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雲瑄冷淡道:“與昭王有關嗎?”  “陛下身子可還好?為何這麽多日都沒上朝?”  “嗬,朝堂之上有昭王你這位國之棟梁便行了,朕這個皇帝在沒在有何區別?”  祝雲瑄的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梁禎隻當未聞,放緩了聲音勸他:“無論如何,藥都是要喝的……”  “行了,”祝雲瑄直接截斷了他的話頭,“昭王若是來與朕說這些廢話的便大可不必了,你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禎並未如他所願,反走上了前來,停在了祝雲瑄身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輕眯起雙眼,仔細地打量起他臉上的神色。  祝雲瑄微蹙起眉,正欲說什麽,梁禎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脈搏處。  “你做什麽?!”  祝雲瑄下意識地就要抽出手,梁禎卻沒有放,看向他的目光愈加晦暗:“陛下並未生病。”  “……朕竟不知,原來昭王還會替人看診。”  “隻會一點皮毛而已,陛下脈象雖然有些弱,卻未有病兆,腹中孩兒尚且安好……”  祝雲瑄有了身子後便一直病弱,這幾個月梁禎與太醫了解了不少藥理常識,去豫州整治瘟疫時更是學了許多,連望聞問切都知道了一些,祝雲瑄如今雖然身子虛,卻絕非外頭傳言的病重不能起,這一點他甚至不需要去與太醫去求證便能肯定:“陛下,您為何要稱病不上朝,還封了宮門?”  “朕倦了、乏了,覺得做這個皇帝沒意思,不想做了,可以嗎?”祝雲瑄冷笑,“這樣不是正合昭王的意嗎?昭王如今想怎麽把持朝政都行,沒有朕這個無用的皇帝礙著你,豈不正好?”  梁禎扣緊了他的手腕,望著祝雲瑄的黝黑雙瞳中有什麽激烈的情緒在不斷翻滾著。祝雲瑄鎮定地回視著他,忍著手腕上傳來的痛意,一聲未吭。  片刻僵持後,梁禎雙眼中的波瀾重新歸於平靜,放開了祝雲瑄的手:“陛下想歇便歇著吧,身子重也確實該多歇息,其它的都等過幾個月孩子出世了再說。”  祝雲瑄不再搭理他,起身回了內殿去。  梁禎去了偏殿,自從祝雲瑄的身子越來越重之後方太醫便一直住在這裏,隨時等候傳喚。桌子上到處是散亂混在一起的藥材,梁禎進來時老太醫正在寫藥方,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梁禎,老太醫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慌亂,迅速將手下的幾張紙攏到一塊反扣過去,這才起了身與梁禎見禮。  梁禎的視線從桌上那些淩亂的藥材中一一滑過,落到那幾張紙上,頓了一頓,伸手將之撿了過來。  “王爺……”  方太醫脫口而出,意欲阻止他,梁禎目光微冷:“怎麽?本王不能看嗎?”  一張紙一張紙地仔細翻過去,他隻會些皮毛,這上頭的內容大多數都是看不懂的,卻依舊看出了些端倪來:“這是給陛下開的藥方嗎?為何這幾味懷孕之人不能用的藥也在其中?”  老太醫的額上已經滑下了冷汗,對上梁禎分外質疑的目光,掙紮之後紅著眼睛跪到了地上:“王爺……您去勸勸陛下吧!陛下執意要將腹中胎兒打了,下官實在是……實在是沒法子啊!這些都是女子打胎的藥方,可用在男子身上隻會一屍兩命,下官便是死也絕不敢拿給陛下用的啊!”  梁禎捏著那幾張紙的手漸漸收緊,沉默許久,啞聲問道:“陛下是何時要你做這些的?”  “兩個月之前,下官研究了生子藥配藥的藥方,卻無半點頭緒,那藥本就是亦藥亦蠱,霸道非常,孩子種下了便是種下了,哪裏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兩百餘年來從未有過例外,下官無能,實在配製不出陛下要的打胎藥,更不敢隨便拿別的要命的東西去糊弄陛下啊……”  兩個月之前……原來當真從那時起,祝雲瑄便打定了主意要斬斷他們之間的一切聯係了。  梁禎沒有再問,轉身回了正殿去。  祝雲瑄已經睡下了,高安守在一旁,見到梁禎進來頓時便警惕了起來,不肯退下。  “你下去吧,本王不做什麽,就在這裏看著陛下,你還怕本王行刺陛下不成?本王哪舍得……”  他是看著熟睡中的祝雲瑄說的,嗓音溫柔低沉,仿佛喃喃自語,眼中的光幾乎如水一般將溢出來。  高安愣了愣,猶豫之後到底是退了下去。  梁禎在床邊坐下,安靜地看著祝雲瑄睡夢中亦不得安穩的睡顏,手指輕輕摩挲上他微蹙起的眉宇,無聲一歎。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了。第四十章 勤王救駕  梁禎沒有再離開過甘霖宮,之後幾日便一直留在這裏守著祝雲瑄,祝雲瑄對他視而不見,也沒有趕人,隻當他不存在,倆人之間維持著這種詭異的微妙平衡,難得地相安無事。  半夜祝雲瑄從夢中驚醒,渾渾噩噩地坐起身,無意識地捂住胸口,才覺得心跳得飛快。給他守夜的高安聽到動靜也醒了,快速將寢殿裏的宮燈點了起來,到他身旁來小聲問他:“陛下可是做噩夢了?要不要奴婢叫人給您打些熱水來?”  祝雲瑄恍恍然地回想著夢中的情景,他夢到他的肚子上開了一個大口子,渾身是血的孩子從裏頭爬出來看著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又是委屈又是怨恨,連掉下來的眼淚都是紅色的。顫抖著的手緩緩下移,輕輕撫摸上隆起的腹部,感受到裏頭些微的響動,祝雲瑄閉了閉眼睛,撤開了手不敢再碰。  “什麽時辰了?”  “才剛寅時一刻,還早,陛下您再睡一會兒吧。”  高安低聲勸著,祝雲瑄頭疼得厲害,方才的噩夢依舊讓他心有餘悸,這會兒是怎麽都睡不著了,注意到外殿似乎還亮著燈,他問高安:“外頭的燈怎麽沒熄?”  “……昭王在外頭,一直沒有睡。”  祝雲瑄的眸色黯了黯,沒有再問。  昏暗的大殿裏,梁禎盤腿坐在榻上,麵前淩亂地堆砌著各式竹葉編織的小玩意兒,他的手裏還捏著幾片竹葉,正專心致誌地專注著手中的活兒。  唯一一盞還亮著的宮燈僅僅籠住了他坐的那一小方天地,將他的身形映襯得愈顯落寞。  祝雲瑄在黑暗中站了一陣,梁禎似有所覺,抬眸朝著他站的地方望了過來,勾了勾唇角:“陛下怎麽這個時辰醒了,睡不著嗎?”  被識破的祝雲瑄有一瞬間的尷尬,夜色很好地幫他掩飾了過去,短暫的猶豫後,他走上前去,坐上榻,順手撿起麵前的東西。  那是一隻竹編的猴子,除此之外,還有貓、狗、雞、兔子、馬、羊……各式的竹葉編織出的玩偶俱都栩栩如生,十分逗趣。  “昭王夜裏不睡,就是在做這個?為何不多點幾盞燈?”  “陛下,臣跟您說過的,臣習慣了沒有光的屋子,”梁禎笑著解釋,“這些竹葉先用特殊的藥水浸泡過,韌性十足,編這些小玩意兒最是合適,臣小時候沒別的玩具,都是自己編這些東西玩兒,那時還隻能用剛折下來的新鮮竹葉,編出來的東西總是軟趴趴的,不如這個好。”  “這個時節竹葉是哪裏來的?”  “陛下忘了,臣那湯泉莊子上終年都比其他地方要溫暖些,那裏就有一片竹林,上次陛下去見到過的,這些是臣特地叫人送來的。”  祝雲瑄輕抿了一下唇角:“……你編這個做什麽?”  梁禎垂眸一笑:“陛下許久未有這樣與臣說話了。”  祝雲瑄神色微凝,目光裏生出了些許戒備,沒有接話,那一星半點的宮燈燭火映在梁禎黝黑雙瞳裏,愈顯幽深:“這些是給陛下的孩子玩的,現在不做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祝雲瑄心下一沉:“你什麽意思?”  “陛下,”梁禎一聲輕歎,“打胎藥隻會要了您的命,便是您再不想要這個孩子,也還是得把他生下來……”  “生下來朕也一樣能弄死他。”祝雲瑄冷聲提醒。  梁禎笑著搖頭:“您不會的,您這麽心軟良善,恨的人隻有臣而已,這個孩子是臣給您的,您才不想要,可等他真生下來,他就是一條活生生的命了,您再看不順眼,也不可能殺了他。”  祝雲瑄麵色更冷:“你未免太過想當然了,你以為你有多了解朕?”  梁禎靜靜看著他:“陛下……您要處置臣了是嗎?臣還有多少日子,能這樣坐在這裏與陛下說話?臣還有機會……看一眼這個孩子嗎?”  祝雲瑄不動聲色地回視著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臣不後悔……臣隻是好奇,陛下打算怎麽對付臣,臣的陛下當真是長本事了……”  祝雲瑄的雙瞳微縮:“你既知道,為何不反抗?”  梁禎輕笑,低聲呢喃:“反抗有用嗎?陛下既然決定做了,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吧?臣反抗怕也不過是徒勞而已。”  “所以你打算就此束手就擒了是嗎?”  梁禎眼中的笑意加深:“隻要陛下有這個本事,臣自然會成全您。”  祝雲瑄警惕看著他,似在評估他言語之間的可信度,梁禎沉吟道:“定國公他們是不是明日就會進京?外頭那些甚囂塵上的傳言是陛下您故意放出去的對不對?臣猜,您在這甘霖宮裏稱病不上朝,讓人都以為是臣軟禁挾持了您,定國公他們便可以此為借口來勤王救駕對嗎?臣隻是好奇,他要從哪裏調動兵馬……這才是陛下您瞞著臣留下的後手是嗎?”  祝雲瑄不承認也不否認,看向他的神情愈加戒備,梁禎沒有再追問,無謂一笑,低了頭,繼續做起了手中的活。  長久的沉默後,祝雲瑄再次開口,聲音裏多了一絲並不明顯的遲疑:“你若是現在就肯將兵權交出來,朕可以饒你一命……”  “陛下何必要在最後關頭又生了惻隱之心,”梁禎淡聲打斷了他的話,“您願留臣一命,然後呢?將臣發配嗎?可臣不願意去。”  “你——”  梁禎沒有抬頭,手下的動作加快了些,說話的語氣卻依舊是不緊不慢的,甚至多了一份夾雜著無奈的語重心長:“陛下,您既然下了決心要除了臣,就做到底吧,不徹底將臣鏟除,您要如何在群臣麵前立威信……”  “你就這麽想死嗎?!”  “臣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陛下您必須要殺了臣。”  祝雲瑄一陣氣悶:“你到底什麽意思?!”  “臣沒有別的意思,陛下不要再動怒了,”打上最後一個結,梁禎將剛剛編好的小豬遞到祝雲瑄的手中,“明年正月孩子就出生了,這是他的屬相,臣隻有這些小玩意兒能留給他了,還請陛下無論如何也要交給他。”  祝雲瑄紅著眼睛瞪著他,許久之後,他咬著牙根,一字一頓道:“念在你曾經擁立有功的份上,朕會留你一具全屍。”  京南大營。  賀懷翎沉聲念完手中聖旨,營帳之內有一瞬間的沉寂,不等眾人反應過來,為首的總兵蔣升已朗聲接了旨:“陛下受困宮中,我等自當誓死救駕以報君恩,本將這就去點兵,即刻啟程,追隨國公爺一塊進京勤王!”  賀懷翎滿意地點頭,不待他說什麽,跪於蔣升之後的副總兵忽然嚷道:“且慢!”  賀懷翎冷眼看過去:“鄧將軍可有何異議?”  “陛下若已被困,這份聖旨又是哪裏來的?再者說,便是陛下親自調動兩京大營的兵馬,也需要兵符在手,如今兵符又在哪裏?還請國公爺為本將解惑!”  旁的人雖未出聲,但看神情,顯然都與這位副總兵是一個想法的。聖旨上雖未明著說,可現在誰不知道外頭都在傳是昭王困住了陛下要挾天子令諸侯,他們這些人都是昭王手下的,這位遠在閩粵負責水師的定國公忽然進京來,沒頭沒腦地就跑來南營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聖旨,口口聲聲說陛下被囚,就要他們帶兵去救駕,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賀懷翎沒好氣道:“密旨是陛下托淑和大長公主送到本將手中的,兵符陛下是沒有,可如今手握兵符之人意圖不軌、密謀犯上,你等到底是認兵符還是認陛下這個皇帝?!”  “你這是胡言亂語汙蔑昭……”  那姓鄧的副總兵激動爭辯,剛喊出聲,倏然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蔣升,對方手中的劍已經洞穿了他的胸口。  “王……”最口一個字音落下,鄧副總兵大睜著眼睛轟然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眾人嘩然,那冷著臉的總兵握著手中還在滴血的劍,冰冷的目光滑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本將才是這南營總兵,本將現在命令你等立即去點兵隨本將前去救駕,若還有不從者,本將不介意軍法處置,將之與鄧副總一同送上路!”  幾個堅定的梁禎心腹目眥盡裂地瞪著賀懷翎與蔣升,依舊不肯動,旁的那些個搖擺不定的互相使著眼色,當第一個參將咬咬牙,領命起身出去調兵去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倒戈,到最後還不肯從的隻剩那麽三四人。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無恥之尤!王爺對你恩重如山你就是這麽回報王爺的!”  蔣升叫來自己的親兵,在幾人的大聲唾罵中將之一並綁了,押了下去。  營帳之中已沒有了旁的人,蔣升轉身跪到了賀懷翎的麵前:“末將參見將軍!”  賀懷翎雙手將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來吧,你我現在是平級,不必行此大禮,這些年……辛苦你了,這就隨我一塊進京去救駕吧,其他的都等過後再說。”第四十一章 過往本心  卯時二刻,天光微熹。  高安匆匆進來大殿,告訴祝雲瑄:“陛下,京衛軍副統領在外頭候著,說有緊急軍情要稟報。”  聞言,祝雲瑄一直鬱結著的眉宇驟然放鬆下來,望向對麵神色平靜的梁禎,不動聲色道:“昭王才是京衛軍統領,有什麽要緊事何必要特地進宮來與朕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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