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我問你問題。”江漓半蹲下身,直視祝敏:“若你想咬死牙關負隅頑抗,那我得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這樣。” 祝敏冷笑:“你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折磨我,對吧?如此說來,你想知道什麽?你是來為江茗討債的,怎麽,是想全殲了逐暉給江家報仇?” 江漓沒急著回答,就聽祝敏再次說道:“比起這些,我更加好奇的是。”祝敏眸光突轉淩厲:“江家突遭滅門,凶手未曾遺留下半點線索。就連朝廷都無從查起,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曉得滅門慘案的真凶是誰的?” 江漓唇角輕佻,麵色清韻淡雅,眼波銳利似刀:“下令誅殺江家滿門的可是你們逐暉的掌尊?” 祝敏語氣譏諷:“若無掌尊下令,誰敢動縱橫九州不敗敵手的江大人。” “為何要殺江家滿門?”江漓問。 祝敏高傲的揚起下巴:“掌尊的命令,我們做屬下的隻有從命的份兒,至於掌尊是何理由有何目的,我們沒資格去問,也不會去問。” 這種強硬的回答,江漓並沒有表現出理所當然的憤怒或者怨恨。他的麵容依舊月冷風清,眸光依舊澄澈似雪,連骨子裏流露出的冷傲淡漠都未曾有絲毫改變。 “逐暉沒有領地,弟子居無定所,掌尊行蹤成謎。若說能確確實實聯係上她的,唯有心腹。”江漓凝視著祝敏道:“即便你以前在逐暉默默無名,但你參與過三年前的江家屠殺。照逐暉的話來說,你是有功之臣,掌尊必然提拔你。說吧,你們的掌尊夜來幽在哪兒?” “你一心為江茗報仇,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放過參與過滅門屠殺的我。”祝敏目光堅定,一身傲然:“那我又何必出賣掌尊,要殺就殺,何必再多廢話。” 江漓的麵上浮起一抹極淡的笑意,起身,背對而立:“如你所願。” 祝敏心中一顫,這世上誰人能真的做到無懼死亡。嘴上說的厲害,真要死之時就懼怕了。她以為對方會跟她磨時間,以為對方不得到答案不罷休,以為對方會不擇手段的使用各種酷刑加在她身上。 你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折磨我。這是祝敏以為的,但她沒想到她根本想錯了。江漓從未想過使任何手段折磨她,你說則以,不說就殺掉,懶得浪費時間,不差你這一條線索。 難道她這個逐魂令就這麽沒有分量嗎?祝敏在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已然被清煙一劍穿心,咽氣倒地。 晨霧迷蒙,似輕煙,似白紗。大街小巷人跡罕罕,唯有幾家晝夜經營的客棧餐館早早收起了紅燈籠。 空寂冷清的馬路中央先後走著三個人,寶藍錦綢在前,碧色羅衫在中,粗布麻衣在後。 走著走著,中間那人突然停下,就在馬路中央跪了下去,目光中滿是愧疚歉意:“屬下無能,還勞公子相救。” “起來吧。”藍衣少年容色淡淡,他未聽見任何起身的聲音,回頭一瞧,那人果然還跪在那裏一動不動。略有無奈,隻好親自走回去將人攙起,說:“雖時光荏苒,卻不可操之過急。多少寒暑都過來了,不必掛懷。” 清煙低垂著頭,依舊歉容難消。江漓看向後方二路,二路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忙惶恐的跪地拜道:“九樞舊部二路,叩見公子。” 江漓秀眉輕跳,眸中溢出的苦澀讓清煙的心髒一陣揪痛,就聽江漓歎息說道: “九樞早已解散,你亦不必拜我。” 二路聽了這話,非但不起身,反而重重叩了一個頭:“九樞雖已不在,但江家永遠是主。江茗江大人有恩於小人,是小人命薄,一直沒機會報答大人的恩情。直到大人家中遭變,小人痛徹心扉。好在上天眷顧,保佑公子絕處逢生。小人必追隨公子,馬首是瞻,死而後已。” 江漓麵色幽幽,眸中似有潤潤的水光閃過。他望著逐漸明朗的天幕,往事如陽,溫暖身心,可往日也如刀,刀刀斷腸。一時不知是喜是悲,隻覺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怎麽填也填不滿。像是個無底洞,隻能身不由己的任由飽受摧殘的靈魂往下墜落。 “我先回湘雪閣。今日無事,你可好生休息,日後自有事情交於你做。” 二路大喜:“謝公子。” 江漓看向清煙,“你回去吧,明天不用過來了。” 二路怔鄂,清煙臉色一白,顧不得身上傷情嚴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頭:“清煙自知辦事不利惹公子煩憂,公子盡管處罰,清煙甘願領罪。” 江漓:“……” 看清煙一副恨不得用頭把地麵砸個窟窿的架勢,江漓一向冷清的麵容上總算溢出了幾分無奈之色:“清煙,我是見你有傷在身,正巧近日無事,好生休養不必往湘雪閣跑,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啊?”清煙目瞪口呆,眨著懵懵懂懂的眼睛。 二路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至於清煙,要江漓說的話,那就是實打實的死心眼子,一點不懂變通,還敏感多思。不過要細想的話,或許清煙與他一樣,都是家中遭變,流離失所的可憐人,總是充滿不安,處處小心謹慎。對於清煙來說,江漓就是最重要的人了,從小跟在身邊的侍從,加上如今的相依為命。若是讓他離開把他趕走,那對於清煙來說,倒不如死了高興。 想當年的清煙多傻多天真,人也蔫了吧唧的,特別靦腆,特好欺負。讓他蹲不敢站,讓他走不敢留,對主子是絕對的衷心。雖看似軟弱可欺,但護起主子來絕不含糊,小小年紀就敢拚命,明明自己嚇得直打哆嗦,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保護江漓。 如今想起來,真覺得他那時候傻得可以。 年少的時光總是美好的,父母健在,家中安寧,日子平淡卻不乏味,逍遙自在。父親嚴厲,總是非打即罵,母親慈愛,每次都護著他。 而江漓則是純善真誠,偶爾活潑淘氣,把父親氣的吹胡子瞪眼,母親就在一邊柔聲安慰,結果自然是免不了跪祠堂,等到夜半三更,清煙偷偷端來飯菜給他吃。 純善真誠,活潑淘氣。好陌生的描述。 一夕之間,父母俱亡,江家滿門再無活口。看著滿地血跡斑斑的屍首,耳邊傳來清煙嘶聲力竭的“公子小心”,他轉身,原來還有兩個人留了下來,是負責檢查落網之魚預備補刀的是麽? 那是第一次,一向溫和的江公子眼中燃起殺氣。也是第一次,他殺人了。 凶手倒地,血如泉湧,隨著清煙的一聲驚呼,他清楚的看見屍體胸口的部位有紋身。 逐暉紋印。 自那之後,他不會笑了,也不再活潑了。從純善變得陰狠,從真誠變得狡猾。拋棄溫柔變得冰冷,拋棄情感變得麻木。 江家獨子體弱多病,藥不離口,手無縛雞之力,是個毫無指望的病秧子。 誰人知曉,武功超絕無一敵手的九樞首領江茗,唯一一次敗給的人並非逐暉,而是自己年僅十四歲的親生兒子! 父親授他習武,卻禁止他露武,他隻想兒子做個默默無聞之人,又或者,父親是刻意在躲避什麽。 “不追名不逐利,隻願你安度此生,承歡膝下。為父已經造孽太多,江家已經樹敵無數,你的雙手是幹淨的,沒有沾染過一絲一毫的鮮血。珺歌,願你永遠保持這份真摯的赤子之心。” 往日親語猛擊心房,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江漓望著窗外逐漸熄滅的湖岸燭光,身體一陣陣發冷。 “孩兒的雙手早已染盡鮮血,回不去了。” 江漓的手骨骨節因緊握而發白。 突然傳來叩門聲,繼而,蝴蝶的聲音響了起來:“樂師,舒王殿下來找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哎,腰酸背痛,流年不利~第16章 舒親王府 惠風和暢,陽光和煦。街上人跡遝遝,民康物阜。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一草一木一風一雲,熏染著繁華盛京。 兩個護衛躬身在馬車前,由年長的開口匯報道:“王爺,卑職等二人奉命暗中保護江樂師,江樂師平安無恙。既無外人來尋江樂師麻煩,江樂師也一直待在湘雪閣並未出門。” “好。”轎內顧錦知輕輕頷首道:“你們繼續留在這裏,若有湘雪閣的客人不老實,你們無須客氣,盡管幫本王料理了他們。” “是。”兩個護衛齊齊應聲,再抬頭之時就見顧錦知的雙眸突然亮了,二人心領意會,知趣的退下。 鬱台看向顧錦知目光所及之處,正是湘雪閣的正門,瞧見緩步走出的江漓,鬱台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江樂師,我們殿下等候多時了,請。” 江漓越過馬路,走到舒親王座駕前凝步,拱手為禮:“見過殿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霜色的華錦長袍,腰間著月白色玉帶。青絲如瀑,垂在鬢邊的一縷烏發被微風帶著輕輕飄動,半遮半掩那雙如墨的星眸,更添了一份柔美孤高。 “小漓兒快起。”顧錦知站在馬車前室,朝江漓伸出手,眸中的光芒愈顯溫柔,“今日天色正好,你我也閑來無事,可願隨本王到府上小坐,順帶一覽盛京風光?” 江漓看顧錦知滿懷期待的麵色,安然淺笑道:“殿下盛情邀請,豈敢拒絕。” 不料顧錦知臉色微僵,笑容變得格外勉強,他低聲說:“若是小漓兒不願,盡管拒絕。你千萬不要因為顧忌我的王爺身份,而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兒。你若願意,咱這就走,你若不願,本王可改日再來邀請你。” 顧錦知如此真誠的口吻聽得江漓一愣,瞧他鄭重其事的模樣,江漓一麵覺得他純善的可愛,一麵心中又驀然多了幾分溫暖。他玉立在下,伸手搭在顧錦知的掌心上,借著顧錦知的力度上了馬車:“在閣中憋悶,出去透口氣也好。” 顧錦知當場喜上眉梢,緊跟著江漓鑽進轎中。 馬夫將車趕得極穩,江漓單手撥開車簾,窗外一片喜慶祥和之氣。茶坊、酒莊、肉鋪、驛站、廟宇,琳琅滿目的各式門店,形形色色麵帶淡泊愜意之色的行人。當今聖上治理有方,國家繁榮富強,百姓自當安居樂業。 走了約有小半個時辰,這金陵城中除了皇宮,最大最顯赫的舒親王府便到了。 亭台樓閣,高低錯落。園林庭院,清雅翠竹蓬勃挺立。小橋流水,曲徑通幽。與其說王府華麗,倒不如說這裏的布置別有一番風味。走在汀步之上,池塘水麵因陽光照射泛起耀眼的碎金光芒,細看水中,竟還有幾條鮮活的紅白鯉魚。 “小漓兒,府中景觀可還好?”顧錦知走在前,一路引領江漓繞過嶙峋的假山,走上那九轉十八彎的回廊。 江漓跟在身後,耳邊回蕩著林間陣陣鳥語,“王府自然是好的。” 顧錦知腳步微頓,臉上笑容加深了一分:“那你可喜歡?” 江漓麵上的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喜不喜歡這偌大的舒親王府,跟他一個樂師有什麽關係?不等江漓回答,顧錦知已笑著牽住他手腕,道:“有一樣東西,你必然喜歡,快跟我來。” 江漓被顧錦知拉著走,猝不及防的一聲“殿下”被揉碎在風聲裏。進入內院,目光所及之處建立著一座相當風雅別致的樓閣,匾額之上是以金漆雕刻的三個大字:新雨樓。 字體遒勁有力,□□超逸,宛如盤龍欲衝天而起,遨遊蒼雲。 “此名取自王維所著《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後。”顧錦知見江漓盯著匾額看,索性為他解釋道。 江漓目不轉睛的看著,問道:“這字可是殿下親筆所書?” “正是。” 古有雲,字如其人。能寫出這般筆勢豪縱,蒼勁峻逸的文字,真是又一次讓江漓對這個體弱虛浮,灑脫不拘的王爺有了新的認知。 習字靠長年累月的磨練,以及少量的天賦和靈氣組成。舒親王天生喜樂,玩世不恭,但要論起大好青年男兒,哪個能真的是胸無大誌。能寫出如此豪氣淩雲的書法,可見顧錦知心性闊達,真誠謙和。雖然看似灑脫天真,實際內心澄澈明淨,胸中自有淨土。 “小漓兒是喜歡這字,還是喜歡這新雨樓?”顧錦知見江漓看得出神,便順勢讓道:“若你喜歡,盡可住在這裏,且隨本王進去瞧瞧。” 說罷,也不顧江漓反對,就拉著人進了樓閣。 錦簇的月季花叢傳出陣陣芬芳,陽光灑在花叢間,在竹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斑斑光影。 江漓由顧錦知帶著走入內室,內室之中的琴架上放著一把玉琴,江漓隻看了一眼便曉得此物絕非凡品。 “此琴名為霄風,琴身為梧桐神木所製。”顧錦知拉著江漓走到玉琴前,讓他近距離欣賞寶物:“梧桐木本稀少,此木的來由更是有趣。在齊魯一帶的某座島上,有著一片渾然天成的梧桐樹林。無人打理無人培育,卻是生機勃勃,遮陽參天。更有百鳥來朝,甚至神鳥鳳凰棲息,日日盤旋林中不肯散去。那等奇觀異象,齊魯之地皆為之震撼,很快便上達天聽,先帝龍顏大喜,認為是吉瑞之兆,將此孤島命名為仙洲。不日打算禦駕仙洲,親自一覽這曠世奇觀。” “不料,那日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整座仙洲被包裹在磅礴大雨中,仿佛要沉入海底一般。一道驚雷從空劈下,正中梧桐樹林,引發了熊熊大火。明明暴雨傾盆,可火勢卻絲毫不減。總共燒了一天一夜,當風停雨歇之後,島民渡船前去一看……”顧錦知語氣頓了頓,伸手撫上了那把霄風:“原本美若仙境的小島,一夜之間化為了一片廢墟,枯木焦土,寸草不生。隻有它,唯一一棵神木,挨過了風雷洗禮,躲過了天神收割,它雖身處火海,卻並未枯萎。” “人人都說,仙洲是天庭的一角不小心墜落到了凡間。而那一場毀滅式的大火,是上天前來將它收走了。至於這唯一的落網之魚,自然被世人奉若神物,被有心人收藏保護,輾轉百回,又被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製作成了一把古琴。” 顧錦知喃喃說著,餘光瞥見目光幽幽注視著古琴出神的江漓,繼續說道:“而這作為琴弦的蠶絲,乃是雲南某處一個專門以養蠶聞名的村落中出產。那裏的冰蠶皆為極品,“霄風”所用之冰蠶,正是那的村長親自培育的冰蠶蠶王所吐。” 暖陽照耀在琴身之上,晶瑩剔透的蠶絲發出淡淡的銀光。 “如此稀世珍寶,上天入地僅此一個。”顧錦知唇邊溢出笑意,眸光柔情似水:“小漓兒若喜歡,我把它送與你可好?” “傳世名琴霄風,天下但凡喜好音律之人無不向往。傳聞,此琴天鑄,琴音具有仙靈,震神攝魂。可引百鳥來朝,可使萬物垂淚,可令枯木逢春。”江漓望著玉琴,情不自禁的展眉一笑。突然,他意識到什麽不對,麵上罕見的露出詫異之色:“殿下剛說什麽?” 善音律之人喜愛樂器,江漓能被霄風吸引住也是自然,隻不過看他雙目炯炯有神的盯著霄風看,竟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麽,這讓顧錦知覺得他真有點可愛,忍俊不禁,幹脆笑的更深了。 “本王說,要將這把霄風送與你,這傳世名琴,今後就是你的了。” 江漓怔怔的望著他,好像沒反應過來。 雖然江漓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可顧錦知感覺得出來,他內心對霄風必然是歡喜的。想到這裏,顧錦知心中也美滋滋起來。像江漓這般孤傲清冷,超塵脫俗之人,隻怕放眼天下,根本找不到幾樣能博他一笑的東西。任多少金銀玉器,珍珠瑪瑙,對他來說不過是些俗物,再罕見再珍稀的異寶,他隻怕都不會多看一眼,更別提心生青睞了。 可見他尋遍四海,費盡心思得到這把霄風,算是投其所好對了。 “殿下是在開玩笑吧。”卻不料,江漓表情清淡如水,眸中更是沒有絲毫的喜悅之色,永遠平淡,永遠波瀾不驚。 顧錦知麵上笑容一僵,頓時有些急了:“本王才不是開玩笑,小漓兒難道不信?那我現在就命人將霄風打包,送到湘雪閣去。” 顧錦知作勢就要叫人,江漓忙攔住他道:“殿下,這等無價之寶送給我,隻怕有些暴殄天物了。” 顧錦知的臉色比方才又難看了一分:“又胡說。霄風到了你的手裏才是物盡其用,流落在外才是暴殄天物。寶劍配英雄,既是樂器,自當配與好的樂師。” “殿下能覓得此寶,必然不易。”豔陽柔光,霜色的錦衣映照著江漓的麵容更加白皙清明:“真舍得贈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