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醫仔細觀察著禾凝凝的臉色,又以三指搭在她脈上凝神思索,接著他給一邊的李溪使了個眼色,李溪立刻會意,不著痕跡地向外挪了一步。    張太醫手中多了個藥瓶,他把蓋子啟開,放在禾凝凝鼻子下邊,禾凝凝正痛得大汗淋漓,眼睛都睜不開,嗓子裏一聲聲壓抑的嘶嚎,然而這時她神情微微舒展開來,好似恍惚了一瞬間,然後她喉嚨裏發出長長的咕嚕聲。    李溪手腳麻利,已經把用熱水泡過的幹淨的布條擰幹,片刻之後,她手中就多了個小小的嬰孩。李溪低頭一看,便對張太醫點了點頭,張太醫神色一變,轉身立刻開始收拾,李溪也快步走向窗邊。    窗戶外正等著一個男子,他腰間係著個黃色錦囊,手中提著個小小的包裹,一見李溪探出頭來,就立刻將小包裹遞了過去,然後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托過李溪手裏的嬰孩兒,不做停留,立刻轉身離開,一眨眼就不見了蹤跡。    李溪眼神有那麽一刹那定在了遠方,可她很快回過身來,將小包裹遞給張太醫。    張太醫動手解開那裏邊赫然包了一個死去的男嬰!    張太醫與李溪的臉上皆無一絲異樣,兩人配合極佳,不多時就將一切收拾妥當,在極短的時間,無人注意的角落裏,他們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將一切偷天換日了。    張太醫又動手開了另一個藥瓶,在禾凝凝幹裂的唇邊滴了一滴,隻見禾凝凝疲憊無神的雙眼猛地一亮,好似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喃喃地道:“男孩……女……孩?”    半晌沒有回應,禾凝凝勉力抬頭,卻見張太醫與李溪都靜默地垂首而立,她一見兩人神情心中就猛地一顫,嘴唇抖個不停。    張太醫歎了口氣,走了出去,李溪留在屋內,把那死去的嬰孩兒遞給禾凝凝看。    片刻之後,隨著一道雷聲轟鳴,周延家裏傳來了禾凝凝一聲悲痛的哭聲。    與此同時,在峰丘鎮東的乾本書坊裏,一個剛剛來到這世間的小生命正在眾人忙碌而周詳的照顧中發出了第一聲哭泣,他的哭聲很快就被嘩嘩啦啦的雨簾遮蓋住了,若隱若現的,好像是對這個小生命的暗示。        一年前,三月十五日,陰。    皇帝寢宮。    崇淵懷裏抱著正在酣睡的嬰孩兒,他摸了摸那孩子稚嫩的眼角,抬頭對一邊伺候著的李溪說:“以後你要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他榮你榮,他損你損。你好好待他,朕自不會虧待你。”    李溪叩首道:“奴婢謹遵皇上旨意。”        時間回歸此刻,禾後寒幾欲發瘋,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簡、直、昏、庸!”    此話一出,他心裏一抖,有點不可思議自己怎麽會脫口而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他立刻後悔。但緊接著他腦海裏又浮現出他妹妹那段痛苦的日子……更想到從此他們母子再不可團聚,這種悲愴讓禾後寒一時悲憤難忍。    接著他突然意識到明橋太子,是他血緣上的至親,是他的親侄子,他的親侄子做了太子他眼前驀地一黑,他會被這一道血脈關係拴在皇宮裏,拴在朝廷中,隻要他放不下親情,便永遠無法掙脫。    崇淵不再看他,抱著明橋出了門,交給外邊等待著的宮人,交待道:“好好送到德妃那去。”說罷他將門合上,轉身直視著禾後寒。    崇淵的眼神看不出喜怒,半晌,他緩緩開口反問道:“你說朕昏庸?”    禾後寒猛然一驚,被崇淵盯著看,一時竟不敢接話。    崇淵道:“昏著,糊塗不辨是非也;庸者,笨拙少智慧也。朕自知奪臣妹稚子為不仁,但朕封他為太子,給他榮華富貴,給他尊貴給他地位……朕自認功過相抵,並非昏也;朕喜愛你,朕想要你,但你卻不喜龍陽。其實朕有千般手段萬般手法……”說到兒,崇淵略頓一頓,看著禾後寒,低聲道:“但朕另想了個辦法,這個辦法能讓你永遠在朕身邊呆著,看著朕,聽朕的話……這個辦法不會傷害你,甚至給予你想象不到的權力……朕以為這並非庸也。”    禾後寒半晌無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崇淵的眼神現在放的有些柔軟,少了許多銳利和洞視不那麽強勢,讓他看起來總算像個十六歲的少年了。    禾後寒定了定心神,開口道:“皇上說得漂亮,卻將微臣的親侄子拴在太子這位置上……他就如同皇上您當年一般處境,在宮中勢單力薄,若無大臣擁護,不知多快就要被人害死!”    崇淵突然笑了,道:“但若你一直幫著他,他就可以一直做他的儲君。”    禾後寒強抑心神震顫,道:“您才是皇帝!”    崇淵一步上前,摟住禾後寒,貼在他耳邊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給誰就給誰。”他的手臂用力之大幾乎要把禾後寒嵌入骨血,臉頰的渴望的溫度好像要把人融化。    禾後寒渾身忍不住的陣陣戰栗,他從崇淵懷裏掙出來,眼神裏的東西又亂又雜,這讓他看起來大不同往日,他一句話也沒說,隻拿著這樣的眼神看著崇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丞相有何忍(全)  安正四年的冬天突然就到了,昨日還是秋高氣爽,翌日就好似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熱氣,所有的地磚牆壁都變得冷冰冰的。    禾後寒從小就畏寒,每年過冬都要受一番煎熬。    幾年前他剛做丞相的時候,崇淵賞給他一件赤焰狐裘,從那以後,這件狐裘就成了禾後寒過冬的必備之物。    赤焰狐生在舜朝域北雪原,數量極為稀少,又因毛色如火如焰太過顯眼生存率極低,這個種族就更為稀有。偏偏其毛皮珍貴異常,先不說其色澤外觀之少見奪目,但說其溫暖密實就堪稱眾多毛皮之首。隻是此狐裘卻極難剝製,赤焰狐皮腺異常之薄,脂肪卻異常厚,稍有不慎,則皮毛損壞,其製作工序又很是複雜,過程中一定要在整塊冰麵之上加工才可。這東西實在珍貴,不是有錢就能買到,既要有身懷絕技的師父敢去極北雪原,能忍得數月,方可獵得一二隻,又要有神乎其神的工匠敢下手剝製。    製作這麽一件赤焰狐裘,人力物力皆為當世罕見。禾後寒得了這麽一件寶貝,自然十分珍惜。    今年此時還未到最冷的時候,他將這狐裘拿出來,心中不禁想起皇帝,又煩悶起來。    崇淵這些天沒再為難過他,頗有些靜觀其變的味道但他心中卻明白……從頭至尾,這年輕的帝王就一步一步暗中謀算著,按著自己的心意把他逼入死角,最後站在他麵前,俯視著他,卻不急著下手了,殘忍的仁慈。    禾後寒每日上朝都能看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年輕、容姿瀲灩到讓人不敢直視,手段魄力驚人得成熟周全,他深不可測,他不動聲色,他可以成為千古一帝,萬民頌揚,可他偏偏對他著了迷,入了魔,做了天底下最大的蠢事。        這一天,冬日洋洋,禾後寒坐在院子裏,披著棉衣,灰貓阿花在他懷裏打盹,羅祥在一邊沏茶。禾後寒撫摸著它灰色的柔軟的皮毛,聽著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並不是總能這麽清閑的。    這不,他閑了沒一會兒,就聽院門口傳來個柔得能擰出水兒的聲音:“瑞聲,你今天好悠閑!”    禾後寒慢吞吞地睜眼,打量江盛一眼,不鹹不淡地道:“門主一如既往的光鮮。”他這話看似恭維,仔細一想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江盛左手掌管驚流門,右手兼顧衛河商會,那麽多誇讚他豐功偉業,膽識過人的詞兒禾後寒都不用,偏偏用個“光鮮”就差沒說他不務正業了。    江盛看似渾然不覺,又似習以為常,道:“瑞聲就愛說笑。”說罷笑眯眯地靠過來,手中變戲法似的多出個鈴鐺,那鈴鐺真是漂亮精致,外邊是古銅色的,看起來簡潔大方,裏邊卻別有天地。    銅鈴內裏卻有一層不知什麽材質的金紅色鍍層,再仔細一看,那上邊密密麻麻地刻著極其細小工整的字。禾後寒眯著眼睛分辨那字……那刻的竟然是完整的,舜朝開朝時的禮天詞!    他不禁驚歎道:“你從哪尋來的?”    江盛大大方方地把那鈴鐺放在禾後寒手裏,饒有介事地道:“這鈴鐺名呼風,乃千年前機巧仙人所製,傳說這鈴鐺可平地起風,又可藏風聚氣,鎮一宅之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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