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那個人在他脖子上套上恥辱的項圈時,他也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他會躺在自己麵前,閉著眼,安靜,無力,虛弱,死去一般毫無反應。 他身上的箭傷足有七八處,側肋處一刀深可見骨,其餘的小傷口不計其數。 “陛……公子放心,將軍身上並無致命傷,隻是失血過多……” ——那為何始終不醒?! “這……最近這段日子,將軍一直睡得很少,這次守穀口,涼國人一直瘋了一樣進攻,將軍這一日一夜,幾乎都無喘息之機……” “或許……將軍他隻是累了。” 將他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些士卒們主動交待了他所做的一切,當時他毫無表情地聽著,心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這幾十個人,力抗兩萬涼國大軍,硬生生拖了對方一天一夜?! 換做任何時候聽了,他都要當這是笑談。 一人之力再強,也不過能敵十人,百人,而萬箭齊發之下,莫說血肉之軀,鬼神都要退避三舍。 這個人卻巧妙地利用地勢,將敵方化整為零,每次麵對的都不超過千人,以他的勇武,一次一次擊殺、擊退敵人。 若沒有他拚上性命贏得的時間,或許逃亡的人群在踏入流沙海之前便將被對方的輕騎先鋒追上,也或許,從鎮上運來的物資會被截下,這三萬人在未來的數日之內,紛紛饑渴而死。 承嗣表情複雜,為身前的人整理了一下衣服,避免他被烈日直接照射。 過去,他始終躺在這個人懷裏,今天,或許是該還債的時候了。 李承嗣專注地看著那陰影下蒼白的麵頰,在他未注意到的地方,孫悅的小指動了一動,又停住。 (未完) 八十六 這一行人踏入流沙海的第六天,這龐大的逃難隊伍中,出現了第一個死者。 雖說整隻隊伍的行進速度可以用緩慢來形容,然而逃亡畢竟是逃亡。 從天邊微亮起,到夜間再也看不清十步以外的人,每天有接近三分之二的時間一直在行走,即使速度並不快,也令所有人都十分疲憊。 若在平日裏,這種疲憊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然而此時此刻,頭頂高懸的烈日的炙烤,似乎擠出了人們體內最後一滴水。 不同的分隊裏,有四個人同時倒下。 全部是老人,全部毫無征兆,直到倒下去時人們才發現,他們皮膚滾燙,眼神渾濁,有人煩惡欲嘔,有人渾身痙攣,罩在身上的衣服已然濕透。 其中三個人在耗費了大量食水後終於被救了回來,一個則在反複的抽搐和胡言亂語中徹底離開了人世。 這句佝僂著的、幹瘦的身軀被埋入沙中,沒有墓碑,隻有上萬人行經其側時沉默的注視與哀悼。 “聖使大人。”有人靠近了承嗣,低聲道:“請不要擔心,這不是疫病,隻是他們受不住這裏的氣溫……” 李承嗣安靜地轉過身,看著他。 這個人是這十三個村落裏對流沙海最熟悉的人,承嗣征召能人幫助帶隊,這人便起了極大的作用——他知道在沙漠裏怎麽趨利避害,怎麽能最大限度的節省體力,怎麽能減少水分的消耗;去金典采購的大筆物資,大半是由他列出的,其中便包括了數不清的水囊,和大堆大堆白色布料,後者現在已經裹在每個人身上。 “倪老。”承嗣微微蹙眉,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若是發病,我們采購了足夠的藥物,未必便救不回來,就算不成,也能讓大多數人平安。但現在這情況……” 他思索了片刻,斷然道:“從今日起,每人每天發放的飲水增加四分之一,告訴大家,再挨兩日,以後每天午時休息一個時辰,讓大家歇歇腳。” “這——”那倪姓老人有些猶豫,道:“聖使大人,若是如此,可就不夠兩個月用了……” 承嗣雖未明說,以他對流沙海的熟悉程度,以及看了幾十年人情世故的雙眼,早已猜出十五日不過是安慰之語,承嗣既要求準備兩個月食水,他心中也大概有點數,知道隊伍中的儲備並非如其他人想的一般充裕,是以聽得此條命令,有些焦急。 “此亦不得不為……”承嗣搖頭道:“若不這麽做,明天便有四十人‘受不住’,後天或許便是四百人、四千人——大家都在極限邊緣,這麽下去,根本不用擔心兩個月以後,隻怕隊伍眨眼便會土崩瓦解。” “這都是我估計不足……”那倪姓老人慚愧道:“少算了每人每天該有的水量……” 承嗣打斷道:“不是您的錯。” 他這話並非安慰。那人是按照捕蠍隊的標準配備給出的數字,然而老人原本就要比那些人體弱,容易出現意外,若說沒有考慮到這點,還能說他粗心大意,有所疏忽;可是他們已搜羅了金典所有駱馬,三泉口簡直被全部搬空,每匹駱馬上麵都裝了盡可能多的東西,幾乎到了再加一桶水,便要站不起來的程度,這種情況下,哪怕是想要多帶些,也是力所不及。 “隻能先考慮眼下了……”李承嗣歎了口氣,拔開木桶的塞子,將藥粉傾倒進去。 倪姓老人眼看著他將三匹駱馬身上所有的桶都下了一次藥,表情有些怪異。 這些桶都是專供出海的水手、商人所用,製作精妙,專用來儲水,若在內陸看到,則多是零零散散三兩隻,裏麵多半是美酒。 承嗣在動過的桶上做了個記號,確認了一遍,將藥粉收起來,轉頭,看到倪姓老人不忍的表情。 “怎麽?” “聖使大人,這……”那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似乎太過……” “太過殘忍?”承嗣側過頭,微微一笑,道:“一點點巴豆粉而已,最多不過瀉兩次……” 那人喃喃道:“在流沙海……這便是……死!” 承嗣正視著他,道:“倪老,還會對惡鬼心存善念?” 那人不語,他冷笑道:“聖父是怎麽說的?對我們的家人,朋友,要盡一切的努力去保護,哪怕會讓我們的血肉崩解;對上天給予的考驗,要去克製去忍耐,直到被承認;而,對於在旁窺探的惡鬼……”他的聲音緩慢,優雅,似乎並非在討論殺人,而是在對最心愛的人說著情話:“聖父會奪取他們的自由,以巨錘砸爛他們的利爪,拔光他們的牙齒,將他們每一寸皮膚放在火上炙烤,直到冒出焦香;砍斷他們的身子,卻不奪他們的性命,任憑這些惡鬼拖著內髒和腸子爬行,剩下的半截軀體永生永世哀嚎,不得救贖……” “他們,”承嗣以下巴點了點人群中某個方向,“既然已經趕了上來,那麽追兵也不遠了……若被這些惡鬼追上,哪怕隻有千人,我們這些毫無抵抗之力的隊伍,也將被輕輕鬆鬆殺盡,還記得那天村裏的慘象麽?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便在這兩日內。而我們,”他笑了笑,道:“不過準備了點巴豆,而已。” 那老者嘴唇有些發幹,道:“聖使大人說的對……” 他目光有些迷茫,用力甩了甩頭,似是要驅散腦中的迷惑,急切地道:“今日輪到哪個隊了?聖使大人,再去跟大家多講講聖父的事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