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燕祥宮。 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灰塵,卻也不帶一點生氣。 這裏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人住了,沒人住,卻要宮人日日收拾換洗,保持一片潔淨,隻因皇帝愛來。 崇淵邁進正門,後邊的冷臉太監立刻一揮手,兩扇門扉就被輕輕關上了。崇淵靜靜打量著周圍,這屋子裏的每個擺設都是他過目親自挑選的……崇淵第一次看到明橋時,心緒沒什麽起伏,他謀劃了太久太縝密,不出所料的順利結果絲毫無法帶給他喜悅。直到幾個月後,他又一次見到明橋,那小娃娃長了滿腦袋的細細絨毛,眼角稚嫩卻熟悉的弧度,一咧嘴單純得叫人心軟的笑聲,瞬間就牽扯了崇淵的心思,牽扯了那靜靜地放了一個人的心瓣,崇淵幾乎要驚歎,血緣真是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 他曉得有那麽一句詩,不知是哪個多情人寫的,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遺憾著不能參與他的成長,遺憾著不能伴他度過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幸而他是皇帝,一朝之主,普天下的王者,他總能找到彌補的法子。 他清醒而理智地著手進行,著了魔似的……但他不想躲開,他可以,他能夠,但他不舍得,那業障太美太溫暖,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尤其是年少的、卻又不得不早早成長起來的帝王來說,那足以毀了他所有的自律。 他本欲將他永遠收藏安置在心裏,可如今他卻親手把他取出,抽絲剝繭的痛,可總好過被人硬拽出來。 崇淵怕了。 人說帝王無情,可隻要愛了,就會怕。崇淵在他十六歲這年終於體會到了愛戀的美妙滋味背後如影隨形的不安。他突然意識到,這樣巨大的情感不是一個帝王可以承受的,他享受愛戀的歡愉,更要承擔起失去的苦痛……他不能因為一個人就神魂顛倒或一蹶不振。 禾後寒成功偷走明橋,打擊了暗衛的信念……或許更深刻些的,是他還傷了崇淵的心。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既然你不肯遂了朕的意,就在你從未讓朕失望的方麵彌補…… 崇淵心裏突然有些發慌,他坐到了床上,閉了閉眼,對自己說:將他從心尖剔去,不再留戀,不再記掛。 門外突起喧嘩。 崇淵略有不快,他早吩咐過在燕祥宮裏不得打擾他,卻聽夏公公勸阻的聲音中夾雜進了一個女音:“本宮有要事稟告皇上,你為何不讓我進?” 崇淵一聽就知道這是誰了。 鄭禦史的女兒鄭伊柔,叫了個溫溫柔柔的名字,卻真不是個可人兒,性子頗有些魯莽,偏偏鄭禦史是位能臣,早年在邊關立過功,如今年齡大了,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崇淵得拉攏他,內心卻實在對他的女兒提不上心。 這會兒崇淵聽見那被封了伊嬪的女人仍然這麽不懂事,不由得有些厭煩。 崇淵推開門,聲音裏帶了一點冷意,不易覺察的,他道:“伊嬪特意來找朕,卻有何事?” 這時天氣還冷著,鄭伊柔的臉蛋卻紅撲撲的,好像在夏天被日頭蒸出了汗一樣,她仰頭緊緊盯著崇淵精致得好似一幅畫的臉,每一個字都帶了驕傲和興奮:“臣妾有了!” 崇淵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後沉靜下來,他並沒有露出鄭伊柔所想象的驚喜表情,而是微微垂了眼睛,邁出了燕祥宮的正門。 夏公公極有眼色的將門合上,隨著崇淵往前走了幾步。這時崇淵才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既然懷了朕的血脈,行事更該穩重,怎可在宮裏大呼小叫,四處亂跑。” 鄭伊柔畢竟才十五歲出頭,一心想討崇淵的歡喜才這麽著急地趕過來,此時卻被崇淵毫不留情地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原本晶亮希冀的雙瞳就蒙上了層黯淡。她根本聽不懂崇淵話中的意思,這也算是提醒她以後在宮裏要小心。 崇淵看人很透徹,常常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了,這時見鄭伊柔緊緊咬著嘴唇,不由心中微歎,他緩下聲來,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鄭伊柔這才露出個笑模樣來,抬頭可勁兒盯著崇淵瞧,瞧不夠似的,那樣容姿綺麗風華絕代的男人,從前她連夢中都不曾想象得出,可如今她甚至懷了他的孩子……說不定以後會做太子啊!她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緊緊跟在了崇淵身側。 而這時,沿著京城向西北的官道而去,雲層越來越低,越來越厚,高山,平原,冰封的湖泊,尚未蘇醒的大地依舊被白雪覆蓋,那是連立春的影子都觸及不到的遠方。 禾後寒終於隨同二十萬將士到達了目的地。 寒冷,荒蕪,遼闊。 這是他舉目望去的感慨。 但,自由,灑脫,率性,征戰沙場,保家衛國。 所有男人天性裏都帶著的鐵血壯誌,在他心中燃起了一把火。 丞相有何感(全) 方亦信在禾後寒身邊勒住馬,道:“大人,此地就是灰雁山,過了這道山,就是我朝西北邊陲駐紮之地,這裏有我朝駐守兵士,我等需要等接應的隊伍前來才可前行。恐怕這一來二去要等些時候,塞外寒冷,大人不如先進後邊的馬車歇息。” 禾後寒是隨軍督戰,雖說沒什麽實權,但好歹一直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即便如今莫名其妙就被發配來了邊疆,可那丞相一職還掛在京城呢,誰知道皇帝這是不是韜光養晦,等日後禾後寒回了京又是一番榮寵? 隨同的將士們自然不敢隨意得罪他,再說等這仗打完,眾將士班師回朝,立不立功是一回事,盡力沒盡力又是一回事,這不全是督戰往上怎麽說就怎麽是。因而督戰這職位,雖然分不到什麽功勞,手中也沒多少權利,卻是個讓眾將士著實不能得罪的差事。 方亦信的的女兒方之檀兩個多月前進了宮裏做了妃子,他更要小心,這會兒便特意折返馬頭親自跟禾後寒通報一聲。 禾後寒心裏明白,也不多說,隻頜首道:“本官雖為文職,卻也並非弱不禁風要躲到車裏去,這一路本官不也跟過來了,方將大可安心。“稍頓,他又接著道:“再說本官不過隨軍督戰,這些大事小事還是方將說了算。”他說話時自稱改了本相,隻說本官,並不是自降身份,曆朝曆代京官公差出城,不論是何官職,一律自稱本官,以示公正嚴明,已成了舜朝慣例。 方亦信連忙謙遜道:“丞相乃百官之首,本就是我等楷模,如今更是隨我大軍同進退,身負皇命,下官怎敢不敬。” 兩個月的長途跋涉,與數萬兵士同行,在嗡嗡嚶嚶嘈雜的似乎可以踏平前方一切事物的大軍行進之中,軍旅生活的枯燥勞累讓他幾乎想不起來宮中飛翹的琉璃簷角,那方方正正的朱紅色變得模糊不清……如今他遠離崇淵千裏萬裏,回憶仿佛被碾磨成了渣子,不知飛散到了哪兒去。 禾後寒與方亦信並沒有等多久,不多時,十幾個人的小隊駕著馬靠了過來,隊形整齊,很是訓練有素。 禾後寒不禁在心中讚歎:不愧是師兄帶的兵! 那十幾人的小分隊移動得很快,不大會兒就到了跟前,禾後寒看清了為首一人,呼吸猛地一窒,簡直要喜形於色。 方亦信眼神也不差,自然也是一驚,連忙駕馬迎上前去,大聲道:“榮將軍怎的親自迎來,這叫下官受寵若驚!” 禾後寒的目光同榮嘉祿的一對上,就挪不開了,他師兄比他大四歲,如今已是年滿三十,三十而立的男人,常年征戰沙場,獨居苦寒,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把冷硬的兵器,寒光凜凜,無堅不摧……那戰馬之上的將軍……是當年溫和淺笑的師兄,時光曾經如玉的少年裹進了層層金屬之中,一點一點鑄就了如今鐵血威嚴的大將軍。 兩人的對視很短,他們的眼神裏流動著年少的溫馨,感慨,遺憾,懷念,但他們的身份讓他們不能暢快淋漓地大笑擁抱,隻能點頭示意,口不由心地說著客套話。 “方將這般自謙才叫人受不起,方將帶兵打仗的時候,我還不知在何處欽羨!”榮嘉祿開口道,他的神色很是平易近人,卻又讓人都不敢逾越……一種無形的威壓。 幾人又說了幾句,榮嘉祿不再耽誤,道:“大軍長途跋涉,亟待休整,你我莫再耽擱,隨我前去營地駐紮罷。” 又走了半個時辰左右,禾後寒終於看到了邊關駐軍的營地,高高的巨木建成的眺望台,遠處連綿起伏的帳篷,到處都是訓練著的兵士,此起彼伏的號令,舞動著的軍旗,鏗鏘有力的兵器相擊,嘈雜而充滿生機,在嚴寒空曠的廣闊平原,一望無際的遠方,仿佛這就是天地的盡頭。 這無數人組成的力量似乎是無窮無盡的,仿佛要震天撼地……簡直要讓禾後寒的血液燃燒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