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銀獅見到主人,先前的暴躁一掃而空,轉而抵著沈越臉頰止不住地摩挲,呼呼打著響鼻。沈越撫了會兒馬匹,一聲喟歎,才道:“我今後再不能上場打仗了,跟著我有什麽好?不如把你交給蔣行君,讓他給你安排個好去處吧。”沈越話音剛落,就聽銀獅止住了響鼻,沈越站開一步看向馬匹,卻見銀獅烏溜溜的大眼,眼皮耷拉,濕潤瑩亮,竟是沁了滿眼淚水。此間難受,就連沈越都忍不住別開眼去。白馬不能說話,大順代為言語:“軍營不缺一匹戰馬,但銀獅卻缺不得沈爺您哪,我也想繼續跟著沈爺。我……我吃得少幹活勤快,銀獅雖然吃得多,但平日也是安靜的性子,不煩人,沈爺……沈爺可否替我倆問丘公子一聲,讓我倆也留在丘府……”說到後麵,語音愈弱,明顯底氣不足。畢竟,大順跟沈越也有好些年頭了,當年沈府破敗時尚且鐵骨錚錚的沈爺,怎會為了這點小事去低三下四向人求情?氣氛霎時死僵。就在大順即將放棄時,沈越竟開口道:“好,我去問問。”尋壑朦朧聽得一陣腳步動靜,待睜眼回看,卻一室無人,隻有清晰可聞的燒烤香氣。這些年養病,燥熱寒涼的事物都盡數讓引章和殷姨娘給禁了,眼下嗅得此種香氣,尋壑便一骨碌起身,順著氣味摸到中廳。卻見桌上擺了一盤烤紅薯,難得食欲上來,尋壑遂決定先斬後奏,撿了一顆紅薯,剝皮入口。嗯,內裏餘溫暖熱,舌尖香甜軟糯。這些年胃口縮減,尋壑已記不清楚,上一次產生味覺的享受,是在何時?沈越回到草房子,遠遠就見尋壑坐在中廳,正拿著那赤橙玩意兒啃得香,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像是孩童終於吃到了饞涎已久的食物。為了讓這崽子開胃,這幾天沈越自費請了遠近聞名的廚子,變著花樣給他製作飯食,可這人上飯桌跟上刑場似的,自己盯緊了才裝模做樣扒兩口飯。沒想倒是這最凡俗的食物開了他的胃。沈越一時忘了要問的事兒,愣愣站在院落的月洞門下,遠遠看著那人。記憶深處,似乎也有那麽一次,那人啃紅薯啃得香。那還是去覲見獻王的路上罷,這崽子指著路邊攤販剛出爐的烤薯,眼兒笑眯了縫,說那是他極愛吃的,還堅持著要自己掏錢請沈越飽一遍口福。多久了?十一年。不思量,自難忘。一隻紅薯盡數入肚,尋壑把指尖殘餘也舔幹淨了,抬頭,卻見沈越站在遠處,定定看著自己。自己偷吃一口香的,不料就讓沈越抓了個正著,尋壑猶疑著起身:“沈爺?”看見尋壑口型微動,沈越才想起此番前來是為何,遂走進屋子,問尋壑:“我想問你個事兒。”本做好挨訓的準備,未料沈越開口竟是這麽一句。尋壑:“??爺盡管開口。”“丘府可否再添兩個人口,哦不對,是一人一馬。”明明是沈越說出請求,可眼下這場景,沈越盯著垂眸頷首的尋壑,倒像他在拷問尋壑似的。尋壑不疑有他,偷食被抓包的心虛如鯁在喉,訕訕道:“原來是為這個……這些瑣事,爺今後盡管做主,不必問我。”“嗯,”沈越也沒想尋壑會拒絕,又看向桌麵那撮紅薯皮兒,問道,“你還喜歡吃這個?”“啊?!”尋壑看向沈越,搜腸刮肚,才想起一些已然塵封的記憶,“爺有心了,還記得這些。”沈越卻答非所問:“好。馬是我常年征戰的坐騎,而人,你也見過,就是那個毛頭小子,大順。這馬幾日不見我,撞出馬廄,大順隻得帶著他找上門,他們都想繼續跟著我……”尋壑忙道:“爺不用解釋,剛剛說了,爺盡管做主,不必……不必……”不必這麽低三下四。尋壑寧可看沈越對自己咬牙切齒張揚跋扈,也不願看他做低伏小苦求於人。沈越點頭:“好,那我先去把他倆帶進來。”轉身之際,沈越又想起什麽,拿手搭在尋壑肩上,微微使力,“你腿還沒好全,別站了,坐下歇著。”見尋壑坐好了,沈越才出門去。穿過月洞門時,沈越撞上急急趕來的一人。兩者定睛,沈越依舊擰眉肅容,而來者卻是一聲驚呼:“沈越!?”劉二在後麵邊跑邊喊:“沙鷗公子,等等我!這個點兒主子可能還在小憩……”跑近了,看這氣場針鋒相對的二人,劉二納悶,“怎麽?你倆認識?……”第41章 芒鞋輕勝馬3沙鷗皺眉,怪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這副打扮是……”沈越沒回話,徑直走了。沙鷗也似沒當回事,往草房子行去,入室就見尋壑在引章服侍下淨手。二人見了沙鷗,俱是一驚,異口同聲:“你怎麽來了?”“京城一客人贖下我院裏的紅倌,可他又怕家裏婆娘,我想著既是京城就無所謂跑一趟,給他開了個價由我替他安頓。人安排好,我得閑了,自然來看師傅。對了,剛剛見到沈越,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怎麽回事?還有,他怎麽會在府裏?”沙鷗說著在軟凳上落座。引章懂事,給沙鷗請完茶就出去了,留尋壑沙鷗二人說話。尋壑極自然地給沙鷗拈起前額碎發別到耳後,才道:“沈爺因罪被貶為庶民,他今後可能都住這兒了。”“什麽?!”“他覺得對不住我,所以……他算是來府上照看我吧。”“哈哈……”沙鷗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駭笑數聲才收聲,“沒想到,沈越也有明白的一天,知道自己犯的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彌補的事!不過,他能做什麽,掃地抹桌?丘府還缺幹活的人?”尋壑‘噓’了好幾次,沒想反倒更激怒了沙鷗,隻聽他高聲道:“師傅,你而今身家地位都有了,還怕他什麽!”說著沙鷗想到了什麽,壓低聲,“莫非師傅你對他還……”見尋壑不答,沙鷗頓時了然,痛心道,“他報恩不過是為了自己無愧,而你繼續一份真心不摻假地待他,要是沈越再來一次……師傅你就不怕麽?”“我能耐他何。他下定心意做一件事,別人是勸不動的。至於旁的,我也沒想和他怎樣,看他安生就好了。”尋壑舉盞,上下幾回,終究沒喝下一口茶水,不過尋壑像是怕沙鷗繼續追問似的,轉過話鋒,問道,“還說我呢,你自個兒的終生呢?”說著看看屋子外頭,確認無人才耳語道,“芃羽的心思,你還看不出來嗎?”沙鷗怕極似的避開:“師傅你清楚的,我至今還做這抬不起臉的勾當。她清清白白一女孩子家,合該跟個清白人,何苦拉她下水,和我趟這遭泥淖。”“你隻當替她著想,卻不明白‘冷暖自知’的道理。有回芃羽還問我,她是否平日太強幹了些,欠了女子的溫婉,不招人喜歡。知道是哪回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