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念(下) 崇淵迅速將禾後寒放平,這時禾後寒已經麵如金紙,眼瞅著要沒氣了。 崇淵沒有時間發愣,他迅速按下床頭機關,取出暗格裏邊的龍吐珠。 龍吐珠此劍乃天下至寶,它不屬於三十六寶器,卻勝其百倍。 三十六寶器中多為兵刃,少數為機關巧弩,精密工藝,皆各有千秋,各有奇巧,但從根本來看,它的排名偏重於殺性的高低。而龍吐珠卻並非單純的一把劍、一樣武器。它被皇室奉為密保,代代隻傳皇帝,自然有其奧妙之處。 此劍從上古源傳至今,最早的記錄是由上古時代部落大祭司所記載,那時它用於每次重大的祭祀活動,被奉為神器。此後各部落混戰,此劍也下落不明。這樣過了近千年後,有一個男人找到了這柄劍,在一個群雄並起的年代。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裏,發生了許多大大小小,被載入史書的戰爭,再後來,這個男人成為了舜朝的開朝皇帝,後代稱之為宗烈高祖皇帝。 這柄劍就這樣在舜朝皇室的手中流傳了下來。在上古流傳的傳說中,幾百年,幾千年,它沉浮於世,卻從未消失過,每一次輝煌的時刻它都以光芒萬丈,嶄新如初的模樣豁然出現,被尊崇被敬畏,誰也不知道它從哪裏來,誰鑄造了它,也不知道它為何被賦予了神力。 舜朝曆史上有無數皇帝花了大量心血去追尋這柄劍的源頭,試圖解開這把劍身上的謎團……譬如它的材質是什麽,為何數千年而完好如初仍削鐵如泥;又譬如不論它是被拋進深潭還是埋入大漠為何總有人能找到它,總有一天,它會重新出現在世人麵前;還譬如……它是如何讓人起死回生的。 崇淵飛快地計算了下時辰,他下朝不久,這時應該巳時剛過,太陽在隅中方位,月亮與二十八宿的奎宿相對……他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禾後寒的身子,讓他的頭顱與月宮相對。他低頭檢視著,禾後寒身上未著寸縷,胸側上有一道泛紅的印子,看起來並不嚴重,好似隻是被拍了一下……那卻是他的掌力全數傷進了肺腑的征兆。 崇淵順著禾後寒的肋骨向下摸,將龍吐珠輕輕地放在禾後寒第四根肋骨上方,他閉上眼睛,心神裏隻有一行行的字不斷回旋著:人三魂七魄……器於下避惡,於上凝神,於中斂氣。日月星宿,以月為主,以日為輔,星宿其列,交於月心…… 那冊書的內容早已烙在了他的腦海裏,他手下不停,將內力逼到掌心,停在嵌於龍吐珠劍首處那顆圓潤剔透的珠子上方,把內力凝於一線壓了下去。 他緊緊盯著龍吐珠,陡然一驚。 那剔透光潔的珠子裏邊緩緩浮現出一排排細小而簡易的圖形,微白泛光,各不相同又似乎有其共同之處,那些圖形不斷變化,然而卻有其規律……崇淵的眼睛跟不上那速度,對這些圖形畫符不解其意,但卻能分辨一二,在他腦海裏慢慢沉澱下來,不斷重複…… 那珠子裏驟然現出大量圖形,消失得也快,非常短的時間之後,珠子就又變成了光瑩剔透的樣子。隨著珠子的回複原樣,劍身猛地細微的顫抖了一下。崇淵全身霎時感到了一陣遠鍾似的振顫,那波動好似穿透了他的肌膚,融進了骨血之中,讓人渾身發麻。 與此同時,禾後寒的露在外邊的皮膚蓋上了一層細碎而刺眼的光澤,好似閃電,又極快的消失不見,仿佛那根本不曾存在過,隻是人的臆想。在那光澤驀地消失之時,他的發絲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向上提拉,詭異莫名地半浮在了空中。 崇淵生平第一次怔愣住然後他看見禾後寒睜開了眼睛。 崇淵伸手在他鼻翼下方探了探,觸手溫熱而規律的呼吸,崇淵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停的細微地顫抖著,他迅速收回手,緊緊握成拳,沉默地扶著禾後寒坐在床邊。又把龍吐珠放回暗格。在他的視線之外,在刻滿圖騰的劍鞘之內,劍身上極長的銅黃色劍脊,驀地劃過一道明亮的光線。 禾後寒一時茫然,任誰對自己下了死手,神遊太虛之後片刻又被救活,都會覺得費解惶然。況他自行運功,發覺被他一掌震斷的心脈竟與之前全然無異,經絡也完好無損……這等怪事他前所未聞,簡直是怪力亂神! 崇淵對此有心理準備,此刻並不去追究思索那無解謎題,而是將重點放回問題的起因上,他坐在禾後寒旁邊,道:“你怎會輕生……朕說那些話不過是嚇唬你的,你想想,朕平日對你還不夠好?朕如何舍得傷你害你。” 禾後寒被崇淵這番話拉回心神,隻覺無比怪異,任他再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也絕猜不到有朝一日,皇上會以這般誘哄的口吻對他說話。 他在鬼門關走了一圈,此時心態已大變,現在一想他也不知為何剛剛驟然起了尋死之心……恐怕是連番變故刺激削弱了他的神智,加上崇淵的恐嚇,讓他覺得眼前無光,前途不繼,此生無望才鑽進了牛角尖,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誰料那種重傷之下他竟然還能活過來,不光小命保住了,心脈也無恙。 禾後寒不想再死一次……那短短瞬息,生命不可挽回地流走……他突然湧起了爭取的期冀,他捋了捋思緒,回道:“臣……微臣自小就被送到山中學藝,從八歲到十五歲,七年沒回過家。這些想必皇上您都知道。” 崇淵點了點頭道:“不錯。” 禾後寒抬頭看著崇淵,語氣很平靜,剛才自殘時的絕望與瘋狂消散得無影無蹤,隻在他瞳孔深處留下一點虛脫,他又道:“後來微臣終於學成歸來,又忙於備考科舉……四年後微臣考中,於祁縣做了兩年縣官,同時妹妹嫁人。等臣再回來機緣巧合得了先皇賞識,封了丞相,父親卻辭官與母親一同還鄉了。” 崇淵聽到這兒已經明白禾後寒的意思,不過他隻靜靜看著他,並不做聲。 禾後寒越說越快:“至今禾府中,能與臣說的上話的,不過管家與小廝。臣幼時未能繞歡父母膝下,稍長時又未盡到兄長的責任,如今亦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道。然,微臣一朝之相,當以舜朝百姓,皇室安康為重,臣情願以一小家之喜樂團圓換萬家歡顏。” “但微臣不能因皇上您一己之私,就斷了禾家的後,讓父母不得安寧;不能因皇上您一時執念,便舍棄臣多年夙願。” “……臣想有一位夫人,有一雙兒女,臣想讓府中再次熱鬧起來,就像臣八歲離開之前的樣子。” 他極少真情流露,推心置腹,他盯著崇淵,眼神裏帶了一絲乞求。 崇淵神色帶了點了然,道:“朕都明白,但若朕不立後,你這願望便不可得現。”說著他的眼神一點一點深沉下來,緩緩地道:“朕於三年前便下定決心,此生絕不立後。” 這句話於禾後寒而言無異晴天霹靂,一瞬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半晌才猶豫地道:“皇上……皇上是說臣,此生不能娶妻生子?” 崇淵看著他道:“朕不許。” 禾後寒心中一半冰一半火,兩廂碰撞,讓他內心翻騰不已,手心布滿冷汗。 崇淵靠近他,神色裏帶了點強硬,他一字一頓地道:“你仔細聽著,牢牢記住了,朕不許你娶妻生子,你不會有兒女繞歡膝下,不會有賢妻舉案齊眉。但朕承諾,朕承諾你,朕會陪你一生一世,不論生老病死,朕都不會棄你於不顧,朕會寵你,信你,照顧你,滿足你,朕會……” 禾後寒已然無法聽之任之,猛地開口打斷他道:“承蒙皇上抬舉,但臣隻求尋常生活,有妻有子,闔家歡樂。況臣為當朝丞相,皇上若一意孤行……讓微臣日後如何做人,又如何服眾?” 崇淵並不惱怒禾後寒打斷他,平靜地道:“朕早知道說服你是絕不可能的,江盛追著你三年,費盡心思花樣不斷,你都不曾軟化一分。” 禾後寒不明白崇淵這話的意思,不過心裏已經隱隱覺得不安。 崇淵站起來,走到門口,吩咐道:“把太子抱過來。” 丞相有何忿(上) 崇淵把明橋抱在懷裏,那小小幼童看起來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些撒嬌似的哼哼唧唧,崇淵連聲哄著他,“橋兒乖,橋兒乖乖的。” 禾後寒坐在床邊看著,他正往身上套一件天青色的外袍,他緩緩問道:“皇上這是何意?” 崇淵瞟他一眼,抱著明橋走到桌前,上麵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俱全,崇淵把明橋輕輕放在桌邊,寵溺地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笑道:“橋兒可別亂動。”回頭對禾後寒道:“替朕磨墨。” 禾後寒不明所以地照辦,他掀開彩釉描金邊的蓋子,用擱在一邊的白瓷小勺舀出清水來,滴到墨硯裏,用墨杵細致地研磨起來,他看起來仍然是有條有理的樣子。 這時明橋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墨杵,小孩子的動作從來都沒什麽目的性,因而禾後寒也並未製止,隻是帶著明橋一起磨墨,明橋先把視線投在硯台上,似乎對那一圈一圈滑動的墨汁著了迷,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禾後寒身上,用明亮而澄澈的雙眼看著他。 禾後寒不禁和他對視起來,小孩子的眼神總是充滿奇妙的力量,他會一眨不眨地盯著一樣東西很久,而你一點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禾後寒細細觀察著小太子,他有一對漆黑的瞳仁,禾後寒不知怎的心裏一動……然後那小小的人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略長的眼角不甚明顯地勾了一個可愛的弧形,禾後寒研磨的動作猛然僵住。 崇淵鋪開了宣紙,正提筆勾畫著什麽,但他一直分心注意著禾後寒,此時見他研磨的手一頓,就若有若無地輕歎了一口氣,加快了手上動作。 明橋笑了一會兒,轉過頭去要崇淵抱,崇淵正好將筆停下,就勢將明橋摟過來,一手點了點桌麵上鋪著的宣紙,對禾後寒道:“你看一看罷。”說罷他輕輕搖晃著明橋,踱步離開桌邊。 禾後寒強自壓下心中波濤洶湧,湊過去細看崇淵畫在紙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