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是個從未出過姒門的小婢子,見慣了姒門內的雕梁畫棟與碧樹紅花,她反倒對這沒有一絲他物點綴的草地很是新奇。 “以後有空,你大可來玩個夠。”姒弄月說道,他沒因為凝碧慢下的腳步而做停留,徑直朝馬棚走去。 姒弄月的話語裏並無責備之意,語氣也不重,凝碧卻一個激靈,知道自己一時忘形了,連忙閉了嘴,一聲不吭跟在姒弄月身後。 其實姒門處在九州國的邊塞之地,有大片的草地才屬正常,反倒是門內大多的樹木花草都屬不合地域生長的,隻因著精心照料,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才能存活下來,使姒門看起來猶如那些富饒江南之地的豪門世家一般。 比起那些刻意修飾過花草,姒弄月覺著這望不到邊的草地更使人暢快。若是吟風,定也喜歡此處多過悶在屋中,說不準他還有機會看到吟風駕馬飛馳、放開拘束的模樣。 馬廄的看守早就在候著姒弄月,見到他來,便殷勤地迎上來。 姒弄月擺擺手,製止了想說話的看守,開口道:“馬我自己挑就行。” 這裏有什麽好馬,看守自認自己一清二楚,這小少主卻放著簡單的路子不走,偏要浪費時間自己挑。但他也隻能在心裏這麽腹誹著姒弄月,人卻退到一邊。 姒弄月一匹匹打量過去,忽然眸光一亮,走到匹有些無精打采的黑馬麵前。 看守也跟過去,說道:“別看這馬現在這模樣,剛來的時候可神氣了。” 姒弄月不管那看守說些什麽,隻輕聲對那黑馬喚道:“小花?” 黑馬蹄子刨了刨地,把他無視了。 姒弄月不氣餒,湊近了些,又低低叫了聲:“小花?” 這回,黑馬終於有反應了,它晃著腦袋打了個響鼻,唾沫星子噴了姒弄月一臉。 這畜生……姒弄月黑了臉,哼道:“我就要這匹。” 看樣子是這匹馬惹到少主了,看守心裏想著,但他到底是個愛馬人,不忍見一匹好馬毀了,大了膽子誇那馬,隻盼著他這少主能看在這馬的確是好的份上,不跟它計較。 看守道:“少主好眼力,這馬可是有靈性著,還認路呢。”看守頓了頓,見到他那少年少主抬了抬頭示意他繼續說,他也來了興致,又道:“前陣子,門中不是遣了人去儀狄堂麽?那叫一個慘烈啊,去了十幾個,隻回來一個,就是回來的那個也是受了重傷的,連一雙招子都廢了。您猜那人怎麽回來的?就是靠這匹馬帶路回了姒門啊!這匹馬兒可是萬中無一的神駒,少主您……” 看守說了半天,沒得到讚同的回應,不由就偷偷瞧了眼麵前少年,這一瞧,卻嚇得他把後半句話都咽回去了。 令人窒息的靜默似乎持續了許久,又似乎隻有刹那,姒弄月終是勾了唇,問道:“你是說……那人是自己回來的,不是被門中之人遇見了帶回來的?” 看守忙著點頭:“小的怎敢欺瞞少主,這件事當時不少人見到,都說稀奇呢。” 他也不知自個兒怎麽會怕麵前這個未及弱冠的少主,隻覺得此刻多看對方一眼便更膽寒上一分。 姒弄月垂眸掩去自己眼中無法再忍耐住的情緒,一聲不響地站了會兒,才說道:“我們回去罷。” 凝碧對自家顯得陌生的少主有些害怕,卻硬著頭皮說:“少主,馬不要了麽?” “怎麽不要,就要這匹!”姒弄月手在麵前的黑馬身上用力一按,黑馬小花痛得發出一聲嘶鳴,姒弄月便趁此翻身上馬。 用力甩了幾馬鞭下去,小花橫衝直撞地往前飛馳起來。 迎麵的風打在臉上,讓姒弄月一時混沌的思緒慢慢冷靜下來。 他當初以為吟風被姒門的人帶走,才會沒有在原處等待自己,卻原來是吟風自己回的姒門。這個人是急著在送死……還是姒門有什麽人是他寧可冒著極大的風險也要去見的? 姒弄月突然想起來,當他闖入刑堂見著吟風時,吟風的目光就像是在等一個人。那麽,是後者的緣故了? 他一直以為吟風在等的人便是自己,但是吟風回趕回姒門的時候,他正在儀狄堂尋取解藥……所以無論如何,那個人不是自己。 看來,是他自作多情了。 姒弄月扯了扯唇角想繼續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若是,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件事,那他絕對無法遏製住自己的怒意,他會覺著一腔心意被辜負,會覺得自己被背叛,甚至以著他眥睚必報的性格,他會對吟風用上刑罰,不讓吟風好過。 那時是他最不管不顧地為了吟風付出的時候,他為了對方貿然離開姒門,也甘願為對方冒險去取解藥,他那時的心情有多熱烈,那麽在知道吟風違背自己後,怒意也就有多暴烈。 可現在,姒弄月歎了口氣,現在他就算有怒意也不會如當時那般激烈,何況現在他對吟風的感情已非當日可比,他放不開手……也不想放開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喜歡 玄衣男子持劍而起,一招招順著直覺運起劍招,從初始的生疏到收放自如,漸入佳境,此時男子一直繃緊的神色才稍稍鬆動些,他催動內息,往手中劍身注入,隻聽嗡地一聲鳴,劍身鋒芒大盛,無形劍氣直擊而出,撼動半丈外的古木,碧葉紛紛揚揚往下落。 男子此刻毫不停歇,回劍一挑,朝漫天落葉劃去。可劍行到半道,忽地發出輕微的裂響,接著斷成兩截,劍尖掉在地上,倒因著地上是草並未弄出多少聲響。 男子一愣,卻終於是停下來。他喘了口氣,看著還在慢悠悠往下落的樹葉,不禁蹙起眉頭,心裏對自己的表現並不滿意,他沒能掌控好力道,白白損耗了許多真氣,若是往常還好,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便是太過浪費。 如果他能多努力一些,如果他能不被那些不該存在的思緒幹擾,他能做到更好,能確保不會被主子看出異常…… 握劍的手緊了緊,他發出微不可聞的歎息,還是放棄了繼續練習的打算,再練下去體力便會消耗太大,恐怕就要被自己那精明的主子看出不對了。 男子正欲轉身回房,忽聽到馬蹄得得聲從遠到近來了,恐怕不時便能到自己跟前。他猶豫一下,沒有避開,而是整了整因為練劍而有些淩亂的衣衫,候在原處,等待對方出現。 在姒門敢於騎馬奔馳之人……他心裏很快已經浮現出一個人影,那人在姒門有足夠的身份,也有足夠飛揚自在的性情。 那人是他的主子──姒弄月。 過了不久,一人一馬漸漸在男子的眼裏變得清晰,馬上的果真是那個自己誓言效忠的少年,連那馬兒竟也是他熟識的。 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而來,是和往常一樣來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麽?男子抬頭看去,卻見少年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很心不在焉。 男子還來不及多思考,少年胯下的黑馬倒是因著看見自己的主人,一聲歡鳴,奔過來。 他不由暗自苦笑,不知是退開去好,還是站在原地好。 好在馬上少年突地回了神,用力拉住了韁繩,大約是吃過了苦頭,縱使黑馬性子烈也在少年這一扯中停下了蹄子。 “吟風?”勒住了馬,姒弄月抿了抿唇,心中說不上什麽滋味,他實在是還沒做好麵對這人的準備。 一時出神,他沒想到這馬就把他帶到了吟風跟前……他原先還有些懷疑是否是那馬廄看守誇大其詞,這番看來這匹小花的確是頗具靈性,知道尋著氣味來尋找主人。 能有這些智慧,自然也可以帶著吟風回到姒門了。 姒弄月神情複雜,吟風自是看得出來,他隱約感到今日姒弄月不同以往,但他捉摸不清其中的緣故,也自忖不該私下窺探主子心中的想法,於是隻能問道:“主子有何吩咐?” 姒弄月不回答,隻凝視了會麵前的男人,便猛地掉轉馬頭,往一邊去,不論吟風是有苦衷還是有隱情,他現在都不想見到吟風,他現在該做的是獨自好好冷靜些時間。 吟風卻身形一動,攔在姒弄月跟前。 姒弄月不知此刻該用怎樣的表情,便要自己淡漠了神色,問道:“有什麽事?” “主子……”吟風動了動唇,看到姒弄月臉色似有不耐,便按捺下了問詢的衝動,改口道,“主子不該在姒門騎馬,被門主知曉,恐怕會加以責罰。” “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姒弄月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吟風身上,好像要在其中發掘出些什麽。 吟風低頭跪了,道:“屬下僭越。” 姒弄月看著跪著男人,一股莫名滋味漫上心頭,他翻身下了馬,慢慢牽著馬走到對方麵前,說道:“你起來,馬還你。” 吟風錯愕地盯住往他這裏遞的韁繩。 “我覺得你會喜歡。”姒弄月低低笑出聲來,“我覺得你會喜歡……你喜歡麽?” 吟風仿佛是愣住了,也仿佛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姒弄月見他這般,便把韁繩一丟,就這麽笑著離去了,隻是這笑裏有多少繁雜情緒又怎麽分辨得清? 直到再聽不到姒弄月的聲息,直到小花開始用頭拱他,跪於地上的男人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他的聲音有如輕輕的歎息一般,剛出口便飄散消弭在吹拂的風間,幾乎沒人能夠聽得清。 他說道:“屬下喜歡。” 第一百一十五章 消愁(上) 月華初上,姒弄月揮退了欲跟在身後的下仆,慢慢行於小道間。 他的表情維持著一貫的淡笑,心情卻遠遠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盡管平時有吟風在他身邊時,極少開口說話,幾乎沒有存在感,但這時候少了個總是跟著的人影,倒覺得空落落的缺了很重要的事物。可除去吟風,他竟想不出還有什麽人可在他滿心抑鬱時陪伴自己。但今日的煩亂心緒,全因吟風而起,他自然不可再去尋吟風,此刻便隻好獨自一人立在鮮有人至的小徑間,出了神。 夜蟲低鳴,一道掠過的風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引人注意。姒弄月雖沈浸於自己的思緒,但作為多年磨練下來多的警覺心卻不低,聽覺第一時刻便在風中捕捉到一絲衣袂響動。 他立馬神色一凜,厲聲喝道:“什麽人?” 悉悉索索一陣響,樹叢裏鑽出個少年,他摸著鼻子,嘀咕了句:“比狗耳朵還靈。”便不太情願地走近了姒弄月。 “你舍得出來了?”姒弄月看清了眼前的人,語氣稍稍放緩了。 “再憋下去,我可要憋死了。”易孤鴻頗為誇張地歎了口氣,臉色哀怨,“喝不到美酒也沒有美人相伴,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 “酒你已經有了。”姒弄月一挑眉,瞥過對方意欲偷偷藏在身後的右手。 易孤鴻見瞞不過,也隻能把酒亮出來,而後眼珠子一轉,說道:“現在美人我也見到了!我覺得生活再是美妙不過,是該回房了。”說罷,竟是腳底生風,一副要開溜的架勢。 易孤鴻號稱“萬裏孤鴻”便是指他輕功極俊,若是施展開來,縱使姒弄月有遠高於他的功夫,也追趕不上。 可姒弄月哪會給他機會,他手一探,已經捉牢那牽著酒壇子的麻繩。這酒是易孤鴻辛辛苦苦弄來的,他當然舍不得撤手,可他自知在力氣上比不過麵前這個比自己還年少幾分的少年,便隻能乖乖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