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顧錦知行至江漓跟前,他鄭重其事的叫他名字:“江珺歌。”  臉色溫怡的江漓突然一愣,再次抬頭時,眸中的畏懼之色一閃即逝,繼而取代的是無盡心酸和苦楚。顧錦知的心髒揪著疼,他看不得江漓的這副表情,正要開口,不料江漓突然膝蓋一彎,整個人跪倒在地,嚇得顧錦知臉色大變,作勢就要去扶。  “是孩兒的錯。”江漓的呼吸急促,麵上滿是惶恐和愧疚,他執意跪在冰涼的雪地裏,眸中閃爍著叫人心碎的淚光:“是我任性,是我不聽父親的教誨,是我耍小孩子脾氣。若我不負氣離家出走,若我能留在家中,或許,或許您跟母親……還有江家上上下下百十餘□□生生的性命就都不會死了。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顧錦知蹲下身子,連聲安慰:“小漓兒,這不是你的錯。若你當時在府中,說不定也難逃一死。”  “父親,一切都怨我。你讓我習武保護家人,可我……我辜負了你的期望,父親母親,滿府中人全死了。我誰也沒保護下來,我誰也沒拯救得了。”  顧錦知一陣心如刀絞,望著江漓身上殷紅的血跡,他既想查看傷口又不敢輕易觸碰:“小漓兒,你別這樣……”  “父親,你願我遠離紛爭殺戮,願我赤子之心永存。可我……”江漓顫抖的伸出雙手:“我,殺人無數。雙手早已染滿鮮血,你的期望我全辜負了。”  少年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父親,這偌大天地間,隻剩我孤獨一人。我隱忍存活,獨自麵對仇恨,每天與陰謀殺戮血液刀劍打交道。我覺得……好無助,好殘酷。每次午夜夢回,我年少之時的回憶就像刀子一樣插在我心裏。我知道自己不能輸,我時刻警惕,因為一旦失手,我肩負的仇恨就無處報了,我不能輸……就算抽筋削骨,萬劍錐心,我也得堅持下去,我必須得獨自熬下去。”  顧錦知麵色蒼白,緊咬下唇,幾乎滲出血絲,他一把抱住江漓,把這個叫他心碎的人死死攬在懷裏:“小漓兒,誰說你是孤獨一人?還有本王在呢,本王會永遠陪在你身邊!隻要你願意,本王可為你做任何事。”  懷中的江漓忽然掙紮起來,他用力推開顧錦知,往後退了幾步,臉色煞白,眸光狠厲:“你說,為何屠我滿門!”  鬱台膽戰心驚:“殿下,江公子莫不是瘋了?”  “我調查過,江家與你們無冤無仇。你號令整個逐暉,殺盡江家滿門,你隻為私怨是麽,你跟我父親到底什麽關係!”江漓左手捂著陣陣發疼的胸口,右手凝氣成掌刃,照著顧錦知的頸部就劈了過去。  鬱台當場被嚇得失聲尖叫:“江公子不可!”隨從兼護衛的他同時狂奔過去,以手肘硬是接住江漓的掌刀,登時被江漓霸道狠絕的內功逼得往後退了數步,整條胳膊一陣發麻。待他站穩了身子,臉色可以用驚世駭俗四個字來形容。  他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胳膊肘,如若此刻江漓不是內傷在身且神誌不清,那一掌下去,他的這條胳膊怕是沒法要了。  鬱台可顧不得疼,生怕江漓再動手,氣還未喘勻就衝了上去準備拚命,卻被身旁的顧錦知一攔: “你莫要傷到小漓兒。”  “……”鬱台捂著又酸又疼又麻的胳膊肘。  到底是誰傷到誰啊!  “小漓兒。”顧錦知膽大的朝前邁進一步,目光中透著暖意的柔情,望著麵前神誌恍惚,麵容憔悴,衣衫染血的江漓。他強迫自己勾唇露出一絲和熙的微笑,語氣輕柔的好似一捧雪絨:“小漓兒,跟本王回家吧。”  回,家?  江漓心神一顫,陰狠凜然的目光霎時變得茫然無措。  家在哪裏?哪裏是家,他沒有家,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沒有等待他回去的人。  若是你覺得流離失所無依無靠,那本王可以許你安身立命之所。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當你在外覺得辛苦之時,盡管回來王府,盡管跟本王訴說。  江漓的心髒被無形的手緊緊揪住,渙散的雙瞳驀然一凝,他怔鄂的望著麵前之人,驚聲叫道:“殿,殿下?”  顧錦知一愣,還未感受到被認出的喜悅,江漓突然緊捂胸口,吐出一口鮮血。第31章 棽暮之毒  “小漓兒!”顧錦知大驚失色,忙上前一把接住暈倒的江漓,失聲驚叫他的名字。  顧錦知將江漓打橫抱起來,走出江府,徑直上了等在門前的馬車。命令馬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王府,又把澆花喂魚閑著沒事幹的周大夫叫到新雨樓。看全府上下一副火燒眉毛的緊急模樣,周大夫還以為是舒王爺出事了,心急火燎的提著藥箱過去,卻見顧錦知好端端的坐在床邊。  身體雖好,可臉色簡直恐怖。屋內來來往往侍候在側的丫鬟婆子小心翼翼,端盆打水送藥,有條有序,半點聲音都沒有。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生怕驚擾了主子,惹惱了這位目光堪稱凶惡的顧錦知。  周大夫自打顧錦知出生就隨行在側,隨時為身體不好的王爺切脈治療。一晃二十年,這還是頭一回,周大夫見到這般模樣的舒王爺。和往日那般嘻嘻哈哈,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閑散王爺有著天壤之別。  當周大夫看見床上還躺著一人之時,瞬間搞懂了什麽。不敢有所怠慢,趕緊去切脈看診。他幾乎能感覺到一旁顧錦知射在他身上的銳利視線,若那視線有溫度,隻怕他現在都被烤熟了。  “周苦瓜,怎麽樣?”顧錦知始終注意著周大夫的臉色,切脈的時間越長,周大夫的臉色越難看,聯想之前江漓的種種經曆,顧錦知心中隱隱懼怕:“他沒事,是嗎?”  周大夫轉身,朝顧錦知跪拜道:“不敢欺瞞殿下,江公子受了不算輕的內傷,周身經脈和五髒都有受損,但他內功修為深厚,隻需服用幾日千年血參即可逐漸恢複。至於肩上的皮外傷就更不打緊了,府中有上好的創傷藥,連續敷數日便好。”  顧錦知並未從這些話中感到放鬆,他注視著周大夫明顯焦灼的臉色,冷靜的問道:“是不是還有但是?”  周大夫咬著幹澀的嘴唇,硬著頭皮道:“是。除了內傷和輕度外傷,江公子他……還中了毒。”  顧錦知宛如被雷電劈中一般,整個人愣在當下,指尖涼如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連呼吸都是刺痛的。  毒。  顧錦知這一生,最敏感的一個字就是毒。但凡中毒,非死即殘,藥物的力量太強,也抵不過劇毒的霸道。真正能做到藥到病除的又有幾個,多數人即便是成功解毒了,不還是留下一身病根。況且江漓不可能隻中一般的毒,就那老鴇所說,那是一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江湖團夥,既是江湖人,什麽千奇百怪的□□沒有?  自己身上的毒,不就夠讓人頭疼的了麽!  顧錦知想了很多,越想越害怕,他攥緊雙拳,顫聲問道:“可,可解嗎?”  “此毒名為棽暮,中毒者會陷入幻覺,墜入夢魘。好的回憶,壞的回憶,害怕的,痛苦的,折磨的,愧疚的,各種回憶反複呈現,逃不掉躲不開,一點點侵蝕著中毒者的神智,直到中毒者發狂而死。”周大夫看了眼床上昏睡著的江漓,歎氣道:“幸虧江公子內功高絕,又以自身內力逼出了少量毒素,不然他在中毒的當時就得毒發身亡。”  “可即便如此,那個什麽棽暮還是遺留在體內,若是放著不管必然毒氣攻心。”顧錦知站起身,厲聲命令道:“你隻說何物可解,管它是什麽奇珍異藥,就算找遍大禹乃至全天下,本王也得救江漓!”  “殿下,這棽暮也是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奇毒,根本無藥可解。”周大夫哆哆嗦嗦的說著,他甚至隱約聽到顧錦知瞬間心碎的聲音:“但是……”  幾乎絕望的顧錦知眼前一亮:“但是什麽?”  “雖不能以藥物救治,卻可以以毒攻毒。棽暮之毒倒是同殿下所中暒斕之毒相克,要論霸道猛烈,棽暮可遠遠比不上暒斕。”  “當真?”顧錦知難以置信:“你說的以毒攻毒是什麽意思?”  “說句不敬的話,殿下從出生開始身體便被埋入暒斕之毒,暒斕與您相伴相隨二十年,早已融入您的血液,侵入您的肌骨。換句話來說,您就是暒斕,隻需取您的血液作為藥引,便可。”  顧錦知頓時喜出望外,擼起袖子道:“那還不簡單,趕緊取血入藥。”  門外候命的管家和鬱台一聽就急了,雙雙跪地道:“殿下千金之體,豈可傷身!”  “沒你們的事兒,取點血而已,又不會死。”顧錦知說完這話,心中又稍有顧忌,謹慎的問周大夫:“這方法當真可行嗎?暒斕如此凶惡,若是讓小漓兒服下,或許棽暮可解,那他豈不是也跟本王一樣,中了暒斕之毒?”  “這點殿下盡管放心。”周大夫說:“暒斕之毒的特性,必須在出生後三日內種下,所以江公子不會再中暒斕之毒。”  顧錦知還是很謹慎:“你也說了,小漓兒身患內傷,再加上棽暮之毒攻心,若這時候再給他注入暒斕,他的身體受得了嗎?”  “方才說了,棽暮和暒斕相克,在遇到暒斕後,棽暮可解,而暒斕也會自然消除,所以殿下不必擔心。”  “那便好。”顧錦知總算放心了,二話不說便走到幾案旁去拿開信刀。  “殿下且慢!”周大夫高聲製止,顧錦知回頭看他:“又怎麽了?”  周大夫欲言又止,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顧錦知知道他有話沒說完,低聲問道:“周苦瓜,你可別跟本王玩兒心眼,若是小漓兒此番在劫難逃,你覺得本王便能安然無恙嗎?”  周大夫聽得身子一顫,惶恐的抬頭望去臉色蒼白的顧錦知,他攥緊枯老的雙拳,渾濁的眼睛無奈的閉上:“血液入藥,以心頭處的精血為最佳。”  “原來如此。”顧錦知點頭,既不驚訝也不猶豫,作勢就要脫衣服。  “殿下!”周大夫重重往地板上磕了一記響頭:“殿下三思,你的身體如何,您自己心裏清清楚楚。距離上次暒斕毒發不過短短兩月,你才剛恢複便取心頭精血,您是嫌自己命不夠長嗎?如此耗費心血,下一次毒發怎麽辦?您挨不過來怎麽辦?若是暒斕毒發的速度越來越快,後果是什麽,您知道嗎?”  顧錦知的手微微一頓,卻隻是瞬間,他瞥了周大夫一眼,繼續解衣:“本王用得著你提醒?”  “殿下……”  “無關人等都出去。”顧錦知的語氣很平淡,卻隱含著叫人不可抗拒的威力:“本王還是那句話,若你有功夫在這裏跟我掰扯,倒不如去庫房裏拿了千年血參給小漓兒熬藥。”  周大夫再三猶豫,終是叫上門口管家一起離開。唯有鬱台,人拉不走,顧錦知也沒能攆走。他邁步進屋,反手關上房門,走至顧錦知跟前,撲通往地上一跪:“王爺,您真的要這麽做?”  顧錦知握著鋒利的開信刀,看著鬱台:“無需多言,出去吧。”  “王爺。”鬱台雙目含淚,低垂著頭輕聲抽泣道:“值得嗎?”  顧錦知似是有些詫異,他回頭望去了床上平躺之人。他一心隻想救他,倒從未考慮過什麽值不值得。被鬱台這樣提醒,不由得深深去想。  其答案,倒是讓顧錦知有些哭笑不得。  “鬱台。”顧錦知輕輕念叨:“你知道嗎,當我得知自己中了無解劇毒之時,心裏有多絕望。”  有台愣住,茫然的看著顧錦知。  顧錦知歎了口氣,自嘲道:“誰人能真正的無懼死亡。這個世界很大,很美好,我尚且年輕,當然沒有活夠。但是老天爺讓我死,我又有什麽辦法?我當時真的恨極了暒斕,可它已經融入我的血脈,好像一碗清水中滴了濃黑的墨汁,再也分解不開了。我隻能接受,活一天算一天,雖然內心至始至終都對暒斕深惡痛絕。但是你可知道……”  顧錦知語氣微頓片刻,好似看開了什麽似的露出釋然一笑:“此時此刻,我突然不恨暒斕了。反而,打從心底的感激它。因為有它,小漓兒不會死。”  鬱台心中顫抖,淚如泉湧:“王爺……”  “我“養育”暒斕二十年,或許就是為了今日,拿它來救我最重要的人。”顧錦知舒心一笑,看向淚流滿麵的鬱台:“本王傻裏傻氣的是嗎?”  鬱台哭得更凶了,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沙啞著聲音道:“王爺,您……您真那麽喜歡江公子嗎?說真的,您平日裏的一派作風,真讓小的很無奈。”鬱台到了此時此刻,也無暇顧及什麽主仆有分了,像小時候一樣,沒大沒小的道:“您玩世不恭,逍遙問世,嘴上不留德,人也嘚瑟。看似尋花問柳,是個紈絝子,可您也隻是嘴上逗逗,誰也沒欺負。對於您來說,再漂亮的姑娘不過就是路邊的小花小草罷了,您隻是路過欣賞欣賞,並不逗留。她們也無一個能走進您的心裏,可是為何麵對江公子,您就這般……”  “鬱台。”顧錦知幽幽輕歎,打斷了鬱台的話。他轉眼看去了床上沉睡之人,目光中流淌而出的是感慨和哀傷,也夾雜著一絲欣喜:“總有那麽一個人,隻需一眼,便萬年。”第32章 有人歡喜有人愁  一連半個月,舒親王府閉門謝客。府內安穩平靜,每個人盡心盡力的服侍舒親王,一如往日那般,唯一不同的是,府中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病人,而這病人在王爺眼中比他自己都重要。府內上下傭人不敢怠慢,輪班守夜,盡心盡力。  而府外可謂驚天動地,混亂不堪。湘雪閣的轟然倒塌讓整個京城的公子哥心碎一地,乃至三山五嶽的江湖中人,整個大禹都城,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件事。當然,最引人遐想和激烈討論的話題,不是湘雪閣,而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江樂師。  琴藝超絕,擁有謫仙之姿的江漓,居然是前朝九樞首領,江茗江大人的那個病兒子江珺歌。  本該死了的江家小公子還在世間,且從一個百無一用的病秧子突變成武藝超強,難擋,力戰群雄,殺出重圍。  湘雪閣一戰傳遍五洲四海,江湖皆震驚。曾經嗤笑過江茗之子軟弱無能的九樞仇家如今瑟瑟發抖,膽寒凜然。曾經江茗的仇家本以為隨著江家滅門而逍遙度日之人,如今人人自危,生怕遭到報複。曾經受到江茗恩惠的人喜極而泣,普通的平民百姓乃至局外人隻覺得稀奇有趣。或驚或懼或喜或奇,一時人聲鼎沸,已至半月過去,仍舊平息,反而愈加熱烈。  從江湖傳到朝堂,皇帝不可謂不驚訝,以至傳到太後耳裏,老半天反應不過來,還以為田嬤嬤聽岔了什麽,讓田嬤嬤再三重複,依舊難以置信。  “真沒想到,江樂師居然會是江家小公子。”顧雲笙簡直覺得驚世駭俗,從上馬車就不停的念叨,聽得身旁安平長公主耳朵都起繭子了。  “別小公子了,人家當年就比你大。”安平長公主小大人似的教育道。  顧雲笙眨眨眼睛,還特意去算了:“他就比我大五歲吧?當年的安平姑母才……這麽高。”顧雲笙比量著自己腰部的位置,氣的安平長公主在他腦袋上捶了一拳:“哪有那麽小!”  顧雲笙吃痛,一臉委屈:“安平姑母那會兒才六歲嘛。”  長公主翻了一記白眼給他,“話說回來了,我沒想到江公子會是江大人的兒子,更沒想到他弱柳扶風,溫文爾雅,居然會武功,還在湘雪閣血戰江湖殺手。”  提起武功二字,無藥可救的武癡顧雲笙心中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就催促車夫加快腳步趕往舒親王府。  顧雲笙下馬車的同時,故作一派老成的模樣:“以前江公子不提,如今既鬧得天下皆知,那本殿就斷然不會放過了。”  安平長公主在太監的攙扶下先一步走入府門,漂亮的杏眼眨巴眨巴:“你要幹嘛?”  “習武之人要在切磋中磨練,互相學習,取長補短。等江公子身體好了,比劃兩下總可以吧?”  安平長公主無情的潑冷水:“小心王兄打你。”  “姑母,我是誠心請教江公子的。”  姑侄二人一前一後進入內院,鬱台在前頭領路,卻不是前往顧錦知居住的寢殿,而是繞過水榭和花園,抵達了新雨樓。  “王兄在這兒?”安平長公主問。  “是的。”鬱台道:“這半月以來,王爺一直住在新雨樓。”  顧雲笙先去了正房寢室看江漓,安平長公主則前往堂屋見顧錦知。後麵跟著的小宮女幫忙解下披風,鬱台從外弄了個手爐遞給長公主取暖。而顧錦知倚在床榻上隨意翻著本書,身著墨紫色長袍,外披著一件玄色裘衣,懷中捧著湯婆子,身邊還放著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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