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座,歌舞伎座。


    這座歌舞伎劇場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堪稱歌舞伎劇場中的王座。


    它曾經數次被焚毀,又數次被重建,如今的建築有著明顯的桃山時代風格,門前懸掛著紫色布縵。


    曾有無數國寶級的歌舞伎演員在此登台,新人能在這裏登台被看作至高的榮譽。


    登台的新人名為風間琉璃,劇目是《新編古事記》。


    風間琉璃送給夏沫的票是貴賓席,入場就有服務生伺候更衣,然後引入位置最好的包廂。


    夏沫坐在二樓包廂裏,穿著純黑的“色無地”羽織,手持白色紙扇。


    色無地是日本女性常穿的一種和服款式。色無地指的是整件衣服僅有除了黑色以外單一色彩而沒有圖案的和服。


    在一些正式場合,如婚禮、畢業典禮等,女性也會穿著色無地。


    夏沫入鄉隨俗也就換上了,不過她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名悼念亡夫的未亡人,不由得神色哀憐,輕輕顰眉。


    由於沒有丈夫,夏沫缺乏代入感,思來想去之下,把她最親近之人搬了出來。


    “要不要把夏彌比耶的自拍照洗成灰白色,放進相框捧在懷裏呢?”夏沫琢磨。


    舞台上簾幕低垂,漆黑一片,客人們悄聲耳語。


    夏沫入場時注意到來看歌舞伎演出的人多是年輕女性,她們其實是夜店的常客,習慣與牛郎推杯換盞,放肆大笑,而今淑女般矜持,雍容華貴,教養良好。


    “呦西,不愧是日本第一牛郎。”夏沫敲扇拍手讚歎。


    關於歌舞伎,夏沫了解不多,臨時抱佛腳性質的百度相關資料。


    歌舞伎是一種戲劇演員,與歌舞伎町這種風俗場合沒有任何關係,後者多是藝伎。


    日本有四大古典戲劇,分別是狂言(相聲劇)、能劇(鬼神傳說劇)、歌舞伎(京劇)和人形淨琉璃(木偶劇)。


    歌舞伎差不多有四百年的曆史,最初是由一個名叫阿國的女子在京都表演,因其形式新穎華麗,廣受歡迎。


    然而當時的幕府認為歌舞伎表演有傷風俗,於是改為男性演員扮演女形演出,然後…就興起了一陣男風。


    夏沫胡思亂想。


    這時,燈忽然黑了,有人敲響了櫻木的小鼓,鼓者在鼓麵上一敲一抹,鼓聲嘶啞低沉,像是鬼魂在遙遠的古代低聲訴說。


    幕布拉開,素白色的女人靜靜地站在舞台中央,披散漆黑的長發。


    於是夏沫正襟危坐,知道歌舞伎拉開序幕,演出開始。


    “世間一切幸福,皆月影中一現的曇花;唯有孤獨與痛,常伴在黃泉深處。”


    女人清唱著,緩緩抬頭,臉色蒼白如紙,唯有眼角是淒厲的血紅色。


    她的扮相像是黃泉深處的厲鬼,可身形中透著婀娜嫵媚,便如絕世豔女裹著薄紗,讓人心裏微微一蕩。


    夏沫看出這個女人是風間琉璃所扮演,歌舞伎演員常常麵塗白粉,眼角緋紅,朱唇濃豔,身穿繁重的和服,模樣宛若慘白的瓷雕,有些瘮人。


    然而歌舞伎演員演出女形的媚態,無關長相,畢竟歌舞伎的妝容就和大多數人對美貌的認知有所出入。


    女形們憑借一顰一笑,將女人們的嬌憨、嫵媚、端莊或可愛展現的淋漓盡致。


    哪怕你清楚舞台上的美人兒是個男人,仍被他那百媚生的小眼神勾住,品之回味無窮。


    風間琉璃且歌且舞,仿佛是千年的女鬼附身在他的身上,借著他的形體歌舞。


    想來那女鬼生前必是傾世的尤物。


    夏沫吃了一發沉默,她發現風間琉璃這個男人都比她有女人味!


    且看風間琉璃白色大袖像是白鳥的雙翼那樣展開,上麵用墨筆寫滿了古老的文字。


    左袖象征太陽升起、萬物生長和美夢般的人世,右袖則象征月亮升起、枯骨寒沙和永恒的黃泉。


    舞著舞著他褪去了外麵的白袍,露出燦爛的彩繪衣衫。


    觀眾們都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那件斑斕的彩衫與其說是生者的華衣,不如說是死者的葬服,彩衣上用刺繡的手法做出骷髏和蛆蟲的紋路。


    舞台上方的譯文屏幕顯示出這幕劇的背景資料,風間琉璃飾演的是日本的母神伊邪那美。


    《故事新編》,這部新編神話劇是關於父神伊邪那岐和母神伊邪那美的神婚,以及後來的反目。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作為日本諸神的父神與母神,稱得上神話的起源。


    他們二人結合的故事倒是與中國伏羲女媧相愛類似,都是兄妹,在一起的過程以天地為證。


    隻是伏羲與女媧並非繞柱子,而是推石磨。“若是石磨從高山滾滾而下卻不墜裂,那就讓我們在一起吧。”


    日本神話裏,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締結神婚,之後繁育諸多的神明。


    哦,還生下了日本八大島,不然神明們沒地方住。


    伊邪那美在生育火神之時,這逆子燒死了母親,於是伊邪那美墮入黃泉,遠離她的丈夫與孩子。


    眼見老婆沒了,伊邪那岐一怒之下先把火神宰了,又跑去黃泉找伊邪那美。


    黃泉的宮殿,兩人一番相思幽怨過後,伊邪那美決心要與伊邪那岐回到地上人間。


    可是她早已吃下黃泉的飯食,成為這裏的一份子。


    伊邪那美說,她要與黃泉的神商量,爭取返回人間的機會。


    同時,伊邪那美叮囑丈夫,令他在殿外等候,無論如何,也不能擅自闖入。


    伊邪那岐答應了。


    可後來伊邪那岐等的實在是不耐煩,就摘下木梳,用邊齒點起火,到殿內找妻子。


    卻見伊邪那美命滿身蛆蟲蠕動,氣結喉塞,她已是黃泉的汙穢之女神。


    伊邪那美抬首與伊邪那岐對視。


    我去!


    伊邪那岐大驚失色,這孽畜是誰?


    這根本不是他的貌美嬌妻!


    伊邪那岐頓時三千雷動,轉身遁走,擺脫妻子派出去捉拿他的黃泉醜女,逃出生天。


    這般那般,昔日恩愛的小夫妻反目成仇,伊邪那美憎恨著她不遵守約定的丈夫,發誓要每天殺死一千人。


    伊邪那岐回答,那他就每天建立一千五百個產房。


    這樣每天必死千人,每天也必生一千五百人。


    由此這個國家的人口逐漸多了起來。


    無獨有偶,希臘神話裏有一位叫俄耳甫斯的男人,他為了救愛人也身赴湯地獄。


    但在最後緊要關頭,他們即將走出地獄回到人間時,俄耳甫斯不遵守約定,回頭看了眼妻子。


    妻子就永遠的留在地獄,成為冥王哈迪斯的人。


    這兩則神話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做人要守約,不然妻子就會成為別人的了。


    純愛戰神震怒!牛頭人狂喜!


    歌舞伎演至尾聲,伊邪那岐在前台與孩子們歡快地舞蹈,伊邪那美卻在黑色的薄紗帷幕後哭泣著歌唱。


    素白的人形反複折疊,可見那被遺棄的痛苦是何等銳利。


    風間琉璃穿著屍衣在地獄中歌舞,圍繞她的隻有枯骨。


    中場休息的時候,休息廳內無人喧嘩,大家都沉浸在剛才的表演中,有人悵然若失,有人悄聲耳語。


    下半場不同於上半場的淒美怨恨,是個歡快雄壯的故事,講述日本三大神之一的須佐之男殺死八岐大蛇的壯舉。


    這一次風間琉璃扮演八岐大蛇,他在素衣外罩了一件鱗片狀的長袍,舞姿跟扮演伊邪那美時一模一樣,隻是沒了唱詞。


    ……


    伴隨須佐之男斬殺八岐大蛇,舞台四麵都噴出了冷焰火。火樹銀花中須佐之男撕掉風間琉璃罩在外麵的斑斕長袍,露出血色的女人。


    她靜靜地躺在舞台中央的燈光中,像是一片飄落的楓葉。


    畫外音響起風間琉璃的低唱,幽怨蒼涼,便如孤魂在井中哭泣:


    “倦兮倦兮,鬼骨麵君;


    來路已渺,回首成空;


    斷舟浮海,相望孤城;


    猶記曰昔年恩重,恨水長東。”


    夏沫默然,她看出風間琉璃想要講一個什麽樣的故事。故事新編,自然是改寫了神話的一些情節,多些新設定。


    舞台劇上,八岐大蛇其實是伊邪那美的化神,她自地獄歸來,闊別不知幾百年重返人間,隻為了殺死當初背信棄義的丈夫。


    今日有多麽的憎恨,就代表曾經有多麽的深愛。


    隻是,為毛你從黃泉出來後就待在出雲這個小地方不動彈了,還喝酒誤事。夏沫忍不住吐槽。


    不過,她也跟著觀眾鼓掌,一時之間掌聲雷動。


    盡管這個故事在邏輯上有些毛病,但風間琉璃對歌舞伎的演出無疑是大師級別,台下有不少歌舞伎界的大師潸然淚下,上台與他擁抱。


    風間琉璃對於情緒烘托實在是厲害了,令人沉浸其中,隨歌隨舞,感受他扮演的伊邪那美的淒苦哀傷。


    然而回過神,就能發覺種種不對勁的地方。


    (像極了某位作家)


    夏沫敲著紙扇,思索風間琉璃改編須佐之男斬殺八岐大蛇的故事有何深意。


    實不相瞞,夏沫有一種蝦頭女的直覺,風間琉璃首次登上歌舞伎座,改寫神話,似乎專門為她表演,是在傳遞什麽信息嗎?


    謎語人,討厭。


    還是問本人吧。


    演出圓滿結束,夏沫所在的包廂的門被人輕輕扣響,一名侍者拿出白色的請柬,代表風間琉璃邀請夏沫至後台一敘。


    夏沫昂首答應,她既敢一個人來歌舞伎座,自然不怕與風間琉璃相見。


    ……


    曲曲折折的走廊深入後台,穿黑西裝的黑道保鏢夾道鞠躬,他們的胸口都釘著猛鬼眾的“鬼”字徽章,這些黃銅徽章在燈下反射著明亮的光芒。


    走廊盡頭是一扇黑色的木門,穿著黑色和服的女人跪在門外,年輕美貌,明豔照人。她把門拉開,匍匐在地向夏沫行禮,又在她身後合上了拉門。


    門背後是一間敞亮的和式大屋,窗外人聲鼎沸,觀眾們仍在為這場激動人心的演出喝彩,屋裏寂寥空曠。


    風間琉璃披著猩紅色的袍子,正對鏡卸妝,左半邊臉的妝已經卸掉,鏡中的人介乎素白的少年和慘白的豔女之間,扭曲的美驚心動魄。


    “好久不見,夏桑,你來了。”風間琉璃一邊用卸妝水卸妝,一邊頭也不回的說。


    “是的,我來了。”


    “首先祝賀伱演出大獲成功,大家都很喜歡,在這裏也能聽到外麵久久不息的掌聲。”


    “那你喜歡嗎?”風間琉璃笑著問。


    “比起歌舞伎,我更喜歡舞台特攝劇,比方說奧特曼打小怪獸,大家發出蓋亞——的聲。”夏沫說。


    “不過下裏巴人我看得,陽春白雪我也欣賞得來。第一次觀賞歌舞伎,體驗還算不錯。”


    “我覺得你不會平白無故改編一個神話故事,八岐大蛇其實是伊邪那美的化身,你在暗示著什麽?”夏沫好奇的問。


    “當然是想要傳達一個信息啦。”風間琉璃此時將臉部妝容卸得大半,他意味深長的說,“這是我送給夏桑的一份大禮,夏桑要是解讀不出來,我可以講給你聽。”


    “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風間琉璃不答,而是繼續說道。


    “我知道夏桑來日本並非作為實習生這麽簡單,你是昂熱校長指派的人物,如果說日本有什麽能吸引他的,無外乎白王的秘密與遺產。”


    夏沫聞言挑眉,“八岐大蛇與白王有關?話說你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呆膠布?”


    “因為你不會泄密,我相信你。”


    說著,風間琉璃撥弄頭發,轉過身,此刻光從他背後照來,看不清那張濃妝的臉,借此夏沫發現風間琉璃和源稚生的麵部輪廓幾乎一模一樣。


    如果風間琉璃披上黑色的長風衣佩戴森嚴的古刀,夏沫會認為源稚生在耍他,烏鴉和夜叉兩人躲在角落裏憋笑。


    風間琉璃微微一笑,瞬間變回那個清秀的男孩。


    夏沫所熟悉的風間琉璃回來了,她注意到真正區分這兩個人的是氣質。


    哥哥淩厲挺拔,像是武士腰間的長刀。弟弟則婉約秀美,如同貴族少女藏在袖中的懷劍。


    風間琉璃又是個天生的演員,隻要改變發型和裝束,他就可以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


    風間琉璃盯著夏沫,瞳光流轉,明豔照人。


    “夏桑如今見過執行局的局長,真正的源稚生。你看我素顏的模樣,和他有幾分像?”


    風間琉璃輕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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