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臉上絲毫看不到痛楚,像是根本未意識到身上被他自己挖得見了血,甚至掀起了塊指頭大小的肉,幾乎離體。    方五兒心中一沉,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意料。    “主公,您沒有錯!”他按住承嗣的肩頭,沉聲道:“三宮六院,自古皆然,情欲之事,人之本性,您怎可因外臣一句話自殘至此!此事皆是屬下一手安排,若您心中不悅,請治臣死罪,切勿傷損龍體!”    承嗣搖了搖頭,似乎剛剛發現身上的傷,翻過手掌安靜地看著手指上的血跡,毫無感情地開口:“送朕回去。”    *    大衍與涼國的和談既破,戰爭實質上在當天便已推進到涼國境內。追擊涼主的人馬無功而返,蒲仔城的收複卻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雙城全部重回大衍版圖後,軍中的勢力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裴宣德、周康、吳建能各率一路兵馬,作為東進的先行部隊同時進軍,分為三線,北線以聯宇擊涼為要務,事實上前者的分量遠重於後者;中線進軍積極,爭取搶先劃線占地;南線則穩紮穩打,緩慢推進,重視防禦與統治力度。其實在大衍最頂端的那個小圈子裏,南線才是最重要的一路,哪怕這次不能一口氣扼死涼國,亦要力求將已打下的土地牢牢控製在手心裏,將界碑動動位置。    在三路軍隊自恰旺城出發前的誓師大典中,衍帝提出了“彼涼人興不義之師,行背信之事,天下當共討之”“彼國屠我子民,然大衍自古以仁義立國,非蠻夷之邦,各軍當厲行約束,每占一城,不得屠戮百姓,不得強搶民財,不得虐待戰俘,不得無故縱火”“居於衍境,即為衍人,不計先後,不論遠近,一視同仁”等諸條,即後世所稱的“德恕令”。方五兒正式掛帥,掌控全局,居中策應,而就在誓師前晚,戰神孫悅率數千人馬連夜出城,被調往西北戍邊,營中隻留下了四個一問三不知的涼國少年。    “主公,您雖心存仁厚,隻怕涼人卻配不上您的苦心……”    誓師之後,三路兵馬直接出東城,方五兒卻無須立即上路,此刻正帶了幾個人護送皇帝從校場返回,將手下盡數打發到前頭去,自己坐在馬上與車中的少年天子搭話。    承嗣冷冷道:“朕恨不得把他們殺個幹淨。”    方五兒被噎了一下,幹笑道:“主公能為大局隱忍至此,實屬不易……”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承嗣臉色。    那夜雖險險逃過一劫,他卻不敢掉以輕心,小皇帝的脾氣愈加古怪起來,令他捉摸不透。    他甚至隱隱有些後悔:自己似乎低估了孫悅在承嗣心裏的地位,現在想來,這事做得太過行險了。    本來可以更穩一點的——不過也罷,眼下的結果也算不錯,至於聖心,來日方長,他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磨下去。    他突然想到一事,問道:“主公,您將前線事宜全部交托給屬下,是打算先回京,還是在恰旺住一陣子……”    承嗣沉默著,臉上露出些許奇怪的猶豫,正要開口,卻聽得前麵街口一陣喧嘩。    他皺起眉,方五兒忙道:“屬下去看看。”    *    承嗣誓師歸來乘坐的並非六駕之車,也未多帶侍從,偏偏恰旺城並非王城,許多道路並不寬闊,此時又逢無數逃難的百姓攜家帶口湧回城內,各處人流絡繹不絕,與淩晨出門時大不相同,多處擁堵,令人始料不及。承嗣到軍中以來一切均是從簡,出行從不封街趕人,方五兒看到前方橫貫而過的另一條主道上正在通行的駱馬車隊,不由頗感頭疼。    這就是不亮身份的壞處,若是承嗣從車中出來,這些人看到天子服飾,隻怕立即要跪倒一片自覺讓道,但這時……小皇帝心情不好,趕人隻怕要惹他發怒,隻好等等,還好車隊已過了大半。這邊和對麵都開始有人抱怨,那幫行商也自知礙事,不住向兩邊人賠笑拱手,見他們這邊人一身戎裝,更是分外恭敬,腰都多彎了兩分,讓人沒法發作。    身後一輛輕便而簡陋的馬車趕了上來,也被堵在此處,趕車的漢子啐了一口,嘟囔道:“真是晦氣……”    又過了片刻車隊才徹底過完,那漢子迫不及待地一揚鞭,疾馳而去,方五兒對這等行徑頗為不喜,提韁避了避,一邊想著這人略有些眼熟,一邊撥馬回頭去陪承嗣。    然而當他朝車內看時,腦中突然嗡的一聲。    裏麵空無一人,少年天子憑空消失了。      七十        方五兒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在確認小皇帝突然失蹤以後立刻派出人手飛馬傳令,緊急封城,四處盤查搜捕可疑人士,扣押引起騷動的駱馬商隊,重點追緝那輛出現在當場的馬車,力求第一時間將人截下。    然而這似乎仍然晚了一步。在封城的命令到達東城門的前一刻,一人混在百姓群中縱馬出城,揚長而去,隻留下一片囂張而神經質的大笑聲。    守城士卒尚摸不著頭腦,軍令幾乎是緊接著傳到,大驚失色之下,憶起馬前似乎有一抹黑色,但是人是物卻看不清楚。    當下便有大隊人馬出城急追而去,方五兒得知此信後臉色大變,東城出門便是大片荒涼之地,人煙稀少,道路失修,隻要一開始追不到,之後連打聽都沒處打聽去!再往後,到了涼國市鎮,戰時大隊人馬無法混入,連搜捕都得私下進行,要尋道人簡直如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況且此人來路不明,到底是何用意還不分明,到底是盯準了皇帝來的,還是隻想單純求財?既往東逃,難道竟是涼人使出的擒王之計?若是如此,天子性命無礙,之前血戰拚得的優勢隻怕將輕易化為烏有!    雖目標已定,方五兒卻不敢放鬆城內的搜捕:萬一那人還有同夥,大張聲勢出城的人不過是聲東擊西,玩點障眼法,真正的承嗣還被藏在城中,等著躲過風頭以後再帶走……    恰旺城中所有勢力一時間都動了起來。連那些或混跡日久、或剛自他處趕回來的衙門油子、地痞混混都被召集,恰旺城通往城外的所有小路第一時間被監管控製起來;打著緝捕盜匪旗號的全城大搜捕如火如荼進行,根據方五兒的回憶繪製的畫像貼得無處不見,重賞之下又有不少人踴躍指認,有個無辜的獵戶一天之內被抓到方五兒麵前三次,再見時二人都心力交猝,無言以對。    被扣押後反複盤問的行商領隊也是叫苦不迭,隻道自己一行人今日才進城,不過是聽說恰旺城此時剛剛收複,知道逃難人口大量回城後物資供應必然緊缺,想來趁機賺點彩頭,那日所行乃是西城門至事先定好的客棧的必經之路,於此事一無所知。車隊中所有人都被分別單獨提審,眾人所言並無嚴重出入,與客棧方供詞亦對得上,這條路被直接堵死。    那人所棄的馬車也已在臨近的巷子中找到,乃是在城中一家車馬行臨時所租借,車馬行老板聽說自家鋪子居然跟這等驚動全城之事扯上關係,嚇得腳軟,語無倫次,將所知一一道出,卻也隻能回憶得起這人昨日便已下了定,隻說租借一日便還,並非長途出城所用。他付錢付得爽快,照行規店家也不會追問客人私事,竟是說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方五兒一再追問,終於有一個夥計想到了當時一個小細節,提起這客人一身衣衫皆是簇新,似是剛上身不久,像是城內某家裁縫鋪子的樣式。    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人毫無接觸,憑空出現在世上。對於此刻全城的實際控製者而言,真個查起來,總有各種蛛絲馬跡,衣食住行樣樣都會出賣一個人的行蹤,循著這些順藤摸瓜,抽絲剝繭,一切散碎的細節都漸漸穿成了線,真相逐漸浮出水麵。    方五兒愈看愈是心驚,他終於知道為何自己看著那人竟有些眼熟:此人竟然便是那個在營外徘徊多日的乞丐,或者說,假扮的乞丐——實際上分明是恰旺城破城那日,自水牢中釋出的囚徒!    涼軍盤踞恰旺城許久,獄卒被殺的殺,換的換,並無幾個人知曉這瘋子來路,隻知道這是利齒藤帶來的犯人,一直關在水牢,平日裏常常對著牆說話,無緣無故大笑,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再追查下去,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一個人:田氏商行的少東,當初雍城獻刀、殺顧子嫻起兵、盤踞東南數月之久、最終為利齒藤所滅的田得利!    這人竟還在人世,令方五兒一陣錯愕,而他落入涼人之手大半年,竟落得個神智盡失的下場,真不知究竟遭了何等折磨。    但這人真的瘋了嗎?看他一路行事縝密,有條不紊,準備充分,隻怕健全人也未必能做得出。    可若是沒瘋,他作為曾經舉兵抗涼的義士,又有何理由突然劫持衍帝,逃亡涼國?    不論動機如何,既已大致摸清這人來路,方五兒不得不承認,此時封城再無意義。    不過一日一夜,城外已有大量百姓滯留,急著出城的行商更是四處打點哭求,方五兒既不能公布被擄的人乃是天子,便無法解釋為何出動這等級別的戒嚴與搜捕,再加上田得利身份的暴露,到了第二日,所有措施便盡數停止,至少在表麵上,恰旺城的一切逐漸回複了秩序。    然而對於方五兒而言,最難熬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出城追緝的人馬不出意料地毫無所獲,雖仍未收兵,卻已失了對方蹤跡,搜尋幾乎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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