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苦消失了,光圈在擴大。


    那些已經被黑暗吞噬了的光亮又開始反噬,像一群歇斯底裏的士兵,它們衝回來,為了生存或是尊嚴。


    然而它們麵目模糊。


    睜眼的努力是徒勞的,因為眼皮不聽使喚,就算是人體皮膚中最薄的一層,也還是足夠遮擋住全部視野——世界像一團明亮的混沌……


    身體飄浮起來,脫離了重力的束縛,朝著某個方向前行——速度無法估算——四肢頭顱在分解——到分子——到原子——意識隨著它們分割、碎裂、四散……


    歸位……


    “f2區神經元放電頻率增加32.7%。”


    “ca1區神經元放電頻率增加17.6%。”


    ……


    “dg區的數密度和光密度恢複正常。”


    ……


    “好了!有驚無險!”


    “說實話!我快暈倒了!”


    ……


    這是不知道沉寂了多久之後的喧囂。


    這喧囂近在咫尺。


    “米尉?米尉?”


    一個名字在被反反複複的呼喚著。


    我終於完全睜開了雙眼——因為我意識到這個名字正屬於我。


    一群陌生人的臉在我的視野裏定格,它們帶著滿意的表情。


    “好了。”


    我在大腦裏搜索,信息庫似乎被什麽轟炸過,一塌糊塗——就像此刻貼在我裸體上的數十個金屬小片以及從它們體內拖出的長長的金屬線——讓人從視覺就開始混亂。


    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這是一種混合了特殊金屬甜和消毒氣體的熟悉味道,很明顯,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觸這種氣味,事實上,大腦裏已經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是一個手術室。我覺得眼前的這一群醫護人員都很眼熟,盡管他們還戴著口罩,隻露出了眼睛。


    但我卻想不起來上一次我什麽時候以及為什麽到過類似的地方。


    這時侯,我身體上的混亂已經被一大群高效率的白色人影給清除了,一條幹淨的白單子被溫柔地覆蓋在了我的身體上。


    同時伴隨著這些人略帶疲憊的歡欣,他們在鼓掌——為自己。


    “幹得好!我建議把剛才的那一段作為教學示範。”


    “我反對,除非記錄儀能把我拍得更帥一些。”


    “對不起,它還沒學會撒謊呢。”


    這種明火執仗的忽視立刻讓我覺得受到了侮辱。


    “唔——你們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我發生了什麽事?!”


    在稍微清理了一下嗓子,確認自己可以發聲之後,我決定來一個直奔主題的開場白。


    屋子裏的人竟然開始笑,仿佛從我嘴裏出來的不是問題而是笑話。


    其中一個有著曼妙身材的護士走過來,俯下身子,她的聲音集溫柔之大成——令人想入非非:


    “放心,很快你就會想起來了。”


    2


    那把刀從心髒處刺入——定位完全可以用精準來形容——鮮血立刻汩汩地往外冒,像是一口剛被鑽開的井……


    我喘著氣脫掉衣服,裸露出心口的位置,用眼睛看,用手摸——但是那裏並沒有任何傷口,連道細線都沒有。


    但是剛才那一幕並不是夢境,而是我的回憶——我明明記得那個穿著紅色大衣的怪男人用一把刀刺入了我的胸膛,我甚至還記得那可怕的痛。


    然而那個部位的皮膚完美無缺。


    也許醫生處理掉了它。我心想,聽說有一種新研發的細胞組織修複液可以做到這一點,隻需要6個小時就可以修複受損的組織,不留下任何疤痕,但那是一種非常昂貴的藥物,需要自己掏腰包去購買——目前運用較多的領域是美容,客戶群主要是有錢的女人們,以救命為目的的公費醫療是不會有這樣奢侈的饋贈的。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我已經申請破產,家人也不會拿出多餘的閑錢去維護那一小寸的體麵,更何況,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妻子,不,應該說是前妻——她在我經曆這一場莫名其妙的謀殺前五個小時,已經成為別人的家人了。


    我繼續努力回憶事情發生的經過,希望將來在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可以顯得有條有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非常狼狽,不想在即將到來的警察麵前繼續這種狼狽——我也曾經很想做一名警察——可惜他們總是拒絕我——所有的理想都在拒絕我。


    3


    “我叫莊衡。”


    “我叫董鋒。”


    兩個穿著製服的警員走進病房,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後,便坐到了我對麵的沙發上。莊衡拿出一支電子攝錄筆,指著我。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我有些緊張地點點頭。


    “從哪兒開始?”


    “自我介紹,姓名、年齡、職業……”


    “我叫米尉,大米的米,上尉的尉,今年34歲,身份證編碼607201204285325……華郎珠寶公司的負責人,做了四年珠寶生意,後來開采限製令頒布了,我的公司沒有辦法繼續經營下去,隻能申請破產……”


    “聽說你還欠著很多人的工資,是嗎?”董鋒插嘴問道。


    “我確實沒有錢給他們了。”我歎了口氣,然後忽然意識到對方的言外之意,“你們懷疑可能是報複?不至於吧?”


    董鋒聳聳肩,“至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有人因此找過你麻煩嗎?”


    “太多了,他們給我打電話,堵在公司門口,說實話,我已經不敢回家了,”我苦笑,“這段日子我一直躲在朋友家裏。”


    “沒有跟誰發生過正麵衝突嗎?”董鋒問道。


    我搖搖頭,“我沒給他們機會,他們找不到我。”


    “你覺得誰最有可能謀殺你?”


    我的腦子裏閃過無數張臉,說實話,我對雇員們的印象都很模糊,隻有幾個人我能記住名字,而且不過是兩三個月的工資,他們也不至於要我的命吧?


    “小錢在平常可能沒什麽,但是對於急用的時候來講,缺的那一點就可能是致命的。”董鋒歎了口氣,“這樣,你再回憶一下案發時的詳細情況吧。”


    接下來我便開始描述。


    “晚上十點我去羅生酒吧喝酒,在裏麵待了大概有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頭有些暈,沒敢開車,唔,其實也沒車可開,我決定走回去……那地方離我家隻有幾百米遠,那個穿紅色大衣的男人就站在花園裏,一動不動,他隻是穿得有點兒怪,但我沒覺得他是危險的,所以也沒有起疑心,我從他旁邊走過去,走了大概四五米遠,然後我就覺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條胳膊勒住了,是右手,我看見紅色的大衣袖子,紅色手套。我掙紮,可是來不及了,他的左手拿著一把刀,刀刃大概有15公分長,他的速度很快,刀一下子就插進我的心口,我覺得自己死定了,全身都軟了,也實在是痛,可是我叫不出來,他把我放開,我跌到地上,閉上眼睛,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然後,很奇怪,痛覺居然消失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些光,到處都是光……”


    “唔。”莊衡用一個單音節表示他對這個環節不感興趣,然後問了一個他最感興趣的問題:“能描述一下那個男人的外貌特征嗎?”


    “我就瞟了一眼,”我努力地回憶著當時的情景,說實話,他的臉給我的印象很深,“那是一張很怪的臉,不是說畸形,他的五官很端正,那隻是一種感覺,首先是皮膚的顏色,那種黃色不大像是膚色的黃,也不是病態的黃……我見過黃疸病人,可以肯定不是那一種黃,還有就是臉上的肌肉,看上去似乎有些僵硬……事實上我覺得,”米尉竭力尋找著形容詞,最後他找到一句話,“那像是一張假臉。”


    坐在我對麵的兩個警察互相對視了一眼。董鋒聳了聳肩,“你什麽意思?你是指,他帶了麵具?”


    我點點頭,“我覺得是,但那是一張很像真臉的麵具。”


    “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我想聽聽你的依據是什麽。”他的語氣沒有生疏和客氣,更像是在與同事對話。


    我搖頭,“就是直覺。”


    “描述一下他的五官細節。”莊衡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台小型筆記本,我知道他打算開始做人像拚圖。


    “我能把它畫出來!”我開始興奮,“我有很好的繪畫功底,我可以把那張臉很逼真的畫出來,隻需要給我十分鍾。”


    “不用了。”莊衡和董鋒幾乎是異口同聲在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我疑惑地看著他們,這個拒絕幾乎是斬釘截鐵的,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接受明顯可以達到事倍功半的建議——後來人像拚圖的工作整整進行了兩個小時,他們始終沒有任何後悔的表情,我越發詫異卻仍然無解。


    拚出來的人像很快就被輸入數據庫——搜索結果和我預料的一樣——沒有任何符合這個麵貌特征的對象。


    這也就是說,這的確是一張偽裝過的臉。


    “穿著紅色的大衣,紅色的手套,都是為了掩蓋血跡,”董鋒分析著,他的分析到後來已經是咆哮,“一張假臉,比任何蒙麵工具都有效,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可是沒有人可以指認他!就連受害人的回憶都沒有用!”


    莊衡看著我的眼神中則帶了幾分同情,“別介意。你的口供還是有價值的,至少我們知道了他是左撇子,至少我們的範圍已經縮小了。”


    4


    董鋒和莊衡沮喪地離開了。


    我坐在沙發上苦笑了一會兒,笑我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都這麽失敗。然後我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


    ——衛生間裏沒有鏡子。


    一般來說衛生間裏應該有一麵供整理儀容使用的壁鏡。


    我走出來,屋子裏所有的設施一應俱全,但就是沒有鏡子,找遍任何一個角落,我都沒有找到鏡子。我頗有些敏感地摸著自己的臉——它平整光滑,五官端正,不存在毀容的可能性,既然如此,那為什麽這裏會拒絕一麵鏡子?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疏忽。


    我發現窗子的材料很特別,是一種有著玻璃質感卻不能反光的物質——這間房子裏所有的物品都具有同樣的特質,甚至包括水杯——我發現不論在任何角度,杯中水都無法倒映出我的麵容來。


    這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是刻意的,甚至是精心算計過的結果了!


    我並不是自戀狂,不需要時刻與我的影子做伴,但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瘋狂地想要看見自己的樣子。我扭動門把手,外麵站著兩個警衛——估計是警局被派來保護證人的——畢竟殺人者還沒有被找到。


    他們友好而警覺地衝我笑。


    “怎麽了?需要什麽嗎?”


    “我想,我想,”我支吾著,對著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要一麵鏡子畢竟有些尷尬,於是我終止了這個打算,“沒什麽。”


    我退回房間,按下床頭的白色按鈕,我想護士應該是一個更好的索取對象。


    進入房間的護士很麵熟,她一開口我就立刻想起來——她便是那個在手術室裏安慰過我的女人。


    “我叫薛曉卿。”她說:“請問您需要我為您做什麽?”


    摘下了口罩,她的容貌比她的聲音更有殺傷力。


    我發現自己更加支支吾吾了。


    “我,我,我想,那個,那個,你,能不能給我一麵鏡子?”


    她微笑著打量我。


    “您的臉看上去很好啊!”


    我的臉估計已經比她的嘴唇都紅了,關於陰謀論的分析全部丟盔棄甲,聲音低到自己幾乎聽不見,“我就是想,想照照,看看自己……”


    薛曉卿繼續微笑:“介意我問為什麽嗎?”


    還有為什麽?!該死的為什麽!


    該死的,我卻無法粗暴地說出這句話,對著一個正衝你甜蜜微笑的美女。


    “人有時候,需要看見自己的樣子,才會有安全感。”我決定把問題上升到精神層麵,不但可以擺脫一些疑似世俗的尷尬,而且這的確是實話——隻有實話才能真正打動人:“才會覺得自己是真正存在的。”


    薛曉卿的確被打動了,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惻然:“為什麽一定要通過外物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呢?其實自己的感覺比什麽都來得真實。你覺不覺得,我們太在意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形象或價值了,太依賴於外界的評價了,這樣並不好。”


    她說的很有道理,同時也是實話,但我們說話的目的完全是南轅北轍的,所以不管什麽話統統都是廢話。


    “你說得都對。”我不耐煩地說,“不過我還是想要一麵鏡子,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薛曉卿點點頭,“好吧,如果您堅持。明天吧,明天就給你帶一麵鏡子來。”


    “為什麽是明天?”我納悶,我想象不出一麵小小的鏡子需要花一天的時間去尋找,我忍不住看了看她護士服上的衣兜——也許現在那裏就有一麵。


    “因為您著急的樣子很可愛!”她俏皮地眨著眼。


    我不相信她的話——這隻是借口,用來拖延我這個要求的借口。


    但是我沒有辦法不接受,因為她已經轉身走出了病房——速度可以用“逃”來形容。


    五分鍾之後,我的主治醫生周鴻永走進了病房,沒有等我再提出同樣的要求,他便先詢問了一大堆問題,等我頭暈腦脹地一一回答完畢之後,發現另一個女護士已經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針鎮靜劑。


    “你需要休息。”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便昏昏睡去。


    5


    冰冷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


    它們所觸及之處全是痛疼,直入骨髓。


    但是致命的不是寒冷和疼痛,而是窒息。


    冰冷的水從口鼻灌入,衝進體腔,灌入大腦,所有的掙紮都是無效行為。


    我在下沉。


    努力睜開眼,看見自己的雙腿——又短又瘦的兩條,正徒勞地亂蹬亂踢。


    僅存的意識告訴我,前去的地方正是地獄。


    可我居然有些期待了——如果地獄真如傳說那般全是赤色的烈焰——那麽它們便可以把我身上這可怕的寒冷驅走……


    “站住!不要跑!”


    依稀有人在遠處大喊,伴隨著槍聲。


    一隻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後我感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著往上升,逐漸脫離水麵,回到岸邊,有人用拳頭捶打我的背,我咳嗽,吐出髒水,淺呼吸,深呼吸……我被放上擔架,送進救護車……躺在醫院的病房裏,身上蓋著溫暖的被子,一個漂亮的護士將一麵小圓鏡子遞到我的手中,我從裏麵看見一張七八歲孩子的臉,圓圓的,蒼白的,左側額角下方有一粒黑痣,這臉看上去很熟悉,問題是,那不是我的容貌!


    我從床上坐起來,發現整個背都濕透了,恍惚地看看周圍,很明顯,我在病房,剛才那一幕不過是荒唐的夢境。


    但是那在水中瀕死的感覺實在是太逼真了,如果沒有親身經曆過,怎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刺激感?


    然而事實上我的童年中從沒有經曆過這樣的險情,而且我非常擅於遊泳,7歲時還得過少年組遊泳冠軍,那夢裏的溺水者顯然是一個完全不識水性的家夥,否則不會那樣狼狽,他不是我,可是為什麽他卻會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我能感知他所有的感覺?無助、驚恐、慌亂、驚喜、疲倦、無聊、困惑……


    那些感覺不應該屬於我,即便是一個做夢者。


    這困惑讓我越發恍惚,那麽,我是什麽,或許是被夢見的人?


    我忍不住想起那個古老的哲學故事: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情不自禁地,我的手已經摸到了左側額角——一個明顯的贅生物讓我打了個寒戰,即便沒有鏡子我也可以確認那是一顆痣!


    我的臉上不應該有痣啊!


    這不是我的臉!


    我就知道鏡子絕不是一個疏忽,這裏麵一定有蹊蹺!所有的人都知道謎底,除了我!我發狂般地砸著東西,門口的警衛被驚動了,衝了進來。


    我把一個杯子砸碎在牆上,再也不顧什麽麵子或是所謂的修養!


    “我要鏡子!我要鏡子!我要看我的臉!”


    他們毫不客氣地撲了過來,將我壓倒在地上,醫生和護士衝進病房,臉上寫滿惱羞成怒和原形畢露,一個護士企圖在混亂中再次給我注射鎮靜劑,我用眼角的餘光瞟到了門口一輛蓄勢待發的手術推車。


    一天前手術室裏那些莫名其妙的術語和他們肆無忌憚的對話清晰地跳出了腦海。


    我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我是一個實驗品!


    一定是!


    “你們對我做了什麽?!”我大叫,“你們對我做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我,他們都在忙著製服我——這沉默從某種程度上證明了某種不公平,而他們還打算把這種不公平繼續強加於我的身上,既然如此,我可以放棄從他們口中得到答案,但是我不會放棄選擇結束的權利。


    於是我一腳踢翻了那個企圖給我打針的護士,然後用雙手各抓住一個距離最近的頭顱,往中間狠狠一撞,兩個彪壯的警察立刻暈乎乎地癱到一邊。


    我愣了一兩秒鍾,因為並沒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會有這樣的力量和身手。


    然後我跳起來往外跑,所有的人都被我輕易甩在了身後,這速度讓我更加吃驚了——我記得上個月我還因為體重問題和妻子大吵一架——這也是導致我們離婚的導火索之一。


    在一樓的電梯入口處我看見了一堵鏡牆——我停了下來——不出所料,裏麵那個瘦高腿長、左額長痣的家夥不是我!


    不是我的臉,也不是我的身體!


    我被換掉了!


    果然是一個可怕的實驗,他們把我換掉了!


    我再一次開始恍惚——是被換掉了身體,還是被換掉了思想?


    知道答案的家夥們已經追了上來。


    不管當初它是怎麽開始的,現在我要選擇結束,我不會再讓這幫家夥把我當作實驗兔子一般綁在一張床上,一閉眼一睜眼之後我就又成了一個傀儡玩偶。


    我狂奔。


    馬路上的車被我衝得四處逃散,我一輛都無法近身,包括出租車在內——它們都知道對一個瘋子要避而遠之。


    無奈之下我隻好朝附近的南河跑去——河上沒有船,我曾經是遊泳冠軍,因此那是我擺脫追兵的唯一途徑了!


    我跳進河水之中,二月,春水化凍,比臘月的寒冷勝過十倍。


    肢體比我想象中要笨拙得多,我劃拉著,但是身體卻沒浮起來,綁了石頭般往下沉,我感到體溫在迅速流失,水漫過頭臉,我被嗆進一口水,這簡直是致命的,因為我的手腳完全喪失了協調性,它們開始不聽使喚地亂舞,身體也因此下沉得更快!


    死亡的恐懼如同裹屍布一般席卷而來。


    幾乎就是前一天夜裏那噩夢的翻版。


    或許,那夢根本就是預感。


    我的思維和我的身體都在做可憐的最後的掙紮。


    岸上警笛聲大作!


    我聽見好幾個人跳入水中,接著,一隻大手在我麵前一晃,我感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控製住了,它拽著我往上,往上……


    捶打,嘔吐。


    我活過來,幾個因為救我的警員筋疲力盡地與我對視,他們看我的表情十分古怪。


    “臭小子!”


    6


    “這是一個意外。”董鋒開始解釋,他的話說得猶猶豫豫,但是眼神裏卻沒有惡意,於是我放鬆了警惕。


    “意外?我是毀容了嗎?”


    董鋒好笑地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但是他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糾正我的觀點,於是他轉過頭求助般地看著我的主治醫生,後者也有些忍俊不禁。


    “幹脆給這家夥打一針,徹底解除抑製吧。省事兒啊!”


    “不!”提出反對的人是我,並且做出了防禦姿態,“在得到答案之前,誰都休想再碰我一下!”


    董鋒投降般地舉起手,臉上仍然掛著覺得好笑的神氣。


    “你笑什麽?!”我納悶到憤怒。


    “好吧,好吧。”董鋒歎了口氣,終於開始安靜地敘述:“聽著,你沒有毀容,這也不是什麽陰謀,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經過你同意的,這裏有一份聲明書。”


    他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


    隻見文件上寫著:


    本人沙望(g607201406025335),自願與××警察局合作,自願參與a4006號項目,本人在參與項目前,已知悉此項目的所有細節,願意承受可能發生之一切風險及不測因素。


    特此聲明


    文件的末尾是“沙望”的簽名和日期,那是在一年以前。


    “沙望?”我重複著這個名字,聽起來它一點兒也不陌生,事實上我大腦的某一部分仿佛已經接受了它就是我的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我找不到任何與它有聯係的記憶。


    我抬起頭來看著董鋒,“我不是米尉嗎?”


    董鋒遞給我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個胖得離譜的中年男子——正是我記憶中的自己。


    照片裏的男人躺在花園裏,心髒上插著一把匕首,周圍的草地被染成了醬紅色,其麵容姿態都在傳遞一個信息——這是一具屍體。


    “他是米尉。三天前,死於惡性謀殺,我們正在查找凶手。”董鋒停了停,然後又繼續說,“這次謀殺沒有目擊證人,凶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最快獲得線索的方式就是利用受害人本人的回憶。於是在這個案件裏我們啟動了a4006號項目,也就是通過複製死者的記憶來尋找凶手。你,沙望,受雇於我們,自願參與了這個項目,提供你的大腦作為死者記憶的載體……”


    “載體?”我喃喃著,“什麽是載體?”


    主治醫生周鴻永解釋道:“我們提取了米尉大腦海馬區的細胞dna編碼,重新複製了所有的神經元,並把它們移植到你的大腦中。但是突觸間化學遞質的傳遞,細胞的放電及放電頻率,這一係列記憶生成過程需要在人的大腦環境中才能完成,而現在的技術還沒有辦法模擬大腦環境,連萬分之一都無法模仿,所以我們也就無法直接提取信息,需要一個載體,也就是一個真正的大腦,而你,提供了你的大腦,或者說,我們租用了它。”


    我明白了,“借屍還魂。”


    董鋒笑,“知道為什麽會雇用你嗎?就因為你擁有極強的描述能力,言簡意賅,總是能一語中的,很多當事人徒有經曆,他們說了一大堆廢話,還是無法準確清晰地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這些死去的人,就算他們活著,也未必能夠像你一樣給我們所需要的,我們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事實上,你的確幫我們破了不少案子,當然,你的報酬也很豐厚,這些事,你很快就能想起來。”


    “那麽我的意外是什麽?”他不吝美言,但我目前隻關心這一點。


    “每次進行移植之前,我們會使用一種藥物抑製你本身的記憶活動,讓你的記憶進入休眠狀態,這樣是為了避免因兩種記憶而產生的混亂,換句話說,就是讓你完全進入新的角色,完全把自己當作受害人,這樣得到的信息才會是完整而準確的,”專業層麵仍由專業的周鴻永負責闡述,“也為了保證這一點,我們不能讓你看見你的臉,因為人天天都要麵對自己的臉,容貌對於記憶來講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刺激點,這種刺激導致的神經元活動會對抑製劑產生影響,可能導致你本身的記憶和被複製的記憶產生衝突,混亂,或者我們無法預知的後果。”


    我苦笑,“所以我的意外就是:我拚命地想要看見自己的臉。”


    “其實以前這種情況也發生過,但沒有這次這麽過激,”董鋒說道,“說實話我給嚇壞了,因為你居然跳進了河裏,你小的時候發生過一次意外,差點淹死,所以你很怕水,你根本不會遊泳,也從來不靠近河水海水,米尉的記憶差點害死你。”


    “溺水?哦,我夢見過那件事,原來它真發生過。”我抱住胳膊發抖,恐懼來自遙遠的被壓抑的記憶。


    周鴻永麵帶憂慮,“一般來講,這種抑製劑的效用會持續200小時,現在還不到72小時,說明你對抑製劑產生了抗藥性,5個月內你已經參與了三次a4006號項目,我早就說過,這個頻率太高了。”


    他轉身對董鋒說:“他需要休息,而我們需要研製出可替代的抑製劑,否則你們需要訓練更多的載體……”


    “那我現在應該怎麽辦?”我打了個寒戰,問,“我腦子裏的另一個人的記憶怎麽辦?我總不能帶著他的記憶生活吧?這樣我會不會發生人格混亂?”


    “放心,不會有事的。”周鴻永安慰道,“被複製的記憶細胞我們都做了特殊的標記,稍後我會給你打一針,這是一種特製的吞噬細胞,它們會把所有帶有特殊標記的記憶細胞都吞噬掉,然後自溶,整個過程隻需要四個小時,你的大腦中不會殘存任何別人的記憶。然後我們會徹底解除你被抑製的記憶,你就完全恢複成你自己了。”


    我不大相信他,在這個世界上,誰能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證?


    “好的。我現在最後一次確認,關於米尉的案子,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董鋒問道。


    一幅畫麵忽然閃過我的大腦:


    穿著紅色大衣的怪家夥站在一道打開的門外,他慢慢地走進屋子,關上門,脫掉皮鞋,換上拖鞋,然後拉開屋子裏的另一道門——那道門上貼著一張紅發泳裝女郎的海報,那是米歇爾·迪亞茲,電影《回到2012》的女主角。


    他走了進去。


    這是想象還是回憶?


    我禁不住發起抖來——因為我覺得那場景和那屋子都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足以令我發抖。


    我肯定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為周鴻永用一種古怪的神情在觀察我。


    但董鋒看我的眼神裏卻沒有懷疑,隻有同情,“我知道那種感覺不好受。”


    “是的。”我機械地回答,“沒有補充了。”


    7


    周鴻永給我打了針。


    米尉的記憶正在我的大腦中死亡。


    但紅色大衣走進屋子的一幕卻像幽靈一般時刻在我眼前遊蕩。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事情遠比想象要可怕。


    於是我徹底坐不住了,我開始不斷地向董鋒哀求,到最後幾乎是歇斯底裏的:我要回家,我不願意再待在醫院裏,我受不了。


    或許是出於同情,董鋒終於同意了,反正離完全恢複記憶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


    由於我還沒回憶起我自己的居住地址,所以董鋒親自開車把我送到了公寓樓下,並給了我一張寫著門牌號的紙條及一套鑰匙。


    “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記住,你的身份是絕對保密的,就連你的家人都不知道,如果你那個室友李奇問你去哪兒了,你就說出差了,在他眼裏,你的身份是一個化妝品銷售員。不要多說話,多說多錯,都清楚了嗎?”


    董鋒叮囑完,開著車子離開了。


    我走上樓,門衛保安都和我友好地打招呼,他們認得我。


    但我越發沮喪和驚恐。


    因為腦子裏的紅大衣也正在行走,他的路線和我此刻走過的完全相同。


    我打開公寓的門,走進去。


    米歇爾·迪亞茲在屋子裏的另一扇門上媚笑。


    我按下遙控器。


    屋子裏響起震耳欲聾的交響曲。


    我扭動米歇爾·迪亞腳邊的門把手,但是它被鎖上了,我一腳踹開它,衝進去,拉開衣櫃,紅色的大衣夾雜在一堆西裝裏。


    它在笑,比米歇爾·迪亞茲笑得更加熱情。


    我大吼一聲,一把將它拖出來,扔在地上。我趴上去聞,消毒水的味道裏殘存著鮮血的記憶。


    是它!是它!


    我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桌子床鋪一片混亂……我從床下的皮箱子裏翻出了紅色的大衣,手套,還有一張像人皮一樣的矽膠麵具!


    天哪!


    我扶住牆,否則就會暈倒在地。


    凶手果然是我!


    這不是噩夢。


    也不是別人的記憶。


    這一定是a4006號項目的副作用,我承載了太多人的記憶,它們終於在我的身體裏發生了變異,養出了一個怪物。


    永遠不要相信專家們所謂的安全。


    賊喊捉賊。


    真是一個笑話——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沙望!你在做什麽?!”


    我回過頭,看見李奇——和我同租一套公寓的室友,也是我的大學同學,他驚駭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個怪物。


    此刻的我,本來就是一個怪物。


    他的目光落到紅色的大衣,紅色的手套……


    我如同野獸一般跳起,將他撲倒在地上——一旦傳出去,警察什麽都知道了!


    李奇尖叫著反擊,他試圖掐住我的脖子,我抓住他的頭往地上撞,他的力氣很大,我扼住他的脖子……隨著命運交響曲的結束,他沒有了呼吸。


    我和一具屍體一起癱軟在地上。


    “啪嗒”


    淩亂的書桌上的一個相框掉落下來,我看見裏麵的照片——那是李奇。


    這不是我的房間!


    這是李奇的房間!


    四個小時剛剛過去,混亂的記憶已經重組。


    8


    “這個世界太冷了,紅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她討厭白色和黑色,她喜歡紅色。”


    這是李奇曾經說過的話,那一天,他去參加母親的葬禮,穿著紅色的大衣,戴著紅色的手套。


    半個月前,他的母親因為重病進了醫院,需要一大筆手術費和治療費,可是他所在的公司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宣布破產,他丟掉了工作,而無良的老板卻卷了雇員幾個月工資跑掉了,李奇怎麽也找不到他……


    我把自己所有的錢都借給了他,但那也隻是杯水車薪——他的母親還是在一個很冷的夜晚死在病床上。


    那天晚上,李奇不斷地用右手擊打牆麵,直到鮮血淋漓。


    如果他能夠及時拿回欠款,也許就能提早動手術,也許……


    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李奇的老板就是米尉,他曾經提過那家珠寶公司的名字……


    一切都太遲了。


    衣袋裏的手機在響,電話來自警局。


    ……


    我側頭看著已經死去的李奇,看著他的頭顱,它完整無缺——所有的記憶,關於他的,關於我的,都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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