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見尋壑仍舊憂心忡忡,沈越握緊對方掌心,耐心解釋道,“作為長子,該承擔的、該為家族掙的,我都達到了,而今不過追求點自己的東西,有何厚非?再說,人嘛,總要為自己活一次。”尋壑沒有接話。沉默良久,沈越啞聲補充:“其實……這些都是借口。”尋壑果然不解:“什麽意思?”“自從咱倆複合,我就很怕……”“世上竟有沈爺害怕的事?”確實出乎尋壑意料。“你真當我什麽了!生老病死,哪個不叫人生怕。但而今我最怕的,是有一天你娶妻成家,離我而去。我不求世人認可,但得有個儀式,好叫你難以放下。”沈越而今雖處處讓著尋壑,但骨子裏的霸道,以及生性的多疑,叫他始終無法放心。如果尋壑成家,沈越可以肯定,自己不可能和尋壑做普通朋友。因為隻要見到尋壑,沈越就有衝動,但凡夫妻間的事,沈越都想跟尋壑經曆一遍。“爺過慮了,我這一生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娶。”自己泥淖深陷,何苦再牽累他人,尋壑苦笑。走了一射地兒,尋壑又問:“現在去哪兒?”沈越笑得狡黠:“明知故問。”“啊?”“拜完堂你說去哪兒。”自然是送入洞房。尋壑:“……”鹿柴門前的玉蘭樹,今秋似乎格外茂盛,屋內擺設如舊,繞過東廂一處碧紗櫥,豁然明亮,一室紅火喜慶、花開富貴。各類妝禮花鈿自不消說,極盡華貴周全。然而違和的是八仙桌上赫然躺著一隻被五花大綁的公鴨,哦不,鴻雁。見人進來,這活物謔地張口嗷嗷直叫,聒噪不輸公鵝。“額……這……這應該是納采用的,婆子不清楚,一並準備了……我先把它抱出去,你等等。”沈越說著抱起鴻雁,順手解開它束縛。孰料這禽鳥甫一獲得解放,竟不管不顧在沈越懷裏大肆扇動巨翅,霎時滿屋羽毛飄飛。“阿嚏!”沈越沒忍住一個噴嚏打出,大雁趁機掙脫,跳下地來,嗚哇哇哇叫著一路撲騰翅膀跑出去。沈越:“……”尋壑:“……”沈越幹咳兩聲,斟了兩盅酒,將一杯交給尋壑,示意尋壑交臂喝下,尋壑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出手:“那個……爺,你滿頭鳥毛,我給你撿撿。”沈越:“……”喝完合巹酒,沈越脫去尋壑外衫,大紅中衣格外耀目。錦被上所繡的螽斯栩栩如生,沈越掃開拋灑在床的蓮子紅棗等一應幹果,拉著尋壑坐下。環視這一室喜慶,不知怎得,尋壑覺得太陽穴隱隱生疼。沈越見尋壑眉間攢起,似有所隱忍,便問:“緊張?”尋壑本能地搖頭,拚力想保持清醒,可體內突起的躁動如洪水猛獸。神思漸漸渙散,一片血色般的猩紅充斥眼前。尋壑耳邊似有盆兒缽兒敲打,乒呤乓啷刺得耳膜發疼,其中夾雜一尖銳女聲,不斷重複道:“若非鄔府收留,你就是被破落沈府掃地出門的一條狗……”“惡心的東西,誰讓你碰我了……”尋壑頭痛欲裂,再無法自持,猛地跳起衝出去。沈越猝不及防,眼見尋壑撞上紗櫥,才衝上前要將人扶起,尋壑卻極力掙脫,如瘋魔般爬起,出門後更是拔足狂奔。所幸沈越最終追上,使了蠻力才拉住差點撞上玉蘭花樹的人。尋壑氣喘如牛,跌倒後捂著胸口縮成一團,突然間又觸電般彈開四肢,側身吐了一地。吐完一趟,尋壑兩手撐地。沈越見他雙臂打顫,就想抱著他坐下,豈料尋壑怒斥:“不要碰我!我不回去!”“……好,不碰你,也不回去。”等待多時,尋壑終於撐到極限,歪倒一旁,沈越趁機將人抱起。尋壑眼神渙散,嘴裏卻仍呢喃不止:“不要洞房,我不回去……”“好好,都依你,不洞房,不回去。”沈越說著將人抱起,穿過抱廈,走至小巷盡頭。尋壑恢複意識,鼻尖藥氣濃鬱,餘光見自己臉頰上紮著幾針。人語自屏風後傳來,是沈越和一老者的嗓音。“……公子隻是一時氣急,並無大礙,休養一晚便好。”“那他手上的傷?”“傷口陳年已久。不過可以斷定,公子曾有自殘舉動。人這一生,道阻且長,挫折難免,沈爺鼓勵公子看開些……”剩下的尋壑無心細聽,轉而騰地抽出手臂。平滑肌膚上,腕子上的數條刀疤猙獰突兀。“醒了?!”甫一入室,沈越就見尋壑眼神空洞,直愣愣盯著自己手腕。“嗯,”尋壑應了一聲,摩挲著疤痕,淡淡道,“連閻王也不想收我,幾刀下去還是不行。”說罷淒然一笑。沈越嚇得抓了尋壑手臂塞回被中,斥責道:“胡說什麽!以後別再做傻事!”尋壑偏過頭去,良久,才呢喃道:“對不起,今晚辜負了爺的苦心安排。”說時,大夫進來,取走尋壑身上的紮針,又把了脈,向沈越保證無礙後,方才離開。沈越手伸進被裏,和尋壑十指緊扣,溫聲道:“來日方長,等你願意時再完婚不遲。但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我不在的那幾年,你經曆了什麽,那時你不斷重複……”“沒什麽。”尋壑打斷,旋即又蔫巴下去,“正如大夫說的,小小挫折而已。可我沒有沈爺越挫越勇的能耐……我是個懦夫,碰上磕絆就尋死。”沈越俯身抱住尋壑:“沒有的事,別胡說。今後有難受的事,不妨說出來,我替你分擔。”尋壑目中閃過瞬間的光芒,可轉眼光亮熄滅,複又黯淡回去。經此一鬧,尋壑不似往日好眠,睜眼到三更才等來困意。熟睡後的尋壑呼吸均勻,偶爾磨一兩聲牙。沈越起身,將油燈調亮,複又坐回床沿,定定看著尋壑睡顏。沈越揭開被窩一角,摩挲著尋壑手腕上那幾道層疊的傷疤。沈越曾和程隱對質,確認這幾處疤痕並非程隱所致,但又始終沒逮到合適的機會,和尋壑直麵其中緣由。直至今日,沈越不得不承認,尋壑看似完璧歸趙,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邊。其實稍加體察,就會發現尋壑一些變本加厲的頑固,無論是說話時更加謹慎客氣的疏遠,還是舉動間生怕給人添了麻煩的小心翼翼。一時間記憶紛飛,一會兒浮現尋壑那十幾枚用手絹包起的銅錢,一會兒出現尋壑無論去哪兒都隨身帶的那一套餐碗杯筷,還有尋壑明明依偎在沈越胸口卻暗暗使力、不肯放心依靠的僵直脊背……太多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