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認識尤裏卡其實是件很巧合的事情,那天我因為工作上的不愉快被老板解雇,拿著才賺來的微薄薪水準備找個地方一個人好好靜一靜,轉過一個街角就看到這家網吧。


    這是家生態網吧,環境優雅,外麵看是一個山洞,進到裏麵有景觀橋和泉眼。網吧的麵積很大而且沒有隔斷,四壁都是帶棱角的石頭,一棵棵酷似大樹的立柱支撐著屋頂,上麵綠葉繁茂隱約藏著幾盞昏黃的燈。


    老板是個書生氣十足的大學生,看到我落寞的樣子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所以也沒和我多說話。交了錢我叫他開給我一台最後麵遠離人群的電腦後我就匆匆地離開了,可是到了電腦邊上我才看到這個位置已經有人了。


    他是個小男孩,黑頭發,清秀的麵孔,穿著有些邋遢的校服在打一個過時的網絡遊戲,玩得很專注,都沒有注意到我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我本來心情就不大好,語氣自然帶些敵意地道:“對不起,這是我的位置,請你讓開。”


    小男孩本來玩得很投入,他被我的話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下手中的遊戲站了起來,一臉的驚慌失措,但是他依然不忘禮貌地回應我說:“叔叔,這是我的位置啊,我都玩好久了。”


    我懂他的意思,於是有些不耐煩地道:“可能是時間到了吧,你還想玩的話去前台再開一台吧。這個是我的。”聽了我這句話之後他沒有絲毫的辯解,低著頭滿臉沮喪地讓開了。


    坐下來之後,我百無聊賴地瀏覽些新聞網站,心裏亂作一團,對於今後的生活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鼠標漫無目的地點擊著網頁,發出連續的哢嚓嚓的聲音。小男孩就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他安靜地看著我玩。過了好一會兒,小男孩突然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衣袖。


    “叔叔,能讓我玩會兒嗎,過了時間就進不去‘仙境’了。”他很小聲地說。看得出他很害怕,他一定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開口的。


    “仙境”或許是某個遊戲裏城池的名稱吧,他說的這個一定就是那種限製時間的城池。在規定的時間開放,過了時間就進不去了。


    然而就是他的這句平淡無奇的話,讓我頓時感到一陣莫名的惱火。我抑製不住內心的煩躁,衝著他大聲喊道:“你還是學生吧,怎麽能玩個遊戲就可以不去學校呢?趕快回家,不然我告訴你的父母。”


    我的聲音很大,都有人不滿地回頭向我們這邊張望了,本以為男孩會沉默著離開的,可是沒有想到他隻是悄悄坐好,不再言語了,臉上的表情似乎急得快要哭了。


    見到他這個樣子我突然又有些不忍心,於是又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對他說:“好啦好啦,你來玩吧,真受不了你。不過就一會兒啊,玩完了趕快回家承認錯誤。”


    “嗯,謝謝叔叔。”男孩說著臉上的表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心地坐了過來。


    我去前台又讓網管給開了一台緊挨著男孩的電腦坐下,因為不知該幹些什麽。於是出於職業習慣隨手打開了瀏覽器的曆史記錄欄。可是這一開不要緊,讓我大吃一驚,曆史記錄框裏羅列出的網頁標題竟然都是些關於惡意謀殺的案例!


    “之前用這台電腦的是個什麽樣的人啊!”我不禁暗自驚歎。可是心中這時突然又閃現過另外一個看似有些瘋狂的念頭,它讓我惶恐不安可又充滿了誘惑。


    2


    僅僅是在幾個小時前,我還是佳紀公司的一名遊戲編程員。長久以來兢兢業業地工作,生活波瀾不驚。可是就在今天上午,我在編寫boss程序時,鄰座蘇婉和陳的交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在討論公司的下屬網吧,說公司不但非法經營,目無法紀,還說老板最近又開始不動聲色地讓電腦城裏十幾家大型網吧暗地裏允許未成年孩子入內了。


    佳紀不僅是遊戲研發的大公司,旗下更是擁有全市最大的兩座電腦城,把握著當地主要的遊戲產業,可謂說對當地遊戲市場影響巨大。也正是後麵的這句話讓我一時衝動去找了老板。


    公司老板是我在大學時的同學,這家公司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打拚出來的,當初注冊公司時碰巧我和前女友發生了些誤會,鬧得焦頭爛額。他推脫找不到我沒有我身份證,法人才隻填了他一個人。事後他對我百般保證一定不虧待我,考慮到多年的患難關係,我也就沒有過多地追究,隻是多次提醒他,要我不胡來就得答應我兩個要求:一是公司經營一定要奉公守法,二是不能允許未成年孩子入內,後麵的這條是我的底線。


    他滿口答應。


    公司做一些非法的業務經營我是早有耳聞的,但隨著公司逐漸壯大,我發覺這好像是行業內幕,所以我也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他竟然又把魔掌伸向了孩子們!對當初給我的承諾置若罔聞!


    我有對他說過這是我的底線,是絕對無法容忍的。


    其實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我的胸中就在醞釀著一個邪惡的計劃——我要殺了這個忘恩負義、背信彝義的家夥,為自己,也為那些由於他的貪念而誤入歧途的孩子和孩子家長們出一口惡氣。


    腦子裏老是想著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稀裏糊塗地就在購物商城裏重新注冊了一個賬號,在網上訂購了些尼龍繩、膠帶之類的東西,另外還不忘瀏覽了些關於食譜的文章。


    我初步的計劃是這樣子的:老板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每周六都會去“和春園”整理一周的瑣碎賬目。去之前他會讓廚師做好晚飯,裏麵必有一道菜是海鮮。那我就花錢雇一個人假裝談公事先請他吃飯,飯菜當然和海鮮有關,弄成食物中毒的假象。這隻是第a計劃。如果不成功的話就實施第b計劃,我會想一個周密的方案親自動手。或者c計劃,直接花錢雇一個專業殺手,神不知鬼不覺……


    我一邊想,一邊看網頁,努力在這些案例中找到一些對自己有用的提示。


    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天色漸暗。我準備回家了,直到這時我才想起身邊的男孩來。男孩還在昏天黑地地玩遊戲,他好像是在過一個劇情,可是運氣不佳,一連幾次都以失敗告終了。


    我等得有些不耐煩,開口催促他,“喂,該回家了吧,玩這麽久也該休息下了,快回家吧,你父母一定擔心死了。”


    男孩對我的抵觸感顯然不如開始時那麽厲害了,他頂著滿頭的汗水聚精會神地盯著顯示屏,頭也不抬地對我說:“叔叔。我一會兒就好,你再等我下啊。”


    可能是出於所謂的阿q精神吧,我的心情還算是不錯。倒也不和他計較。於是側身在一旁看著他玩,一邊還和他搭話,“我們也算熟人了,我叫陳城,你叫什麽?”


    “尤裏卡。”男孩簡單地回應道。


    怎麽有人叫這種名字的啊?我稍微有些詫異。


    “那,好吧。尤裏卡,你讀幾年級啊?在哪個學校上學?”我故意用這種暗示要告發他的問題嚇唬他,看他有什麽反應,但是沒有想到他竟然對我毫無戒備,立刻就回答了我。


    “城西中學,三年一班的。”


    “什麽?三年級的?”我有些吃驚。因為現在距離高考已經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他怎麽還有心思來玩遊戲啊,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壞學生啊。


    “你不用複習的嗎?還有時間玩遊戲啊?聽我話趕快回家吧,要早知道這樣我不會讓你玩的,這樣會害了你的!”我有些被騙了的感覺,氣憤地說,一邊不住地催促他。


    但是尤裏卡卻自顧自地玩他的遊戲,不理睬我,這讓我很是生氣。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趕快回家,不然我告訴你父母去!”


    “哈,終於過了。”


    尤裏卡開心地長出一口氣,然後靠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對我說:“叔叔,不是我不想回家,是我回不去。我欠了他很多錢,是他把我關在這裏不讓我走。”尤裏卡說著抬手指了指吧台的方向。


    我用一秒鍾的時間愣了一下,隨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那你跟我來吧。”我說著就帶尤裏卡來到了吧台邊,惡狠狠地敲了下大理石的台麵,一臉怒氣地對眼前的書生老板大聲說:“這個孩子是你扣押的嗎々你不知道這是違法的嗎?他欠了你多少錢我來付!”說著,我將自己有些幹癟的錢包拍在吧台上。


    “什麽孩子?”網吧老板用手指碰了下眼鏡,有些茫然地看著我說:“我所不懂你在說什麽。我們這是正規網吧,不允許束成年人士入內的。”


    聽了他的話,我的火騰就起來了。


    “裝傻是吧,就是這個孩子,你怎麽解釋?”我說著用手向後一拽,不料卻抓了個空,剛才還緊跟在我身後的尤裏卡這時竟然不見了蹤影!


    我立刻蒙了。


    “神經病!”老板小聲嘟噥了一句,不再理會我。


    3


    這幾天我一直在往人才市場跑,發現路邊櫥窗貼有招聘啟事,也不看是招什麽的就蒙頭往裏鑽,可是每次還沒開始就都因為我沒有正規文憑被人家拒之門外。傍晚時買一大堆報紙回家,拿著放大鏡在縫隙間尋找能幹的活。


    找不到工作,這讓我更加憎恨老板。一有閑暇就幻想著怎麽報複他。而至於當初一時氣憤製訂的那個計劃,a和b不用想早已經腹死胎中了。因為我根本不可能雇到這樣一個人又不讓人家起疑,而且我也想不出什麽好方法親自動手,我缺少這方麵的經驗。


    現在就剩下最保險的c了。


    可我到底該從哪兒雇到一個殺手呢?這讓我犯了難,不過不久後,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網絡。


    家裏沒有開寬帶,我隻好去找一家網吧,而且這樣也更保險些。出門之前,我還細心地給自己簡單化了下妝,這樣就算事發了,警察找到網吧的監控記錄也拍不到我的真實麵貌。


    做好一切準備後,我就下樓走出小區。


    街外華燈初上,網吧很多並且都是24小時營業的。但我都沒有進去,而是選擇了離家很遠的那家生態網吧。


    之所以選擇這裏有三個原因:一來是為了安全;二來那家網吧環境真的很好;三來我想看看尤裏卡還在不在那裏。因為自從那次事情後,尤裏卡就隱約成了我的一個心病,我老感覺這個男孩怪怪的,總想找個時間向老板問清楚。


    進網吧後,徑直走到吧台旁我才發現老板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了,而是個衣著時尚的女孩。


    “你們老板怎麽沒有來啊?”我問。


    女孩在看雜誌,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我一下道:“什麽老板?我們這是連鎖網吧,老板一般不來的。”我這才想到也許那個書生真的沒有說謊,他也隻是個打工的罷了。


    我還有“正事”要做,也不追問。叫她給開了機子就離開了。


    電腦還是上次的那台,網吧裏人很多,可是不知為什麽唯獨後麵的幾台空著,不過這也倒台我心意,不會節外生枝。走到近前後和我想的一樣。我又一次看到了尤裏卡,他好像一直在那裏等我一樣眼巴巴地看著我走過去。


    “叔叔……”尤裏卡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一樣,半是撒嬌地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聲音。


    “別叫我叔叔!”我粗暴地打斷他,“你怎麽能對我撒謊啊!”


    “我沒有啊?”尤裏卡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一臉無辜狀。


    “沒有?沒有那你跑什麽?”


    聽到我語氣不善,尤裏卡又做他的招牌動作,慢慢地低下了頭。


    “我……我不能走。”他低聲說。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想說,是他們不讓你走是嗎?”


    “嗯。”尤裏卡越發小聲地答應了一聲,明顯的底氣不足。


    他現在的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來。就在我前去老板辦公室和他爭執的前一天,測試我們項目組新開發的一個遊戲的時候,我遇到一個可能是母親的玩家,她在向我哭訴孩子著魔一樣老去網吧玩遊戲時,我告訴他上法院起訴網吧老板,她也是這樣的回答,其實彼此心裏都知道這樣無濟於事。


    那個母親還傳給了我兩張她的生活照,是自從她兒子患上網癮前後的對比照片,之前的她氣質不凡、韻味十足,再看之後的那張,簡直像女子監獄裏的服刑人員,不修邊幅,與前麵的她判若兩人。


    她說這都是操心孩子給鬧的,兒子不聽話。


    想到這個,我的心軟了,心裏很不是滋味。拍著尤裏卡的肩膀小聲安慰他,“你有什麽委屈和叔叔說好嗎,叔叔一定幫你。”


    見尤裏卡不說話,我隻好試探著問。


    “是你爸爸媽媽吵架了嗎?”


    尤裏卡搖了搖頭。


    “那你爸爸和媽媽離婚了?”


    尤裏卡又搖了搖頭。


    很抱歉我是學理科的,想象力也隻能到這一步了。


    “那是?”


    這一次聽到我發問尤裏卡沒有搖頭,他先是抬頭膽怯地看了看我,之後扭頭衝旁邊的電腦看,然後再把頭轉向我。


    “你想玩遊戲?”我有些狐疑地問。


    “嗯!。”


    尤裏卡立刻很幹脆地答應。


    我的肺都快氣炸了。


    “好小子!”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怎麽會有這樣的孩子啊!”


    我氣呼呼地扭著尤裏卡的胳膊把他拽到吧台前,對著網管大聲嚷道:“這孩子是你們放進來的?你們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不知道未成年小孩不該進網吧嗎!”


    我的聲音再次驚動了周圍好大一片的人,他們都停下手中的操作來回頭向這邊看。一個新來的女顧客已經交了錢也被我給嚇跑了。網管女孩表情顯得很驚訝,摘掉耳機趴在吧台上往我旁邊看。


    她的動作很誇張都快坐到吧台上了,一直看到我的腳底才滿臉疑惑地問:“什麽孩子?哪裏有孩子?”


    我有些蒙了,扭過頭看身後的人,發現後者也當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潛意識讓我的後背霎時間感覺到一陣涼氣徑直沁入到了骨髓之中,頭皮也開始發麻。


    手裏拽著的尤裏卡微微動了動低頭不安地跺著腳,他抬起頭小聲對我說:“叔叔。他們看不到我的。”


    我的手像觸電了一樣放開了尤裏卡,麵對周圍人各樣的目光,不知所措。


    4


    大概渾渾噩噩地過了有一個多月,我每時每刻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尤其是到了夜裏,老覺得背後有一雙深邃的眼睛在盯著我看,可是回過頭來又什麽都沒有。


    通過幾天來的明察暗訪,我聽網吧旁邊修自行車的邢老頭說,這家網吧在三年前,當時的老板確實因為一個孩子交不起上網費關押並虐待了那個孩子。後來孩子家長發現孩子失蹤就報了警,警方找到暗門裏的孩子時,他已經因為缺氧重度昏迷了,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變成了植物人。


    網吧老板後來被判無期徒刑現在依然在監獄服刑,孩子的家長拿著法院變賣網吧補償給的錢照顧著昏迷不醒的孩子。


    “那個孩子叫什麽啊?”我聽得入了迷,但依然不忘問,因為“尤裏卡”這個名字實在不應該是人名,至少不應該是中國孩子的名字。


    邢老頭望著車水馬龍的馬路呼嚕嚕地抽著他的旱煙,輕聲說:“孩子叫軒樹。”


    “軒樹?”我一怔。


    本以為他會是因為覺著自己名字不好聽才自稱是尤裏卡的,可是沒想到他有個這麽美好的名字,這出乎我的意料。


    我決定再去那家網吧見尤裏卡一麵,或者說是軒樹。


    這段時間晨昏顛倒的生活把我弄得極其狼狽,我也該好好了解一下尤裏卡了。畢竟我是唯一一個可以看到尤裏卡的人,這不可能是巧合,而且在不知道他真實身份前他對我沒有惡意,是個乖孩子,就衝這個我就不應該躲著他。


    去的時候當然是白天,太陽烘烤下的大地一片炙熱,網吧裏人頭攢動,多是下班或者放學的人。


    我走到吧台要書生網管開了後麵那兩台電腦。然後就一聲不響地走了。他可能聽了女孩和他說關於我那晚的事,眼神異樣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也懶得解釋。


    尤裏卡果然還在這裏,他已經打開電腦在登陸上次的那個網遊了。聽到腳步聲,他扭頭衝我一笑說:“叔叔你來了。我還以為你被我嚇跑了呢?”


    “以前也有像我一樣的人被你嚇跑了的嗎?”我有些好奇地問。


    “不是,沒有啊,你是唯一一個可以看到我的。說實話,那天你第一次和我說話還真的嚇了我一跳呢,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沒人看得到你,大家都把你給忘了,對嗎?”


    “嗯。”尤裏卡似乎很開心地答應。


    我的心中一陣酸楚,在他的聲音中我聽到了滿滿的孤單的味道。


    “那我以後每天都來陪你,好嗎?”


    我對眼前這個小孩的遭遇感到惋惜。如果他真的存在,我想我們一定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可是人鬼殊途,這道理連傻子都知道。


    我說得無意,可是尤裏卡卻突然停下手中的遊戲,滿臉期待地看著我問:“叔叔,你說的是真的嗎々你願意每天陪著我嗎?”


    麵對尤裏卡真誠的眼睛我立刻後悔自己承諾得太草率了,我根本無法兌現他這個承諾。於是我說:“尤裏卡,叔叔願意陪著你。可是你知道,叔叔也有自己的生活……”


    尤裏卡見我麵露難色,他立刻打斷我說:“叔叔,你不用為難。你是個好人,我不會纏著你的。你隻要給我交網費就可以了,你不知道一個人等在這裏看著別人玩,自己卻玩不了這有多難熬,隻要……”


    看著尤裏卡說話時真切的表情,我笑了,原本殘存的一點點顧慮也在頃刻間煙消雲散了,我開始相信人們口中說的沉謎遊戲的孩子的怪異邏輯。


    “好啦,你放心吧”,我說,“這個請求叔叔一定滿足你。”


    “謝謝叔叔!”尤裏卡感激地衝我點了點頭。


    尤裏卡在一邊玩。我則登陸了本市的一個聊天室。滿懷期望地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幫我了卻長久以來的心願。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我對老板的仇恨如此的強烈,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解雇了我或者是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做了老板。更是因為當初他借口說是為了公司發展,故意在我和女友雅蘭之間製造不必要的誤會,掌管了公司後對我不冷不熱,後來總是找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理由把我從總經理一直降到普通員工。奶奶病逝時我請假去參加葬禮就是其中的一個給我降職的理由。


    他對我真的有太多的虧欠。


    另外他為了個人的利益絲毫不顧對我的承諾,把魔掌伸向未成年的孩子這件事真的觸動了我的底線,而至於這件事的原委是個很久遠的故事了,久遠到連我自己都記不大清楚了……


    就在我義憤填膺地想著和老板的種種恩怨的時候,一個名叫“凱撒大帝”的人向我發消息請求單獨對話。他在驗證一欄裏寫了“殺手”兩個字,字體還特意地經過了加粗。


    5


    尤裏卡每次上網都是在玩遊戲,至於是什麽遊戲我沒有注意。但是經過幾天以來的相處,我發現他和其他有網癮的孩子不一樣。


    尤裏卡從來不用聊天軟件或者是瀏覽網頁,一開機就直接登陸遊戲,而且玩起來就沒有時間觀念。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玩的似乎總是同一款遊戲,角色扮演類的。


    出於好奇,我把自己電腦上所有的角色扮演類遊戲都登陸了個遍,最後終於弄清楚這款遊戲的名字叫“淺灘”。這是款十多年前出品的遊戲,時間太久玩的人已經不多了,但遊戲的畫麵做得很好。


    閑暇時刻我就問尤裏卡,“你為什麽老玩這一個遊戲啊,難道不覺得枯燥嗎?”


    尤裏卡正在打怪物,鼠標點個不停。氣喘籲籲地回答我說:“不,一點都不枯燥。”


    “真是個怪孩子。”我搖頭,之後又接著說:“你試下這個槍戰遊戲吧,比你那個好玩多了,老玩這一個你不嫌煩我都看煩了。”


    尤裏卡的怪物也不知道打死了沒有,總之他放下鼠標毫無征兆地轉過身衝我大叫大嚷起來,“我不玩!不玩!我就玩這一個。它不是遊戲!我不許你說它是遊戲!”


    我還從沒見過舉止間像優等生一樣的尤裏卡這樣生氣,一時間驚得呆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尤裏卡喊完之後又接著玩,我看到在他吵鬧的這段時間裏角色被怪物殺死了,靈魂正在飄回大本營,躺在祭壇上等待複活。紅色的時間線顯示他要等很久才可以重新站起來。


    我自討沒趣,開始繼續打我的僵屍。


    別的玩家全都一起躲在容易防守的地方等僵屍來進攻,唯獨我拿了一杆ak,滿彈夾,一個人衝鋒陷陣。尤裏卡等待時間解凍歪著身子看我玩,我惡狠狠地追著剩不多血的僵屍一刀將其斃命。


    被我殺死的玩家不屑地打了一個草字頭,我心中立刻升騰起一陣蟲子啃咬般的厭惡感。


    “你,一定是個高手吧?”可能是對剛才的過激行為在道歉吧,尤裏卡竟然主動來和我搭話。


    “嗯,當然了。”我很樂意接受他的道歉,又問,“那你呢,也不賴吧。老實交代,你總玩一個遊戲該不會是職業玩家吧?”


    他當然不可能是職業的了,也不知道尤裏卡聽沒聽出來我話語中的勸誡,總之,他沉默了。


    大約過了有一分鍾時間,就在我剛從這段尷尬的處境中掙脫出來重新投身遊戲裏時,尤裏卡卻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你有那麽多的選擇,怎麽能記得住這些。”


    說完這句話後他的遊戲剛好解凍,於是尤裏卡又如火如荼地玩了起來。


    這真的是一句極其平淡的話,尤裏卡說的時候語氣更加平淡無奇,但是不知為什麽我聽到後卻失去了一切玩的興趣。


    胸口有種悶悶的感覺,說不好那是什麽。


    我突然決定要玩一下尤裏卡迷戀的“淺灘”,我想弄明白這款不起眼的遊戲裏究竟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竟然對他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就連死後都忘記了輪回。我是抱著極大的希望登陸開始遊戲的,可是玩了大半天了都沒能發現什麽異樣的東西。


    這真的是款極其平常的遊戲,和所有角色扮演類遊戲一樣,無非就是打怪、做任務、升級、刷裝備、刷副本……對於像我這種愛好對抗類遊戲的玩家來說簡直無聊得要死,沒有半點吸引力。然而就是這樣的一款枯燥無味的遊戲,尤裏卡卻為它投入了整個身心,我決定對他好好教育一番。我轉過身剛要開口,突然發現尤裏卡顯示屏上的遊戲畫麵和我的怎麽有些小小的不同?他在玩的好像是一個副本,劇情類的。還有就是他的這個副本不同於常見的那種,尤裏卡玩的這個畫麵感非常強烈,是經過特意精美裝飾的,人物都沒有等級顯示。


    我重新登陸遊戲,仔細檢查了登陸界麵後這才在右下角的一個酷似logo的圖標中發現端倪。


    簡單點說呢,這個遊戲的名字雖然簡單的叫做“淺灘”,但與其他遊戲卻有些不同。它的登陸界麵上有兩個接口,分別通往兩個獨立的遊戲。另一個叫做“淺灘前傳”,是個劇情類的單機版遊戲,用來交代“淺灘”沒有寫出的故事,尤裏卡玩的就是這個。


    在進入這個遊戲玩了一會兒之後,我也終於明白了尤裏卡前麵所說的話。他其實是想說:“現代的人為了利益相爭忘記了過去的那段單純的遊戲歲月。”尤裏卡是活在遊戲《仙劍奇俠傳》那個年代的人,仙劍占據了他太多的記憶。現在他隻能靠遊戲來驅趕寂寞,所以形似仙劍的“淺灘前傳”自然就成了他的全部意念寄托。


    想想好像的確如此。現在的遊戲完全依托在利益的大旗下苟延殘喘,玩家更是把它當做泄憤的工具,無論你多麽厲害、殺了他多少次,最後總免不了被對方發泄似的譏諷一通。但是他還是說錯了,因為我懂那種感覺。


    我也是從他那個年代過來的,他卻因為過於沉迷的原因永遠留在了過去,所以要說有不同也是我懂得更加深刻。遊戲畢竟不能與現實相混淆更不能取代現實世界,尤裏卡他可能不太知道這個道理才選擇永遠地留在了這個網吧裏。


    看著遊戲中疲憊的尤裏卡,我決定先幫他回到現實然後再開始我的計劃。


    6


    天色將近傍晚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和尤裏卡玩得昏天黑地。尤裏卡不愧是玩了那麽久的高手,對於遊戲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看得出他對我的轉變很開心,花了很長的時間給我講解後麵大部分的劇情。講了主角和boss的淵源,還有女主角蘇夏。我看得出來,他是愛這些虛擬人物的。


    另外我還有一個意外的發現:原來“尤裏卡”就是這個遊戲裏主角的名字。


    我該回家了,退了遊戲後才看到右下角有一個未處理消息在一閃一閃地晃動,是我忘記關掉的聊天室消息,我帶著疑惑隨手點開。


    凱撒大帝:委托人!你好啊!


    六個字、兩個驚歎號。很短,可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前些天這個叫凱撒大帝的人加我為好友後就一直沒有動靜,他帶給我的不安在和尤裏卡接觸的這幾天漸漸歸於平靜,我僥幸地以為這不過是陌生人和我開的一個玩笑,但是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回複我了!


    夜鶯(這是我的遊戲名也是網名):你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出於謹慎我故意和他裝起了糊塗,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比電影裏的情節都詭異。第一次如果是碰巧,那這一次呢?自始至終我根本就沒有透露過要殺人的意圖啊!


    凱撒大帝:哈哈,你不是想報複你的老板嗎?不相信我是吧,我不收你委托金的,隻是路見不平想幫幫你,怎麽樣?行不行說句話吧。


    他的字裏行間充斥著難以掩飾的豪氣,好像的確不是我認識的人。


    而我看著他給出的這個無比誘人的回複,稍稍沉默。


    夜鶯: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敲下回車鍵後我立刻跌坐回了沙發裏,心情複雜無法平靜。我用u盤儲存了“淺灘”後就和尤裏卡告別回了家,一路上頭頂上的那些燈光晃得我腦子裏昏昏沉沉的,胃裏隱隱泛著惡心。


    家裏的空調壞了好久了一直沒時間修理,房間裏熱得像蒸籠一樣,不過這也正好抵禦我正冒著寒氣的皮膚。


    我把被子罩在頭頂期望下一次睜眼會是天明,可是天不遂人願,半夜裏我還是做噩夢了。我夢到了城西中學,還夢到了早已失去了聯係的小學時的同桌何靜。她像巫師一樣戴了一頂紫羅蘭色的尖頂禮帽,披著一身同樣顏色還墜了星星的袍子。手裏拿著魔杖對著我嘴裏念念有詞。可是我聽不清她在講什麽。隨後,“砰”的一聲巨響,一道耀眼的綠光閃過。我的心一緊,疼得從床上翻身掉在了地板上。


    月色冷清,空曠的房間裏仿若幻聽一般正在回蕩著“咣……咣……咣……”的聲音,久久的不絕於耳。


    我抬起頭,看到這個聲音正是從對麵的落地大鍾裏發出來的,它是奶奶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已經十三年了,自從奶奶死後它就從來沒有響過。如今聽著這個久違了的聲音我突然有種錯覺,好像奶奶沒有離世她此刻就陪在我的身邊。


    我擦幹眼淚,起身來到客廳裏那台老爺機前把u盤插上去,為了尤裏卡也為了自己,開始我熟悉的工作,同時堅定了一顆一直以來猶豫的報複心。


    9


    前一刻的感覺真的很奇特,身體像是一縷煙塵,兀自漂浮在半空之中,地心引力小得可憐。


    我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活著,所以隔天早上當我睜開眼就麵對李醫生近在咫尺的臉龐時確實被他嚇壞了,甚至還有些後遺症似的虛無縹緲。


    同病房的李奶奶是個慈祥的老人,很像奶奶,喜歡念叨些美好的事情。


    她說我本來已經被送進太平間了,是新來的值班員聽到響動巡察時發現我有了微弱的呼吸,醫院連夜進行手術,這才保住了性命。說話間她還提到了一個孩子,昏迷了十三年昨晚也醒了,直覺告訴我他大概就是軒樹(尤裏卡)吧。


    再一次遇到尤裏卡(我習慣這樣叫他)的時候我們是約在了一家咖啡館裏,他還是老樣子,至少在我看來,他除了身高外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


    而我卻變了。


    出院後就聽說,以前公司的同事在我被解雇的當天就聯名替我向法院起訴了老板,將他多年的罪行全部揭露了出來,證據確鑿。老板被捕,我已經升任佳紀遊戲公司的總裁,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還有一件讓我不解的事情就是那個“凱撒大帝”到底是誰?


    因為老板到現在都還沒有死。


    咖啡館裏反複放著莫紮特的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人很少,午後的陽光溫暖如春。當門被推開時,一對母子走了進來,為首的少年正是尤裏卡。走在尤裏卡身後的女人我似乎在哪裏見過,可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了,他們剛來還沒坐穩我便連寒暄的話都懶得說就將近來自己悶在心裏的疑惑一吐為快。


    “尤裏卡,你認識凱撒大帝嗎?或者……或者你就是?”我說得很心虛,因為就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可能是他,可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到其他的人。


    聽到我說“凱撒大帝”這四個字時,尤星卡的臉上卻都是寫滿了茫然,而且帶有略微的吃驚。


    尤裏卡說:“不是啊!你說哪個凱撒大帝?他不是遊戲‘淺灘前傳’裏的終極boss嗎?你忘記了?”


    “淺灘?”我迷惑了。


    可是隨即頭皮發麻,身上似乎有電流流過一般感到渾身一震,一段陳年舊事立刻如幻燈片一般在我腦海中層層飄過:


    那還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認識了同樣是孤兒的同桌——何靜。


    她真的是個古怪的孩子,整天就知道學習,下課鈴響了都不知道動一下,出去玩,因為我坐在裏麵的原因弄得我也懶得出去。


    在那段日子裏,我總是偷偷地看著她,一麵發呆一麵腦袋裏胡思亂想:想象她這樣的優等生是不是有什麽魔力?竟然可以對一切好玩的東西置若罔聞。想時間臨近周末,就要可以跑去村子裏的破網吧玩期待了一周的仙劍了。


    我喜歡充滿了濃鬱中國氣息的仙劍,正是因為當初那份單純而固執的夢想一直存在,所以當後來學業荒廢後才一路走到了遊戲編程這個職業。隻是後來我常年混跡於現代社會中的功名利祿,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當初的那份單純。


    我固執地謀殺老板卻忘記了和老板製定那個約定的意義:我自己第一次編寫遊戲boss程序時曾給它命名為


    “凱撒大帝”,其實它就是何靜的一個化身。扮演著一個終極邪惡角色的凱撒大帝有顆善良的心,我是想讓所有迷失在遊戲裏的孩子們能在最終找到一個好的歸宿。


    “夜鶯。你怎麽了?”尤裏卡的母親見我半天不說話,於是喊我。


    我的思緒被她的話打斷,好生奇怪,問:“你怎麽知道我叫夜鶯?”


    尤裏卡的母親笑而不語,這個笑容似曾相識,我突然想起以前我測試遊戲時,向我哭訴孩子沉迷遊戲的那個母親玩家來,她傳給過我她的照片,原來她就是尤裏卡的母親啊!怪不得她一來我就覺得她很服熟。


    我在遊戲裏的名字和網名一樣都叫夜鶯!難道……我疑惑和懷疑參半地看著尤裏卡的母親。


    “不錯,我就是那個殺手‘凱撒大帝’”尤裏卡的母親坦白說。


    凱撒大帝終於現形了。


    “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終於找到了元凶,心情大好。


    凱撒大帝的臉色沉了下來,“軒樹出事後,我終日以淚洗麵,靠酒精麻痹自己,漸漸地也迷上了血腥的網絡遊戲,遊戲裏殺人後的暢快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不該再得過且過,必須做些什麽。為那些還沒有因為孩子的關係而瀕臨破碎的家庭。所以那天我找到了你,我查過你的資料,軒樹出事的那年你是遊戲公司的總經理,又是首席編程員,我想殺了你。但是經過和你的交談後漸漸發現你其實是個好人,你也是被人利用了身不由己,之後我就又把苗頭對準了你們董事長,同時發現你已經被解雇,你們老板正在派人監視你,我害怕你剛剛被炒意氣用事就加了你為好友,告訴你我路見不平要幫你殺了老板。我是這麽想的‘反正我們要殺的是同一個人,就不要連累你也蹚這渾水了’。可是後來我又發現你的同事已經聯名起訴了老板,所以才臨時食言,想要等結果下來再做決定。不承想你竟然真的自己去找老板報仇了,還不明就裏地被監視你的人帶到天台,我查了那個人的資料,他是個被通緝的殺人犯。我乘另一部電梯緊趕慢趕才追上你們,但終究還是慢了半刻,你已經被那個人推下了大廈,但好在你命大,吉人自有天相,70多米高的地方掉下來竟然能安然無恙。”


    我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午後,尤裏卡和凱撒大帝都走了,隻留我一個人。


    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當初的那個用遊戲拯救孩子的想法其實是錯的。它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一個思想寄托罷了,單靠這些是不夠的。它和那些輕易地就把生命的意義作為賭注,全部壓在了遊戲上的孩子們的單純的想法一樣,麵對“現實”這個曆史遺留下來的宏偉的主題所產生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毫無幫助,隻能徒增煩惱,然後在時間的洪流裏被衝刷得麵目全非。


    因為,願望雖然美好可畢竟勢單力薄,是拯救不了夢想的。隻有現實可以,而且,我們必須得親自動手去做。


    像我這樣子,在不知不覺中就拯救了尤裏卡。像尤裏卡的母親,也就是凱撒大帝,她在我因為一時詫異而失去防備的情況下喊了一聲我的名字,讓我得以回神。命懸一線之間我才有機會拽住陌生男人的衣領,將他一並拉下了樓,那時的我毫無猶豫可言,一臉邪惡的神情將他摔在地上,我才因此得以生還。


    現實磨煉出了無數的“凱撒大帝”,他們邪惡卻堅持生來的善良,時刻準備著指引世上每一個誤入歧途但本性善良的孩子們走上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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