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馬車出了總兵府,往城北的海市而去,難得今日祝雲瑄空閑下來,和祝雲璟一塊,帶了幾個孩子出門去外頭玩。 這幾日祝雲瑄白日裏處理政事,晚上陪著暥兒玩,父子倆相處得越來越融洽。隻是暥兒這孩子有些擰巴,在人前從來都隻肯叫祝雲瑄小叔叔,隻有他們兩個人時才會黏糊糊地抱著祝雲瑄喊爹爹、與他撒嬌。祝雲瑄心知這小家夥是顧忌著祝雲璟和賀懷翎,更是心疼他,小小的孩子就這麽體貼懂事,他何德何能,能生出這麽個寶貝來。 今日祝雲瑄閑來無事,便主動與祝雲璟提起想帶孩子去外頭逛逛,祝雲璟自無不可,一大清早就吩咐下去,叫了下頭人做準備。 賀懷翎每日都要去軍中,祝雲璟也時常不著家,幾個孩子日日關在府中能出外玩的機會並不多,尤其是兩個小的,那晚去燈會上湊熱鬧就是第一遭,城北的海市更是沒去過,從出府門上馬車起便興奮得不得了。 一路上元寶都在與祝雲瓊吹噓海市上各種好玩的東西,直把第一次出宮門的土包子祝雲瓊唬得一愣一愣的。兩個小娃娃則湊在一塊,趴在窗邊看外頭眼花繚亂的喧囂街景,入了迷。 祝雲璟笑著衝祝雲瑄努了努嘴:“暥兒這樣以後進了宮,就更沒機會出來玩了。” 祝雲瑄望了孩子一眼,淡道:“京城也有不少好玩的東西,我不會拘著他。” 祝雲璟笑歎道:“是啊,我都忘了……” 小時候祝雲瑄是最喜歡玩的,總是想著法子偷溜出宮,京城裏好玩的地方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即便如今性情大變,從前的事情又怎會都忘了。 “我看暥兒已經差不多接受你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帶他啟程回京?” 祝雲瑄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再過幾日吧,現在走他肯定舍不得你們,也不急。”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海市的入口,海市是泉州城北靠海的一座街市,占地廣闊,分為東西兩塊。西市賣的都是海產品,除了新鮮打撈上來海魚海貨,還有海中珍珠、珊瑚、貝殼所製的各式東西,種類繁多的器物、家具,男人們愛的擺件玩器,婦人姑娘們中意的首飾吊墜,以及孩童們喜歡的各種新奇玩具,應有盡有。而東麵的海市,則什麽都賣,五湖四海的東西在這裏都能找得到。 鋪麵林立、各色的攤位一個接著一個,一路過去幾乎望不到盡頭,祝雲璟邊走邊與祝雲瑄介紹,這裏的海市以前就有,不過規模沒這麽大,隻有西市那一塊,還是開海禁之後才逐漸發展了起來,除了泉州本地人,天南海北的商人路過泉州,都必會來這裏一趟。 “我在這裏也有二十間鋪子,算得上是日進鬥金了,你看看便知道,東邊的街市從江南到北夷、從南洋到西洋,什麽貨都有得賣,開海禁之後越來越多的人往外麵走,也有越來越多外頭的人來我大衍,若是沒有那些盤踞在鬼蜮之上的海賊做亂,來來往往的商船隻會更多。” 不用祝雲璟多說祝雲瑄也十分清楚,自開海禁之後這些年,閩粵這邊的港口每一歲所收得的關稅數額都十分的驚人,且還在連年增長中。早年朝廷裏還有人質疑開海禁會帶來種種弊端和隱患,到了後頭眼見著白花花的銀子不斷流入國庫便就都閉嘴了,否則前些年大衍天災人禍不斷,昭陽帝又是個花錢大手筆不管不顧的,國庫早就得見了底,哪裏還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祝雲瑄興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逛,不時停下來問價,看著有興趣的東西便掏錢買下來,他們今日依舊是微服出行,帶的人雖多,但也不算打眼,畢竟在這海市裏頭一擲千金都是稀疏平常之事。 幾個孩子跟在他們身邊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暥兒一直乖乖牽著祝雲瑄的手,看什麽都稀奇,但很聽話地從不胡亂碰不是自己的東西,每一回都是祝雲瑄問他想不想要,小孩兒或是點頭或是搖頭,隻挑最喜歡的,半點不貪心。 晌午之時,祝雲璟提議去這海市裏最大的酒樓望海樓用午膳,他們要了間上房,直接上了酒樓三樓,臨海的房間,窗外便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 望海樓的食材都是海產,元寶他們幾個孩子在這海邊長大早已吃習慣了,祝雲瑄和祝雲瓊也不挑,沒有什麽是不能吃的。 暥兒吃得很香,特別喜歡那道牡蠣蟹黃蛋羹,祝雲瑄很高興,不停給他夾菜,小孩子吃得多才長得快,暥兒因為早產體弱身量隻到隻比他大半歲的銘兒肩膀處,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趕上來。 不過銘兒這小娃娃今日卻沒什麽胃口,一直蔫蔫的,午膳用到一半,祝雲璟把孩子抱起,說銘兒可能著了涼發起了熱,要帶他回府去看大夫,問祝雲瑄:“要不我先帶銘兒回去吧,你們接著用膳,下午要是想逛還可以繼續再逛逛。” 祝雲瑄猶豫之後點了頭,他難得能清閑片刻,這趟回去了可能就再沒機會來了,早晨他們隻逛了東市,最具泉州地方特色的西市還沒去看過,未免可惜。 元寶立刻嚷嚷著還要留下來玩,祝雲璟拿這渾小子一點法子沒有,祝雲瑄叫他放心:“孩子想玩就讓他多玩玩吧,我會叫人看緊他。” 他又低頭去問暥兒:“暥兒要留下來繼續陪小叔叔嗎?” 小娃娃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於是祝雲璟帶著銘兒先回去了,元寶早就吃飽了,爹爹一走愈發坐不住,笑嘻嘻地說要自個去外頭玩,祝雲瑄叮囑了他幾句不要亂跑,分了一半的侍衛去跟著他,元寶連聲應下,拐著祝雲瓊一塊走了。 屋子裏頓時清靜了下來,暥兒四處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祝雲瑄給他夾菜:“乖,你繼續吃,不急。” 小孩衝他甜甜一笑:“爹爹也吃。” 用過午膳,祝雲瑄叫店家將席麵撤走,沒有急著離開,捧著熱茶坐在窗邊,欣賞著外頭的海景。吃飽了的暥兒很快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被他抱在懷裏,昏昏欲睡。 祝雲瑄低頭,嘴唇輕輕蹭了蹭孩子柔軟的發絲,聞著睡著了的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氣,唇角上揚了些許。 梁禎是突然出現的,祝雲瑄隻是一低頭一抬頭的瞬間,便有人從窗外翻了進來,大咧咧地坐到了桌對麵。 見著來人,祝雲瑄下意識地蹙眉,看了一眼他翻進來的窗外,這裏是三樓,外頭沒有任何護欄,他是從隔壁房間躍過來的,也當真是不怕死。 梁禎自在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晃著茶杯,笑吟吟地望向祝雲瑄:“陛下,好久不見。” 梁禎的臉上依舊戴著麵具,祝雲瑄不動聲色地回視著他:“……當年你是如何答應朕的,永遠不再踏足大衍一步,如今你這又是在做什麽?” 梁禎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角,滿臉的無賴:“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便是說過那也是昭王梁禎答應陛下的,我嘛,如今姓蕭名念,一介草民罷了。” 祝雲瑄冷聲提醒他:“隻要朕喊一聲,立刻會有人進來,你逃不掉的。” 梁禎笑著搖頭:“陛下,都三年了,總是這樣累不累,我不過就是想看看你,你來這泉州城都十餘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著機會跟你單獨說說話,你又何必如此。” 躺在祝雲瑄懷裏的孩子被動靜驚醒,揉著眼睛囈語了幾聲,祝雲瑄輕拍了拍他的背,溫柔哄道:“乖,你睡。” 暥兒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祝雲瑄:“爹爹我要喝水。” 祝雲瑄把人抱起來一些,倒了杯溫開水送到他嘴邊,讓他慢慢喝。 梁禎一直笑望著他們,待到暥兒喝完了水,才慢悠悠地開口:“陛下立後了嗎?怎從未聽說過,這是打哪裏冒出來的小皇子?” 聽到聲音,暥兒轉頭看向梁禎,愣了愣,顯是認出他來了,“呀”了一聲:“兔子花燈……” 梁禎伸手過來,輕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這小東西記性倒是不錯。” 被誇讚了的暥兒很是高興,樂顛顛地道:“伯伯送暥兒的兔子花燈暥兒好喜歡。” “是嘛,”梁禎笑著點頭,“那下次伯伯再送暥兒些別的好玩的。” “不用了,”祝雲瑄擰緊了眉,沉聲打斷他,“你來到底所為何事?” “陛下若一定要問個緣由……”梁禎拖長了聲音,目光在他空無一物的手腕上晃了一圈,眼中笑意愈濃,“當年離京之時,我的一串佛珠不見了,陛下應當知道,那是我爹留給我的唯一的一樣東西了,我總想著要找回來才好,所以來問問陛下,後頭可有見著那串佛珠?” 祝雲瑄麵不改色地睜眼說瞎話:“沒見到,逆王梁禎已死,他的東西早就都處理了,你既不是他,何必來與朕討要他的東西?”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梁禎:“……”第五十八章 心不由己 被祝雲瑄拿話頭堵住,梁禎失笑出聲:“三年不見,陛下倒是比從前更刁鑽了。” 祝雲瑄冷哂:“不比得你,永遠這般落拓瀟灑。” 梁禎厚著臉皮將對方的譏諷當做讚美,笑著應下:“陛下謬讚,愧不敢當。” 坐在祝雲瑄懷中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盯著梁禎瞧,被他臉上的麵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奶聲奶氣地問他:“伯伯你為什麽一直遮住臉啊?” 梁禎笑望向他:“小寶貝想看伯伯長什麽樣嗎?” 暥兒下意識地點頭:“可以看嗎?” “小寶貝想看當然可以看。” 梁禎抬手將麵具摘去,笑眯眯地衝暥兒眨了眨眼睛,小孩兒驚訝地瞪圓了眼珠子,脫口而出:“兔子風箏!” 原來送他兔子花燈的伯伯,就是幫他把兔子風箏找回來的伯伯,暥兒高興極了,興奮地抬起頭告訴祝雲瑄:“爹爹,就是這個伯伯幫我把吹走了的兔子風箏找回來的,是我自己畫的小兔子。” 祝雲瑄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是嗎?” “嗯,伯伯長得很好看,暥兒記得。” 祝雲瑄:“……” 梁禎放聲笑了起來:“這小娃娃可真有趣,陛下教得不錯啊……” 被笑了的暥兒很不好意思,也樂嗬嗬地跟著傻笑,梁禎玩味地與祝雲瑄挑了挑眉:“陛下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陛下是幾時立了後還是納了妃,怎有了個這麽大的小皇子?” 祝雲瑄眸色一黯,冷聲道:“朕的私事何須與你一介草民交代,朕的皇子自然是有堂堂正正的身份的,不勞你操心。” “問問都不行啊?” “與你無關。” 似是覺察到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暥兒再次抬頭看向祝雲瑄,小聲勸他:“爹爹不要跟伯伯吵架……” 祝雲瑄按下心中的煩躁,抱起孩子:“暥兒我們走吧。” 暥兒很乖地點頭,轉頭與梁禎揮了揮手:“伯伯下次見。” “這就走了嗎?下次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我才能再見到陛下?”梁禎仰頭望向已經站起了身的祝雲瑄,似笑非笑的眼中藏著蠢蠢欲動的光亮。 祝雲瑄輕閉了閉眼睛,平靜回答他:“你不必如此,從三年前放你離開起,朕便再沒打算與你有任何糾葛,昭王已死,你既已改名換姓,如今過得也算快活,又何必再糾纏從前那些事情。” 梁禎唇角的笑漸漸淡去,深深望著祝雲瑄,試圖看穿他心中真正所想。 “陛下,三年了,你還是這樣,不願麵對自己真實的心意嗎?既不願再見我,又為何要隨身戴著我的那串佛珠?還有這個孩子,當年能送出去甚至騙我說他已經沒了,如今又為何想要再接回來?” 祝雲瑄搭在暥兒腰上的手收緊了些:“朕需要一個繼承人。” “隻要你立後納妃,別說一個,便是想要十個繼承人都是輕而易舉之事,可你沒有,三年你都沒有娶妻,我以為你的意思夠明白了,所以我回來找你,你卻又要把我往外推,你究竟想要如何?” “朕想要什麽,與你無關。” “所以到頭來還是我一廂情願,自作多情是嗎?” 祝雲瑄輕抿了一下唇角,沒有再說,抱著孩子轉身離開。 下樓時暥兒摟著祝雲瑄的脖子,怯怯問他:“爹爹,你生伯伯的氣了嗎?” 祝雲瑄輕拍了拍他的背安撫他,沒說什麽,小娃娃便又道:“那我以後都不理伯伯了,爹爹不要也生暥兒的氣。” “好孩子,”祝雲瑄低聲喃喃,“爹爹不生氣,你乖。” 下午,父子倆便一直在西市裏轉悠,祝雲瑄的興致消了許多,梁禎又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他們是微服出來,梁禎沒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他也不好叫侍衛去趕人,隻得由著他跟著,看看時候不早,吩咐了人去把元寶他們找回來,打算打道回府。 暥兒眼巴巴地瞧著對麵攤子上掛著的一個大海螺,沒等祝雲瑄開口,梁禎先一步過去將東西買了下來,遞到了小孩的麵前。 那海螺足有成人手掌那麽大,色彩炫麗,花紋十分平整漂亮,也難怪暥兒一眼就瞧上了。海螺遞到麵前,小娃娃的雙眼先是亮了一瞬,後又強壓下心中渴望,搖了搖頭:“我不要。” 梁禎輕聲一笑:“真不要?” 小娃娃再次瞅了一眼他手裏的海螺,垂下了眼睛,堅定道:“不要。” 梁禎望向祝雲瑄,不讚同地搖了搖頭:“陛下與我置氣便算了,何必挑撥我與孩子之間的關係。” 祝雲瑄皺眉,手指在暥兒的肩膀上輕輕點了點,低聲提醒他:“暥兒想要就拿著吧。” 暥兒抬頭看向他:“爹爹不生氣嗎?” 祝雲瑄尷尬地低咳了一聲:“不會。” 於是小娃娃“勉為其難”地收下了海螺,抱在懷裏仔細瞧了瞧,愛不釋手地摩挲了一陣,到底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害羞地與一直笑看著自己的梁禎道了謝:“謝謝伯伯。” 梁禎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好笑道:“跟你爹一樣難伺候。” 玩得滿頭大汗的元寶和祝雲瓊高高興興地回了來,祝雲瑄叫人拉來馬車,趕著他們上車去。 梁禎抱著胳膊,玩味地看著跟在元寶身後爬上了車的祝雲瓊,問祝雲瑄:“那位是九殿下?陛下什麽時候善心大發還把這小子帶身邊養了?” 祝雲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那是朕的九弟,朕想做什麽不需要旁人來置喙。” 梁禎笑著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壓低了聲音提醒祝雲瑄:“陛下,這小子遲早是個禍害,為了您的大衍江山著想,您還是別留著他了。” 祝雲瑄冷了神色,不再搭理他,抱著暥兒上了車,甩上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