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眾人的神色俱都變了,各種打探猜疑的目光落在張年瓴幾人身上,宗室王公中,亦有人帶頭喊道:“既如此,幾位閣老就把這遺詔拿給我們都看看吧!”  祝雲瑄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說話之人,是昭陽帝的一個堂兄,封了顯王。祝家的這些王爺,不算那去了封地上的,留京的裏頭已沒有昭陽帝的親兄弟了,顯王算是同輩之中與昭陽帝親緣最近的,很得昭陽帝厚待,便是一眾皇子見了他,也要恭敬喊上一聲皇伯父。  張年瓴氣惱不已,又不得不將遺詔遞給梁禎:“昭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遺詔是陛下生前親手所書,可有半分作偽!”  梁禎麵不改色地接過,快速瀏覽了一遍,沉下了目光:“可巧,本王這裏也有一份遺詔,也是陛下生前親手擬的,至於內容……本王亦不知與這份是否一樣,陛下寫下遺詔的時候馮公公也在場,與本王一同做的見證,不若就讓馮公公來宣讀吧。”  張年瓴愕然:“怎可能還有另一份遺詔!老夫為何不知?!你到底想做什麽?!”  梁禎淡定反問他:“為何閣老就一定知道沒有另一份遺詔?讀還沒讀,閣老這是在擔心什麽?”  “你!”  滿殿嘩然,一眾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宸貴妃絞著手裏的帕子,死死瞪著梁禎,梁禎渾不在意,再次提醒麵色已十足難看的張年瓴:“還是趕緊把遺詔讀了吧,以慰帝心,亦安天下。”  顯王嚷嚷著:“讀讀讀!當然得讀!”  其他人不論抱著什麽心思的,紛紛出言附和起來:“既然還有一份遺詔,當然得讀。”  “就是,怎麽說那也是陛下的遺旨啊。”  “趕緊讀啊,還耽擱什麽……”  馮生捧出聖旨展開,緩聲念了起來。  前頭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從中間一部分起,卻完全變了樣。  “皇五子瑞王雲瑄仁孝天植,德器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即皇帝位……”  遺詔尚未讀完,宸貴妃便失聲喊了出來:“這不可能!”  她踉踉蹌蹌地爬起身,掙紮著想要去搶馮生手中的聖旨,失態地嚷著:“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矯詔以圖謀皇位!”  馮生皺著臉往後退,嘴裏喊著冤:“娘娘您明鑒啊!便是借奴婢一萬個膽子,奴婢也不敢做這大逆不道之事啊!”  宸貴妃這一亂,被嚇著了的祝雲瓊也跟著哇哇大哭起來,祝雲瑄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卻能感覺到許許多多的目光已轉向了他這邊,帶著畏懼、猜疑與打量。  張年瓴氣得渾身發抖:“荒唐!荒唐!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  梁禎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之相:“這倒是稀奇了,兩份遺詔上的內容竟有這般不同……”  “你這份定是假的!”  幾位閣臣先後喊了起來,一個個氣得臉紅脖子粗,梁禎並不理睬,隻道:“既然有兩份完全不同的遺詔,那便讓眾人一塊來評說評說吧。”  兩份遺詔在一眾人手中輪番傳閱,光從麵上看這兩份遺詔上的字跡都是一樣的,俱是出自昭陽帝之手,也都蓋上了玉璽,隻是這內容卻是大相徑庭,實在叫人不知該如何定論。  張年瓴身後的另一閣老爭辯道:“那日陛下傳召我等入宮,陛下親手寫下詔書時我三人都在場!怎可能做偽!分明是昭王你居心叵測,杜撰了這另一份遺詔意圖謀朝篡位!”  梁禎神色一冷:“謀朝篡位?本王謀什麽朝篡什麽位?遺詔所書以五殿下瑞王即位,本王與瑞王素無交集,為何要冒這抄家滅九族的大罪偏幫他?”  不等對方反駁,他又道:“倒是九殿下是本王外甥,九殿下母妃宸貴妃是本王堂妹,本王與她同姓梁,要說幫,本王也該幫他們才是,更何況你們手中那份遺詔還給了本王攝政監國之位,本王若真欲意謀朝篡位何苦放著攝政王不做,去為毫無交情的五殿下賣命?”  宸貴妃憤恨不已:“梁禎!你是故意的!你怎能做出這種事情!你——”  梁禎冷眼覷向她,沉聲提醒道:“宸貴妃娘娘,慎言。”  觸及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宸貴妃悚然一驚,背上無端地冒出冷汗,想到某些事情,嘴唇動了動,卻再不敢說了。  張年瓴悲憤罵道:“豎子敢爾!”  梁禎立刻反唇相譏:“幾位閣老不要仗著是百官之首,便沆瀣一氣、欺君罔上、禍亂朝綱,假造傳位聖旨等同謀逆,你們非要立個奶娃娃做傀儡皇帝,到底是想做什麽?顧命大臣不夠滿足你們,還想改朝換代不成?”  “你——!”張年瓴被梁禎的咄咄逼人激得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厥過去,全靠身後同僚扶著,才勉強立住身形。  大殿內眾人你望我,我望你,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  梁禎冷眼看著,再次問眾人:“如今兩份詔書擺在這裏,各位以為如何?”  無人敢應聲,祝雲瑄神色複雜地望向這個時候也能淡定自若、泰然處之的梁禎,心頭滋味更是格外複雜難言。梁禎並未看他,隻與那幾位閣臣對峙著。  張年瓴在昭陽帝的屍身前跪了下去,痛哭嚎啕:“陛下啊!老臣曆經三朝,從來恪盡職守、忠君不二!臣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可如今……如今臣卻是替您守不住這大衍江山了啊!臣無顏再苟活於世,不如這就隨您一並去了啊!”  梁禎淡漠道:“張閣老這話未免太過了,這是在咒我大衍山河破滅嗎?”  這話委實誅心,那張年瓴竟是被氣得當場吐了血,整個大殿裏頓時亂成一團。  混亂間,外頭忽然響起了一串急如驟雨的腳步聲,皇宮禁衛軍裏裏外外地圍住了整個甘霖宮,便是在殿內也能透過模糊的琉璃窗,看到外頭攢動的人影和火把,隱約傳來的刀劍離鞘的唰唰聲響更是叫人驚懼不已。  禁衛軍統領進到殿內來,掃了一眼殿中的狀況,恭敬請示梁禎:“陛下駕崩,恐內宮出現異亂,下官已下令加強了宮中巡邏與守備,還請王爺示下。”  那一刻殿內之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其微妙,似乎這才記起早在昭陽帝病重臥榻之時,整個京城的兵馬包括皇宮禁衛軍,都已歸麵前這位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異姓王統一調令了。  他若是真想謀朝篡位,自己坐上那個皇位都未嚐不可。  已狼狽不堪的張年瓴見狀更是氣極,怒斥道:“你叫這些人圍了這甘霖宮……你……你是想威逼我等就範!你休想!老夫便是死,也絕不會讓你這等亂臣賊子如願!”  梁禎輕眯起眼睛,眼中最後一絲耐性亦宣告耗盡。第五章 塵埃落定  大殿之內劍拔弩張,榻上昭陽帝的屍身已無人在意,眾人的焦點全在那兩份截然不同的傳位遺詔上。張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氣得吐了幾回血,依舊毫不退讓,很快又中氣十足地罵了起來。  梁禎不再搭理他,接過那已在一眾人手中傳了個遍的兩份詔書,沉了沉目光,忽然開口,卻是衝著妃嬪中一正低著頭小聲啜泣的女人說的:“昭儀娘娘,十日之前您晉位昭儀時所接冊文是否尚在寢宮之內?”  被點名的方昭儀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囁嚅道:“在,在的……”  梁禎點了點頭:“可否麻煩昭儀娘娘托人,去寢宮將冊文取來。”  方昭儀膽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麽?”  張年瓴等人亦不耐煩道:“你這又是故弄什麽玄虛!現在說的是陛下的遺詔!你叫昭儀娘娘拿冊文來是要作甚?!”  梁禎視線轉向那幾人,眼裏閃過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寶璽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個角,雖說用金補全了,但印文細看之下在缺角之處深淺是有細微差異的,這半個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聖旨詔諭全都停發了,幾位閣老便不知道,隻是十日前陛下感念昭儀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晉了她的位份,冊文上蓋的璽印與我手中這份遺詔上的應是一樣的,至於幾位閣老拿出來的這份……”  滿殿嘩然,張年瓴瞠目欲裂:“你休要胡言亂語!那日陛下召我等進宮時玉璽分明還是完好無損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黃!”  “是嗎?”梁禎淡淡重複,轉向了宸貴妃,“不若貴妃娘娘來說說吧,您是不是親眼看著九殿下貪玩摔壞了陛下的玉璽?”  宸貴妃扯著帕子目光閃爍,咬緊了唇不肯吭聲,見她不答,梁禎冷聲吩咐人:“那便將九殿下 身邊伺候的人都叫進來問個明白,那日看到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兩嬤嬤太監被帶進來,剛跪下便嚇得什麽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確實不小心摔壞了玉璽,宸貴妃還不許他們到處去宣揚,推了個小太監出去頂禍這事就了了。  宸貴妃慌亂爭辯道:“可陛下病重臥榻並不知道這事啊!他以為玉璽還是完好的,是你弄了個假的玉璽給他誆騙他!”  “荒謬,”梁禎冷哂,“玉璽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頂罪的小太監至今還在受苦刑,貴妃娘娘不覺得自個這話可笑至極嗎?”  馮生亦道:“當時陛下發了好大的脾氣,過後又讓奴婢用金子把玉璽給鑲好了,奴婢這就去將玉璽取來。”  三位閣老終於徹底慌了神,張年瓴怒視著梁禎,悲憤至極:“這不可能!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這個逆臣賊子分明是你早就計劃好了這些!”  梁禎並不理他們,方昭儀宮裏的人已經將冊文給送了來,這一對比便一目了然,確實與梁禎拿出來的那份遺詔上的印文深淺變化是一致的,且馮生取來的玉璽也確實有一角是用金子補上了。  眾人看張年瓴幾個的眼神俱都變了,原本說來,比起梁禎,他們自然更相信幾位內閣大臣,但證據擺在眼前,且外頭還有禁衛軍虎視眈眈地守著……  顯王第一個跳了起來:“好你個張年瓴,爾等幾個老匹夫竟也圖謀起我祝家的江山不成?!”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猶豫掂量的宗室紛紛低了頭,雖並未如顯王一般表態,卻都不自覺地離張年瓴幾個挪遠了些,端的是劃清界限涇渭分明的態度,張年瓴再次被氣吐了血,另一閣老激動爭辯道:“你們!你們這些人!陛下才剛剛殯天你們就要聯起手來逼宮!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混賬!這傳位聖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入宮親手寫下的!你們這麽做這是要叫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寧死不瞑目!”  顯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血噴人!分明是你們幾個聯起手來矯詔以圖皇位!如今證據確鑿豈容你等在此辯駁!”  馮生適時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確實傳了三位閣老進宮,隻是與你們密談之時將奴婢等人全部打發了下去,除了三位閣老,並無人知曉那日陛下到底與你們說了什麽……是否真有將傳位遺詔給你們,那也……”  “你這閹人!休要在此胡言亂語!”  張年瓴憤怒打斷他,馮生縮了縮脖子,不再說了,顯王眼珠子轉了一圈,轉身走去祝雲瑄身旁,恭恭敬敬地將他扶了起來。  除了還在怒叱的張年瓴幾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了祝雲瑄的身上,祝雲瑄眉頭緊鎖著,神色嚴肅地掃了一眼在場之人,顯王第一個拜倒下去:“臣,叩見新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擲地有聲的叩首,眾人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梁禎看向除張年瓴之外的另三位內閣輔臣,從剛才起他們幾人就未怎麽出過聲,匍匐在地低垂著腦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劉閣老,李閣老,鄧閣老,你們怎麽看?”  那三人身子一凜,為首的一個緩緩抬起了頭,避開了張年瓴幾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猶豫再三後咬咬牙轉身跪到了祝雲瑄麵前去,另兩人當即跟上,一同參拜新君。  宸貴妃徹底癱軟在地,自知大勢已去。  除了還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張年瓴三個,所有人,從宗室到後妃乃至一眾皇子,都已跪在了祝雲瑄的麵前。梁禎一個眼神遞給那禁衛軍統領,張年瓴幾人轉瞬間便已被拿下,還要爭辯,梁禎卻再不給他們機會,冷聲道:“張年瓴、王辭、曹新銳三人包藏禍心,矯詔以圖謀不軌,即刻下獄,押後待審。”  張年瓴幾人隻來得及哭喊一聲“蒼天無眼”,便已被禁衛軍堵住嘴拖了下去。  這下殿內眾人更是噤若寒蟬,梁禎轉過身,麵朝著祝雲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在對方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坦率跪了下去。  祝雲瑄閉了閉眼睛,平複住過於跌宕的心緒,沉聲下令:“遵皇考遺旨,著宗親大臣持服守喪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謹遵聖諭!”眾人齊聲應下。  詔諭傳出宮外,百官跪拜新君,至此,塵埃落定。  夜色更深,白日喧囂散去,入夜之後的靈堂之上隻餘祝雲瑄一人,安靜地跪在皇帝梓宮前,搖曳的黯淡燭光映著他無波無瀾的麵龐。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不用回頭也知來的必定隻有那一人。  梁禎行至祝雲瑄身旁,跪坐下去,淡聲道:“陛下在這裏守了幾日了?每日睡不到兩個時辰,難不成您想剛剛即位便先累垮了自己?”  祝雲瑄的眸光閃了閃,沉默片刻,問他:“外頭怎樣了?”  “能怎麽樣,該抓的人抓了,該殺的人殺了。”  這一場即位風波已傳得人盡皆知,即便祝雲瑄順利得到皇位,質疑聲卻絕不會少,光是張年瓴等人的下獄,就足夠叫滿朝文臣和天下讀書人對他這個新皇心生疑慮,隻是迫於梁禎手中權勢,無人再敢出來說什麽而已。  “張首輔他們……”  梁禎不在意道:“他們犯的是誅連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們從前也算勞苦功高,隻抄了他們滿門,不牽連其他。”  祝雲瑄神色微黯,梁禎看著,勾了勾唇角:“怎麽,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覺得可惜了?”  “殺了便殺了。”  梁禎似笑非笑:“也是挺可惜的,幾位閣老都是難得的飽學之士、國之棟梁,就是過於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過不去,如今倒好,落了個晚節不保的下場,還連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沒了這幾位股肱之臣,倒似無人可用了。”  祝雲瑄冷淡覷向梁禎:“豈非正合你意?”  他確實覺得可惜,張年瓴幾個雖迂腐不化,卻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官表率,若有他們的擁簇,他也不至於過於被動處處受製於人,隻可惜他並非昭陽帝選中之人,張年瓴他們忠的自然也不是他,為了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注定隻能雙手沾滿鮮血。  梁禎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助您登上皇位,您轉眼就翻臉不認人,處處提防著臣,疑心臣會生出別的心思,著實是叫臣寒心呐。”  祝雲瑄不欲爭辯,淡道:“那顯王,也被你籠絡了嗎?”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顯王是何等人,哪裏是臣能籠絡得了的。”梁禎笑著搖頭,那不過就是個見風使舵的牆頭草罷了,自然是無需特地籠絡的。  祝雲瑄望著火盆裏被不知哪裏吹進來的風扇起的灰燼,眸色更沉:“那玉璽……你早就知曉他屬意的是祝雲瓊?”  梁禎揚了揚眉:“陛下以為呢?”  “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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