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邡道:“師兄, 我想求你昧著良心替我做一件事。” “你說。” “我走之後,若沒能回來, 得煩師兄替我照顧秋寒,要是有法子, 將他記憶都剜了,封掉修為, 送他做凡人去。” 紅瀾轉過頭,定定看著他。 許多詞句在胸中掠了一遍,可句句都是沒用的話,紅瀾最後隻緩緩道:“好。” 雲邡這才滿意,“謝過師兄。” 想了想, 又一拍腦袋,“對了, 紫霄山, 師兄若得空, 不如回來接任仙座之位,也就千百年的工夫, 世上就該沒幾個修仙的了,屆時師兄再同師嫂去逍遙快活。” “好。” 絮叨一陣, 交代各種事,雲邡還意猶未盡,說:“我想想, 紫霄山、聶先生、周鴻……都差不多了,哦對,還有,我閣中藏了許多好茶……” 忍無可忍,紅瀾打斷,“你回來再說!” 雲邡緩緩眨了下眼,半響,才輕輕笑一聲。 那笑很快消散在山間的寒氣裏。 “我隻是說如果。” 他不欲再說此事,隻是含笑轉頭,對紅瀾說:“算了不說此事,師兄,很久不見你,我心中其實十分掛念你。”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腦,紅瀾沒明白他話中意思,這幾日不是天天見嗎? 雲邡笑說:“那些不認識的我都送了福祉,我不能厚此薄彼,我這兒有一樁見麵禮要送師兄。” 紅瀾疑惑。 雲邡伸出手,以指節在紅瀾額上輕輕一扣。 紅瀾眉心原是一道鮮紅的魔紋,可在他神力驅使下,魔紋漸漸淡了。 紅瀾全然怔住。 一身蚩尤骨,裏頭攜帶著萬年的怨氣,日夜折磨,此刻盡數散去。 他渾身一輕,不可思議的抬起手,反複看看,手背凸起的經絡全都平下去,血色升上來,蒼白到不似活人的膚色又恢複成普通人的樣子,且瑩潤無暇,沒有一絲傷痕。 暴起的骨結縮小,身形縮了一些,兜不住寬大的黑色鬥篷,鬥篷掉下來,堆在了他腳邊。 風吹拂,黑色的鬢發飄飛,一雙總奇異雜糅著幾分愁緒、幾分笑意的眼睛露出來。 這是光風霽月的紫霄山大師兄,紅瀾。 雲邡含笑望著師兄。 這幅樣子真是隔了百年不見。 劫難一茬接著一茬,好在如今有了個頭,師兄把窮途末路走到頭,走到了柳暗花明,看見了桃源一座,自可塵埃落定,攜美眷落進溫柔紅塵之中,得他半生未有之自由和快意。 這樣一來,前半生之流離顛沛都抵消了。 可算是圓滿。 隻可惜,兩極平衡之道貫穿始末,雲邡覺得他自己前半生太過瀟灑,以至於後邊的日子要吃苦頭,苦頭吃了一樁又來一件……算了,看天意吧。 他踏出群山,朝無邊天地去,“我走了。” . 謝秋寒感覺自己睡了很久,睜開眼睛,來到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他茫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前因後果。 他隻是執迷的一直走,終於見到不遠處有一點熒光。 他十分高興,加快了腳步,很快來到了熒光前。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玉像,盤膝打坐,麵目慈悲。 見了這玉像,他才知慈悲一詞是十分貼切的,因感眾生之苦,而生菩提之慈心,故而為慈悲。 他歪著腦袋盯了玉像好一陣,覺得有些眼熟。 看著看著,玉像睜眼了。 那雙眼光芒大方,刺得他一激靈,驟然後退兩步,突然想了起來——這是禹帝玉像! 那雙眼隻是略一照拂他,當即又閉上,一道男聲在他腦中響了起來:“汝非命定人,走吧。” 什麽叫他不是命定之人? 謝秋寒怔了一下,被那玉像的光打到地上。 他跌坐在地,猛地睜大了眼,想起了聖人傳承。 一股怒火冒了出來。 在這股怒氣的驅使下,他站起來,朝玉像走去,“你想要誰!” 玉像不理他,又是一道光打過來。 謝秋寒被撞倒,又爬起來,這樣循環了無數次。 玉像終於又睜開眼睛,看著他,悲哀的說:“小子何苦。” 謝秋寒咬牙道:“你管我苦不苦,我偏要!” 話落,天地突然靜了下來。 玉像消失在了他眼前。 謝秋寒朝下跌去,陷入的無限的下落之中。 他咬著舌尖,用痛覺讓自己清醒,直到鮮血從嘴邊流下,滴到了地麵。 鮮血所墜之處,緩緩的漾開一道帷幕,然後變成一片群山。 男聲又在他腦中響起:“罷了,去吧。” 場景豁然轉變。 謝秋寒墜入十萬大山之中,穿梭過無數狼煙炮火,猛地墜地,掉進一地的屍塊和碎石當中。 他爬起來,環顧一圈,入目是堆成小山的屍體和不斷從地下冒出的流火。 那些屍體長的奇形怪狀,青麵獠牙,有三個腦袋一條腿的人,有長了馬臉的牛,下巴垂著一個巨瘤的女人等等,任何一個掏出去都能做小兒夢魘,把他們嚇尿床。 謝秋寒卻睜大了眼睛,反而湊近去,不嫌髒汙的撥弄,心念電閃,將古籍中的名詞一一對應上。 這些都是上古遺民! 聖人傳承? 聖人傳承是傳承什麽!? 謝秋寒跌跌撞撞的跨過屍山屍海,爬上群山之癲,搖搖晃晃的抱住山上的大石頭,舉目遠望。 沒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到處都是災禍,到處都是死亡,到處都是尖叫。 半空中有兩個巨人正在搏鬥,一邊打的血沫橫飛,一邊用謝秋寒聽不懂的話彼此唾罵。 他們打架,殃及池魚,風雷雨雪電不停的變化,地麵時而是火海,時而是凍土。 打到關鍵時,紅巨人狠狠一腳踹過去,將另一個撞到了群山的脊梁上,群山嗡鳴,發出痛苦的哭嚎聲。 謝秋寒瞳孔緊縮——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領兵交戰,戰中撞塌不周山。 就在這時候,他腳下的山峰被攔腰斬斷,朝一旁栽去,他頭頂砸下一塊巨大的隕石,帶著火星,轟然墜下。 他避之不及,被砸個正著——可是不疼。 謝秋寒眼前的場景立刻換了。 他來到了山腳下,一個洞穴之外。 四下安靜,方才水深火熱之景好像隻是他的幻覺。 他聽見一些輕聲細語的交談。 謝秋寒走進去。 洞穴中豁然開朗,是個祭壇,許多形貌各異的種族圍在祭壇之下,正中說話者是人首蛇身,二人相貌一模一樣,隻是一個陰柔,一個陽剛,憑氣質能分出雄雌。 謝秋寒立即明白,這是伏羲女媧,傳聞伏羲女媧乃同胞兄妹,俱為父神盤古之手足所化,樣貌人首蛇身,在上古地位十分尊崇。 他仍聽不懂古話。 隻看見各種族都引頸就戮,從從容容的赴死,血液順著祭壇兩端緩緩流動。 正中央,兩位上古神圍著一個圓盤不斷盤旋,圓盤上漸漸分化出兩極,成了一個太極陰陽魚的形狀。 那太極上生了兩儀,一段歸伏羲,一段歸女媧,他們的蛇尾漸漸和圓盤合二為一,彼此纏綿,卻又界限分明。 圓盤漸漸上升,兩儀四象,金色符文在空中不斷衝刷。 冥冥之中,謝秋寒知道,那就是天道。 恰在此時,一個垂髫小兒跌跌撞撞的從他身邊跑過去。 小兒吱吱呀呀的指著中央祭壇,哭個不停。 他的眼淚同大人們的血一起融入祭壇,融入兩極四象裏,而他被無形之手桎梏住,隻能自顧自的流眼淚。 謝秋寒心生不忍,上前拉了小兒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可那小兒卻開口說話了。 這下終於是他能聽懂的: “盤古父神開天辟地,以身為界,以精魄為道,造大宇宙……” 謝秋寒一愣……牽著小兒的手自然而然鬆開。 這是禹帝。 小兒後退一步,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相貌淳厚的大人,耳垂厚大,慈眉善目。 謝秋寒畢恭畢敬道:“見過禹帝。” 禹帝隻微微頷首,繼續道:“上古時,諸神混戰,天道折損,諸神為彌補過失,舍身殉道,其中伏羲女媧以身為爐鼎,將其分置兩半,一半為因果,一半為輪回,合則為天道,二人合葬,溫養天道,女媧囑後人軒轅氏擇機取出。” 謝秋寒自然而然看向旁邊的祭壇,想必這就是禹帝口中的“諸神舍身殉道”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