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夫?”俞思冕還是頭一回親眼見到纖夫,他生活在北方,水少,幾乎沒見過什麽河流,這次南下,才見到這麽多的水流,他知道有些地方,船不是靠劃著行進的,而是需要拖拉著才能走動。“嗯,有他們幫忙,船上灘會比較容易。”莫盡言一邊回答他,一邊低頭將那個纖夫剛才扔過來的粗繩係在船舷邊一個鐵環上。原來這個鐵環是做這個用途的,俞思冕心想。那粗繩足有成人的拇指粗細,仔細看,不是麻線製成的,而是細藤條扭結成的,用桐油浸泡過,又被河水和汗水浸泡了不知多久,整個烏黑發亮,看起來頗為結實。俞思冕低頭看莫盡言挽繩索時,上遊已經有船下來了,那是一條比較輕巧的客船,隻見船頭立著兩個船夫,左右各一人,手上的竹篙如戲法一般迅速在河中刺點,小船左右靈活地擺動船頭,迅速掠過水麵,如飛一般,眨眼間便到了眼前。那船上的一名船夫將竹篙往水底一插,便控製住了船的衝力,“哦嗬——”一聲吆喝,顯示出心情的暢快與得意,接著大聲說道:“上麵還有一隻船,載滿了茶葉,可能會慢一點,你們稍等一會兒,我們先行走了,祝你們好運!”莫盡言揮揮手,大聲道:“多謝老兄告知,祝你們順風!”第14章 別離俞思冕看著他和那群船夫熟練地打招呼,這個莫盡言,是自己不太熟悉的莫盡言,這個時候,他是自信的,外放的,大方的,善於與人交道的。但是麵對自己的時候,他是溫和的,有禮的,訥言的,甚至是謙卑的。然而這兩個他,都讓自己感覺到很真實,並沒有哪個是在偽裝,是什麽讓一個人有這樣的變化呢?俞思冕心裏突然打了個突,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心裏又有些難過起來,這孩子喜歡自己,自己卻不能對這種感情作出回應,心裏便有了一些歉疚。莫盡言走到船邊,從船邊拿出一根竹篙來,遞給俞思冕:“俞大哥,上灘不能搖櫓了,我要將櫓收起來。你幫我撐篙吧。”俞思冕接過來:“好。”再看前頭,一條比原來那條客船稍大的貨船從上遊下來了,撐船的人有五六個之多,水流速度很快,衝著船橫衝直闖,船夫們則盡量用竹篙控製住船速,以防船下得太快而控製不住方向,萬一磕碰上水底的礁石,就船翻貨失了,甚至還要出人命。此刻莫盡言的注意力全都在那條下灘的船隻上,俞思冕沒見過翻船,但是從莫盡言和船上那群人肅穆的神色中看出了氣氛的凝重,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船。在一個轉彎處,一個船夫的竹篙下得稍微晚了點,船不受控製地往左前方衝了點,周圍觀望的人包括莫盡言和纖夫們都“啊”地驚叫出了聲。另一個船夫眼疾手快,迅速補上了一篙,待下篙慢了那個船夫終於補上這一篙時,這船才止住了衝勢,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俞思冕可以想見,剛才那一瞬間經曆了怎樣的凶險。貨船總算是有驚無險地下了灘。上行的船隻終於可以上灘了,俞思冕這才知道,原來上灘比下灘更難。岸上的纖夫脫得一絲不掛,將纖繩套在肩背上,古銅色的身子抻成了一道斜線,以近乎半趴的姿勢一步一步前行著。纖夫在岸上拉,船夫在船上撐篙,船上到最狹窄處,還有船夫脫了衣服,赤條條地跳到水裏去推船,俞思冕看得身上打了個寒戰。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問莫盡言:“小莫,我們的船也要這樣才能上去嗎?”莫盡言看著那些上行的船隻:“嗯,有些地方太窄了,水道又有些陡,需要下水去推才行。”“那一會兒我下去吧。”俞思冕連忙說。莫盡言轉過頭來,看著他,搖了搖頭:“不,俞大哥你不熟悉水性,你在船上撐篙,替我控製方向,我下水去推。”“我看水似乎也不深,應該不需要會遊水。”俞思冕堅持道。莫盡言搖搖頭:“那隻是看起來不深,這一段水底有相當多的亂石和漩渦,不會水,在水裏根本站不出腳。”俞思冕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那小莫,你要小心點。”莫盡言對他笑了一下:“我知道的,莫大哥。”終於輪到他們的小船上灘了,莫盡言也棄了槳,操起竹篙,站在船頭,將篙恰到好處地點在礁石上,小心地避開著石頭,借助篙的推力,巧妙地上行。快到最狹窄處,莫盡言喊:“俞大哥,你過來站在船頭,替我控製方向。”俞思冕連忙從船中央位置換到船頭,而莫盡言也棄了竿,迅速脫了身上的衣裳,隻餘一條單褲,縱身躍入白沫飛濺的激流中,迅速遊到船尾。而此時岸上的纖夫也繃直了纖繩,一步一步用力拉動起來。這一帶布滿了大塊的石頭,河道變得極窄,水到了這裏,便爭先恐後從河道裏湧進來,流速比別處快了許多。俞思冕感覺到腳下的船隻被一股力量衝著往下走,他的篙起落都不太順暢起來,他隻能憑著自己的一股勁撐著竹篙,頂著水的衝力,才能讓船隻不退後。突然一股推力從船後傳過來,俞思冕知道,莫盡言在船後推船了,他趕緊收了竹篙,往前送一點,船艱難地往上行了一點。俞思冕知道,自己要快一點才行,光靠著纖夫和莫盡言的合力,最多隻能保證船隻不往回跑,而要船隻往前走,非靠自己的助力不可。他暗暗提了一口真氣,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靠著這些天積累下來的技巧,眼疾手快地收竿下竿,船終於慢慢地往上走了。俞思冕心裏焦急如焚,這樣的天氣,莫盡言泡在水裏推船,水流又是如此湍急,水底的情況又是那麽凶險,一個不小心,就極有可能被磕著碰著,甚至被這激流卷走。船行了兩刻鍾,俞思冕終於見到了寬闊的河道,他知道,這最難的灘算是走到頭了。他將竹篙一點,船頭偏了個方向,船慢慢往岸邊靠去。不多時,船邊傳來劃水的聲音,莫盡言從水裏鑽出來,渾身濕漉漉的,嘴唇青紫發烏,俞思冕連忙扔下竹篙,三兩步走到船邊,想要拉他上船。莫盡言攀在船邊,擺擺手:“俞大哥,不用過來了,我自己能上來。”他爬在船邊張大嘴,拚命呼吸了幾口氣,手臂用力一撐,想要將身子支撐起來,結果到底還是因為用力過度,體力透支,身上早已沒了多少氣力,手腕一軟,還是落進了水裏。俞思冕見狀連忙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腋下,用力一提,將人拉上了船,打橫一抱,便往船艙去:“趕緊回艙換衣服去。”莫盡言連忙掙紮下來:“放下我,我自己走。”俞思冕板著臉看著他。莫盡言小聲地說:“我身上都是水,將你衣服弄濕了。”俞思冕的臉色好看了些:“那就趕緊去擦幹穿衣服。”莫盡言不敢再說什麽,隻嗯了一聲,便鑽到船艙裏去了。俞思冕將他早先脫在甲板上的衣服收了起來,送進船艙。莫盡言正脫了褲子在擦水,看見俞思冕進來,有些不自在地背轉身去:“謝謝俞大哥。俞大哥將船靠岸吧,我們去給纖夫腳錢,荷包在我衣服裏。”俞思冕走進來,將衣服放在床上:“多少?”莫盡言說:“三十文。”俞思冕點點頭,什麽話也沒說,就出去了。岸上的纖夫也擦幹了身子,將衣服穿上了。俞思冕初時覺得奇怪,為何這些纖夫不畏嚴寒,大冷天的都脫得一幹二淨的。後來見到他們要下水拉纖,才知道原來是怕將衣服弄濕了。那纖夫抹著臉上的水珠,看見俞思冕將船劃過來,露齒一笑:“原來船家也是個行家裏手。”他指的是俞思冕撐篙的事。俞思冕沒有否認,隻點點頭:“方才多謝兄台了。”從懷裏摸出荷包,數出三十文銅錢,“這是您的辛苦錢,多謝了。”那纖夫高興地接過銅錢,數了一遍,盡數裝在腰間的荷包裏:“多謝船家,下次再來時還叫我,我常年都在此拉纖的。”俞思冕拱手抱拳:“若是還來,定然會再煩勞兄台。天色不早,我們該趕路了,再會!”“慢走。”纖夫擺擺手,然後低頭慢慢收自己的纖繩。莫盡言已經從船艙裏出來了,他的嘴唇依舊是暗紫色的,頭發上還滴著水。俞思冕一轉身,看見他正要準備起槳:“小莫,回艙裏將頭發擦一擦,仔細受風寒。我來劃船。”說著便走過來,從莫盡言手裏接過了船槳。莫盡言頓了一下,點點頭,轉身回船艙去了。俞思冕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有些心疼,這個孩子,哎!上了橫灘,河道變得狹窄起來,但是險灘再也沒有了,船行順暢起來,離古田縣城也近了。兩天後,船終於到了古田縣城碼頭。莫盡言尋了個位置,將船停下,淡淡地說:“俞大哥,到了。”如果俞思冕足夠了解莫盡言,就能從中聽出他淡淡的失落,但是這些日子莫盡言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俞思冕隻當他還在鬧別扭,沒有走出自己的情緒。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兩件衣裳,還有莫盡言給自己的船模,提著包袱出來了,看見莫盡言抱著竹篙坐在船頭的船舷上:“小莫,你怎麽不去收拾東西?”莫盡言眼睛酸澀,努力眨了眨眼,搖搖頭:“我就送俞大哥到這裏吧,我就不上去了。”聲音有些沙啞。俞思冕一聽愣住了:“小莫,你不跟著大哥了?”莫盡言強笑了一下,低下頭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閃爍的淚花:“謝謝俞大哥,我覺得,我還是回家比較好,以後俞大哥有機會經過我們那兒的話,可以來看看我們。”俞思冕知道,這孩子還是放不下那份心思,怕與自己呆著不自在,便幹脆不去了。他想了一下,說:“小莫,你若是不願意跟著大哥,那先跟我去城裏,我去跟朋友借點錢,這陣子你為了我,實在太讓你破費了。”莫盡言的眼淚差點就滾落下來,他跟自己將界限劃得這麽分明,寧願借朋友的錢還自己,也不願意欠自己的,自己到底還是個不相幹的人。他輕輕吸了一下鼻子:“謝謝俞大哥,其實花得也不多,我負擔得起的。”俞思冕堅持道:“雖然不多,但是於你來說卻是個不小的負擔,大哥不能讓你幫了我,還這麽捉襟見肘。再說,我還需要向聶大夫和芸兒表達謝意,所以要請你幫我轉達謝意,你不願意幫大哥嗎?”莫盡言聽到聶大夫和聶芸,便不好再拒絕了:“這船離不了人,那我在這裏等大哥吧。”俞思冕站在船頭,躊躇半晌,終於還是沒能說服莫盡言跟著自己去,隻得獨自上了岸:“小莫,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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