個日夜中平凡的一刻。禾後寒這時才鬆開圈著皇帝的臂膀,他一抬眼,就看見江盛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眼神裏帶著一種隱晦的充滿力量的東西,禾後寒敏銳地發現了,這讓他有些不安,這種不安激發了他心底一直都有的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    禾後寒默默地看著他走近,慢慢展開一個真誠的,感激的笑容道:“這實在是,多謝”,說到這,禾後寒眼中猛然爆發出無窮的殺意,江盛驚覺不妙,但他已與禾後寒離得過近,近到除了硬接無處可躲,在見識了禾後寒那般驚人的速度後,他不會冒險地用僅有的丁點時差選擇向後退,更何況,那是離刃,躲得過刀刃,躲不過刀氣。    禾後寒雙手握住離刃,用他最快的,幾乎到達極限的速度和力量劈向江盛,他把壓抑了兩天的恥辱都凝聚在這一刀裏。寬而長的黑刀如同深夜刮過的颶風,凶狠淩厲地撲在江盛身上。    這或許僅僅是由於一次衝動而迸發的殺機,也或許是所有人天性中對於磨難的痛恨和逃避,當他們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可以操縱人生死的力量,當他們得到這樣一個機會,他們會毫不手軟地抹去一切他們不想看到的事物,掩埋一切不願讓人知道的回憶。    江盛如同被隱藏在黑夜中的巨大的妖魔鬼怪擲落在地,寶藍色的身影濺起一片腥紅,他已經毫無還手之力。    他手上帶著的萬鈞珠散落在地,黑色的珠子在地表砸出一個個細細的深深的土洞。    他的胸口迅速滲出大灘大灘的血跡,漫過他的手指,淌到他的頸窩裏。他看起來那麽淒慘衰弱,沒有人會聯想到武林盟主。    禾後寒把刀收回來,垂眼掃了眼江盛,輕輕翕動著雙唇無聲地吐出剩下的話“江盛兄,走好。”    江盛愕然地看著他一點一點冷卻下來的眼,濃而黑、無情而冷靜,沒有一絲猶豫,隱隱地竟帶著一絲解脫和快意。    江盛閉上眼睛,這或許真的是一個夢罷。    他為他甘願破戒,而他還之以利刃。    噩夢罷。      禾後寒轉身對崇淵恭敬地道:“皇上,啟程吧。”    崇淵掃了眼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的江盛,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愛卿為何對他下如此狠手?”    禾後寒畢恭畢敬地道:“皇上不必在意,隻是微臣的個人恩怨罷了。”    崇淵不動聲色地道:“朕以為愛卿並非是瑕疵必報之人。”    禾後寒連忙惶恐道:“皇上言重了,隻是此人曾折辱於臣。若臣乃一介平民倒罷,可臣官拜丞相,事與帝王家。此人侮辱微臣,就是侮辱朝廷,辱及聖上,臣以為此等刁民罪該萬死。”    崇淵不再追問,隻是理解地點點頭道:“愛卿言之有理。”    禾後寒剛默默地鬆了一口氣,就聽皇帝又道:“但畢竟是條人命,況剛剛又相助於你我。”    這句話如同冷水當頭潑下,禾後寒頓時精神一凜,剛剛砍殺江盛的衝動驀然退去,他握刀的手心裏泌出一絲冷汗。他心中猛然一驚,是何時開始他視人命如草芥,僅憑衝動就收人性命?是何時開始他竟隻用斬草除根不留人活路來解決問題他何時開始變得如此麻木不仁!    在江盛之前,他除掉刺客是為了保護皇帝,但襲擊江盛卻的確是一己之私,一次衝動的結果。    人的殺性就好似泄洪一般,如果隻是一個小孔,把它堵上就不會有大問題;但若放任自流,小孔就會被洪水衝開,乃至決潰千裏。    禾後寒後背冷汗涔涔,他好似一腳邁在某個邊緣處,又在某個混沌的地方被崇淵拉了一把,一瞬間清明起來,心內後怕不已,自己竟還不如十幾歲的崇淵看得透徹!    禾後寒強自鎮定心神,低低地道:“臣知錯。”     崇淵停下腳步,半晌輕歎道:“可惜了此人一身絕世武藝,竟為一晌貪歡丟了性命。”    禾後寒聽了這話隻覺眼前一黑,氣短胸悶,幾欲窒息。還好皇帝背對著他,這給了禾後寒足夠的時間緩衝。    他腦子裏瞬間轉過無數念頭,不過他最後終於抓住了皇帝此話的真正含義:皇上打算放他一馬。    禾後寒猛然意識到這時皇帝在寬慰他,於是他頭一次在麵對這位少年天子時反應慢了半拍地道:“皇上英明。”    隻聽崇淵輕描淡寫地道:“愛卿下頜添了那麽大一塊紅痕,叫朕不得不英明。”    禾後寒腿一軟,嘭的跪到地上,麵無血色地道:“微臣君前失儀,請皇上恕罪。”    他跪得很及時,也表現出了足夠讓皇帝滿意的惶恐程度,隻能說他反應夠快吧。禾後寒一聽皇帝這話就知道要不妙,皇帝看見他下巴上的淤痕應該是兩天前的事了,而他現在才提起,這讓禾後寒隻能想到秋後算賬這個詞。    崇淵頓住腳步,禾後寒心驚膽戰地等著,等著皇帝醞釀出什麽結果,卻聽皇帝突然了無興致地道:“走吧。”    禾後寒不知為何皇帝如此輕易便將此事略過,隻道帝心難測,但他私下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是打從心底裏不想再糾纏於這件醜事了。    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回頭。人死事休,他遵從了江湖人解決問題的辦法。    禾後寒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這件事會使他之後的整個行程都充滿憂慮,但卻會讓他在很久以後,感到萬分慶幸。  丞相有何怒(下)  當車馬聲漸漸消失在大道漆黑的遠方時,路邊的灌木叢突然地響了起來,一隻灰毛驢小心翼翼地鑽了出來,幾步跑到倒在血泊中的江盛身側,用鼻子輕輕拱了拱他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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