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恐懼中醒來


    黑暗粘稠得像膠水,我在狂奔,身後傳來了狗叫的聲音。回眸望去,蜿蜒逶迤的山路上,有星星點點的火把,那是追趕著我的人吧?有鼎沸的人聲,似乎全是女人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麽要追趕我,我隻知道如果被抓住了,我會承受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折磨。


    我繼續奔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奔跑。尖銳的草芒從我的腳脖子劃過,我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狗叫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我的耳邊,就連叫聲之間的喘氣,我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就像一部機器,一部已經開始運轉的機器,隻知道奔跑,再也停不下來了,永遠都不知道疲倦。我不知道這被追逐的遊戲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人終究是跑不過狗的,終於,我被那些狂吠著的狗追到了。我的肩膀一沉,那是狗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過頭去,絕望地看到了綠幽幽的眼睛,是狗的眼睛!它張開了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利齒,正閃爍著悚人的寒芒。一股腥臊的氣味從它的嘴裏湧了出來,撲向我的麵頰。


    我感覺到了恐懼,我必須要逃跑!我不願意就這樣束手就縛坐以待斃。我轉過身來,隱約中,我看到麵前是一片密密麻麻茂盛的草叢。


    我撒開腳丫,衝進了茂盛的草叢。


    忽然腳底一滑,我感覺全身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我的身體向下墜去,那是一處隱藏在草叢後的懸崖!


    狗吠聲消失在了我的上方,我急速向下墜滑。這是一個深淵,生命的深淵。下墜的過程中,整個世界仿佛靜止了,時間也停止了。


    地心引力,自由落體!


    我絕望地尖叫,死亡的陰影如聚集在骨頭上的螞蟻一般,籠罩了我的全身……


    我顫栗地坐起,渾身冷汗,心口突突突地亂跳著。


    我這才恍然明白,剛才我做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噩夢。在夢裏自由落體的過程中,我恐懼地感到死亡的陰影像黑色的絲絨一般纏繞住了我的脖子,令我無法呼吸。


    夢魘之後,才會感覺到活著的幸福。


    我終於鎮定了下來,坐在床上環視四周。這時,我才驚異地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農家小屋裏,身上蓋著一床破爛的薄棉絮。一盞油燈掛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散發著微弱且搖曳不定的光芒。屋裏的一角,有—個燃燒著的小爐子,爐子上有一隻陶土做的藥罐,此時正在發出藥燒開後的汩汩聲。


    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


    我試著想要挪動一下身體,突然間卻覺得全身的關節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痛苦呻吟,發出一聲哀號。垂頭望去,這才發現自己渾身赤裸,身上滿是淤青的痕跡,各個關節都敷著土黑色的藥膏,發出很香的氣味。


    ──難道剛才我夢見跌落懸崖的情形並非夢魘?其實我真的是跌下了懸崖然後身受重傷,然後被好心的山民救了?


    如果真是這樣,我倒希望與武俠小說裏描述的一樣,我被一個心地善良的農家女孩所救,而這個女孩又一定是貌美如花,不諳世事,清水出芙蓉。再然後,我與這個農家女孩真心相愛,廝守一生。


    就在這個時候,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外走進一個人──還真是個漂亮的女孩。


    二、借屍還魂


    女孩大約十八九歲的模樣,穿著一身幹淨的藍色土布百褶筒裙,嫋嫋婷婷地走到了我躺著的床邊。


    我掙紮著露出一個微笑,對女孩說:“你好,謝謝你了。”


    女孩望著我,眼裏似乎滿是憂愁與疑慮。一陣莫名其妙的沉默,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令我不敢相信的話:“老公,你醒了?”


    老公?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正想發問的時候,女孩轉過了身,大聲叫著:“姆媽,二黑哥醒了!姆媽快來啊,二黑哥醒了!”


    破敗的木門又一次被推開,門外走進一個臉上滿是溝壑的鄉村老太太和一個差不多年紀的老頭。


    老太太一進門就滿臉驚喜地向我撲來,嘴裏大聲說:“我的兒啦,你終於醒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忍住傷口的疼痛,前言不接後語地說:“等一等,你們叫我什麽?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啊?”


    女孩與老太太突然變了臉色。老太太用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她的眼神讓我感覺有些發麻。老太太張開嘴,露出一排殘缺的牙齒,然後緩慢地對我說:“你是我的兒啊,我怎麽會認錯。一定是你發燒過了頭,腦子給燒壞了吧?”


    我既好氣又好笑,我說:“你們真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的兒子,我也不叫二黑。”


    “你不是二黑,那你說你是誰?你媳婦春秀也不記得了嗎?”老太太指著身邊的那個姑娘,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哈哈,我當然不是二黑,我是……”突然之間,我的話刹住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裏突然一片空白。


    是啊,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怎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抹去了我的所有記憶,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頭像要裂開了一樣,好疼好疼好疼!仿佛有無數支細小的尖針刺進了我的太陽穴裏,我無力分辨,也無法思考。


    “村長,你說二黑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啊?”老太太對老頭說道。


    原來這個老頭是這裏的村長。一村之長應該多多少少明白一點事理的,也許我可以從他嘴裏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於是我大聲說:“村長,我不是什麽二黑,我也不認識什麽二黑!你快給這老太太說,放我走!”


    村長並沒有接我的話,他點了一根煙,皺著眉頭看著我,然後緩緩地問我:“二黑,你真的是中邪了吧?怎麽連你姆媽都不認識了?那你還認識我嗎,我是你叔叔啊!你爸爸的親弟弟,陳村長啊!”


    我搖了搖頭。


    他拿過了一麵鏡子,遞給我,“既然你說你不是二黑,那你說你是誰?你看看吧,你究竟是誰?”


    鏡子中,我胡子拉茬,兩眼無神,嘴皮上冒出一串水皰,臉上還有許多受傷後留下的血痕。但鏡子裏的人我絕對認識──他就是我!


    我苦笑了一下,說:“陳村長,你告訴我,二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一定可以證實我懂許多他不懂的事!”


    村長猶豫地望了一眼老太太與春秀,然後問我:“你認識字嗎?”


    我點頭。鬼大爺鬼故事


    村長聳了聳肩膀,若有所思地走出了門。過了一會,他拿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片走了進來。


    春秀好奇地問:“村長,這是從哪來的?”


    “我在村外的山坡上撿的。”陳村長說著,把紙片遞到了我的眼前,“二黑,既然你說你認識字,那就讀給我聽聽。”


    原來是一張被揉爛的報紙,在搖曳的油燈光中,我找了一段內容還算完整的信息,高聲念道:“尋人啟事,趙蓓蕊,女,二十一歲,於一月前在旅遊途中離奇失蹤,望知情人能通知家屬,定有重謝……”


    這是一條簡單的分類廣告,那個走失了的女孩,一定想不到這張尋找她的廣告,竟然可成為證實我不是一個叫二黑的山村文盲青年的證據吧。


    顯然我的話語讓他們都感到了不可思議。他們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似乎是不敢相信我居然可以把報紙上的字都讀出來。


    陳村長焦急地在土屋裏踱來踱去,大口大口吸著香煙。也許他開始相信我沒有撒謊了吧,我感覺到一點希望。


    突然之間,陳村長轉過了身,大聲對老太太說:“大姐,你別著急,我看,二黑的病根我找到了!”他陡然將手裏的煙頭扔到了地上,用力踩熄,然後屏住呼吸,一字一頓地說,“他這是……借屍還魂!得給他收收妖才行!”


    老太太與春秀同時爆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借屍還魂?啊!……”


    “難怪村外頭的荒山上多了一處墳塋,說不定就是那個死了的人陰魂不散,邪靈侵入二黑的腦筋裏去了。”春秀若有所思地說。


    陳村長點點頭,板著臉對老太太說道:“姐,我明天就來為二黑驅妖。二黑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千萬別讓他跑了。要是他想跑,你就拿鐵錘敲斷他的腿!”而春秀已經從還燃燒著的爐子旁,拾起了一柄鐵錘。


    刹那間,我不由得冷汗凜凜,渾身毛發根根倒豎。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山村啊?我開始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恐懼。


    三、不正常的山村


    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裏麵的女主角就是為了留住心愛的男人,用鐵錘將男人的膝蓋敲碎,囚禁在了家中。一旦男人的膝蓋眼看要痊愈的時候,她就再一次用鐵錘敲碎。


    難道春秀也要這樣對待我嗎?


    我感到不寒而栗。


    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保住自己的膝蓋最重要!我連忙大聲叫道:“姆媽,春秀,我想起來了,我就是二黑!剛才那些話都是我瞎編的。”


    老太太的身體顫了顫,轉身望著我,眼神裏多了些緩和。她麵帶喜色地說:“你真的記起來了?”


    我連忙點頭,大聲說:“姆媽,你叫村長別給我收妖了,我已經全記起來了,我就是二黑!”


    春秀驚喜地撲到我的身上,開心地叫了起來:“老公,太好了,邪靈離開你的身體了。”


    她的這一撲,讓我全身的傷口又一次開始疼痛了起來,但我還是忍住疼,苦笑著說:“是的,我全都記起來了,你是春秀。”


    或許,我真的就叫二黑吧,或許,就像陳村長所說的那樣,我真的是被借屍還魂了。


    我突然問春秀:“我是怎麽受傷的,是被一隻黑狗追下了山崖嗎?”


    春秀詫異地望著我,說:“老公,你的腦子真的燒壞了嗎?你是在修理屋頂的時候,不小心從房上摔了下來,腦袋著的地,當場就暈過去了。你足足暈了八天,我們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結果你突然醒來後,就說你不是二黑。哪有什麽凶狠的黑狗?一定是你在做夢吧。”


    也許真是在做夢吧,也許連在我麵前的春秀,也是一場夢境吧。隻是不知道這場夢什麽時候才可以結束,我盼望在醒過來的時候,可以記得自己是誰。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春秀正在煎藥。


    我依舊沒有力氣坐起來,傷口還在疼痛。屋裏土牆的一麵牆的窗戶上,糊著幾張舊報紙。日光透過窗縫投射到床上,我開始感到一點暖意。這昏暗的土牆屋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山村?


    我對春秀說:“能不能扶我到外麵曬曬太陽?說不定這樣對傷口有好處的。”


    春秀皺皺眉頭,說:“老公,你動一動都疼,我怎麽扶得動你?”


    見我麵有難色,春秀連忙又說:“這樣吧,我幹脆和姆媽一起把床搬出去,你就躺在床上曬太陽吧。”


    這倒是個好主意。春秀把老太太叫進了屋,然後喊著號子連同我一起,把床搬到了屋外。


    刺眼的陽光幾乎令我睜不開眼睛,好一會兒我才適應了屋外的日光。


    屋外是個大曬壩,凹凸不平的地麵鋪著剛打下來的玉米粒,黃澄澄的一片。而不遠的地方是堵不高也不矮的土圍牆,圍牆外,站著幾個女人,目光呆滯、衣衫破爛。她們的年齡都不大,但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的─—她們全是孕婦。


    而更遠的地方,是個小山坡,山坡上也站滿了女人,她們都向我這邊張望,還竊竊私語,似乎是在議論著什麽。


    這時,陳村長出現在山坡上,那群女人們向村長圍過去,唧唧喳喳地嚷嚷起來,似乎在問陳村長什麽問題。可惜離得太遠,再加上山村的方言實在是難懂,我一句都聽不清楚。


    不過陳村長立刻高聲咒罵了一句,然後又用土話說了幾句什麽,那群女人頓時閉了嘴。接著她們在山坡上聚集到一起,似乎是在商量著什麽。


    她們一會低聲說話,一會又互相吵罵,聲音忽高忽低。突然有誰高聲說了句什麽,然後幾個女人扭打到一起,互相扯著頭發,撕著土布做成的衣裳。她們大聲叫罵著我聽不懂的土話,扭打的人越來越多,變成一片混戰。歇斯底裏地發作,使得地麵騰起一層塵土。


    這幫女人們究竟在做什麽?正在疑惑中,老太太陰沉著臉走過來,和春秀一起抬起了床。我又被搬回了死氣沉沉的土屋裏。


    在進屋前的一刹那,我回眸望向牆外。此時,山坡上女人們之間的爭鬥已經結束了,那群山村婆姨全都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卻有兩個女人被陳村長帶著向山頂快步走去,轉眼就翻過了山脊,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外。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我一直都在屋裏呆著養傷。說來也很是神奇,春秀為我煎的中藥很有效果,服用之後,每天我都覺得身體的傷痛會消減一些。


    而在這個月裏,每天晚上春秀都試圖與我同床,卻被我以傷口還疼的緣故拒絕。


    我並非真是什麽坐懷不亂的君子柳下惠,春秀很漂亮,身材也很完美,凹凸有致,一點也不像鄉下的女人,我隻是在想,或許真有個叫二黑的山村漢子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春秀是他的妻子,隻是把我錯認成了她的丈夫。如果我現在占了她的便宜,以後真正的二黑回來了,我又該如何脫身?我隻是在奇怪,那個叫二黑的山村漢子究竟到哪裏去了?為什麽現在還不見回來?


    我留了個心眼,並沒有在春秀與老太太的麵前表露出傷勢好轉的跡象。我一直假裝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在他們離開房間的時候,我總是悄悄活動著四肢,積聚著身體的力量。


    我知道,他們不會讓我輕易離開這裏的。在每個人的心目裏,我就是那個叫二黑的山村漢子。如果我要離開,他們一定又會以為我是被邪靈侵體,借屍還魂。說不定春秀為了留住我,會毫不留情地用鐵錘敲碎我的膝蓋脛骨與髕骨──這個月的時間裏,我常常看到春秀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若有所思地雙手撫弄著一柄結實的鐵錘。


    每當我看到這一幕,總會感覺膽戰心驚不寒而栗。


    四、被殺戮的石屋囚徒


    我感覺身體已經完全恢複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我挑選了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準備出逃,畢竟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我害怕要是沒有月光的指引,一出了土牆屋可能就會真像夢裏那樣,墜入深不見底的懸崖。


    那天晚上,春秀給我喂過苦澀的中藥後,出了土屋。我聽到她的腳步遠離之後,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就慢慢坐了起來。忍住疼痛,我走到窗邊,揭開窗戶上糊著的舊報紙。很好,月光皎潔,如水銀般灑在大地上。圍牆外的山坡上,犁過的田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而旁邊一間屋,傳來了老太太與春秀微微的鼾聲。


    我心中暗喜──這正是逃跑的最好時機。


    出了院子,我發了狂似的向山坡上跑去,我不知道山坡後是什麽樣的,我隻希望可以在山那邊發現一條離去的路。


    當我在快要到達山坡頂峰的時候,忽然聽到山那邊傳來隱約的嘈雜聲,還有微弱的光線越過山脊,然後被七淩八亂的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


    我暗暗叫了一聲不好,山那邊有人!但我還是來到了山頂。


    山坡那邊的山腳下,有—個平坦的壩子,壩子上黑壓壓地聚集著一群女人,而陳村長正好站在女人堆裏,大聲說著什麽。因為離得太遠,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但從他的肢體語言上來看,他一定是在說什麽鼓動性很強的話。


    我的目光落到了壩子旁,那裏有一間石頭壘成的屋子,門死死地關著,沒有窗戶,有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透出。在屋邊,冷清月光的照耀下,我還看到那裏有一口老井。


    這時,陳村長停下了說話,走到石屋的大門前。他勾下腰撥弄著門上的鎖──門是上著鎖的!


    屋裏有影影綽綽的人影,難道裏麵的人是被鎖在屋裏的嗎?


    還沒來得及容我多想,陳村長已經打開了石屋的大門。他凶神惡煞地衝進石頭房裏,過了一會,他拽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從屋裏走了出來。


    那個被囚禁在石頭房裏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很虛弱,長發及肩。他被陳村長拽出來的時候,雙腿無力地拖在地上,幾乎是被拖出來的。這個男人被村長扔到了井邊。


    陳村長高聲叫道:“一個月了!已經一個月了!這個月裏我們讓你享夠了福,現在也到你上路的時候了!”


    被他擒住的那個男人,嘴裏發出口齒不清含糊的嗚咽聲,似乎是在呻吟,又像是在求饒。陳村長冷笑了一聲,向後退出幾步,然後揮了揮手。他的手還沒落下,壩子上聚集的那堆女人就呼喊著向那個趴在地上的男人走了過去,越來越近!


    我不知道這些女人要幹什麽,但卻聽到自己的胸膛裏,心髒不停劇烈跳動,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我預感立刻會有恐怖的事要發生!


    果然,走在最前麵的一個女人,站在了那男人的麵前,突然抬起了腳,然後踩下。她的鞋底重重落在那男人的肋骨上,男人發出一聲慘叫,聲嘶力竭,絕望而淒楚。


    接下來的事更讓我觸目驚心。那群女人排成了一列長隊,—個接著一個,踩那個男人的身體,用腳用力踢他,甚至勾下腰朝著他吐唾沫。一開始的時候,那男人還用力呻吟幾聲,但到了後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幾乎什麽也聽不到了。


    我明白,那個男人就要死了,誰也承受不了這麽多女人踩踏的,更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虛弱的人。


    在我以為他就要死去的時候,突然之間,我聽到那男人發出了最後的慘叫:“啊……王東……王東……”


    沒等他說完,排在隊列最後的一個女人已經站到了他的麵前。這女人抬起腿,一腳踢在了那男人的後腦上,他的嚎叫頓時停止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場月光下的屠戮。我的兩腿像是釘在了地裏,一點也不能動彈。腦子裏卻在想那男人最後叫出的那兩個字:王東!


    王東是誰?恍惚中,我覺得這名字很熟悉,似乎與我有著某種聯係。為什麽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壩子上又靜了下來。陳村長陰鷙地走到死了的男人身邊,勾下腰,拽住了男人的頭發,獰笑起來。


    那男人的眼睛依然圓睜,正對著我的方向。月光下,他滿麵血汙,猙獰可怖。


    陳村長拽著屍體,轉過身去,緩緩沿著一條小路走去。那條小路通往一片漆黑的森林,我看不到森林裏究竟有什麽,但我猜,那一定是惟一一條離開山村的道路吧。


    壩子上,隻殘留著一灘鮮血,和若幹雜亂、沾染著血液的鞋印。


    那些女人像是中邪一般,靜默地跟在了村長身後,沿著小路走進了森林。她們齊刷刷地膝蓋微彎、頸脖僵硬,像是被操縱的木偶,更像是無意識的行屍走肉一般,漸漸隱匿在黑暗的森林中。


    這一切發生在我的眼前,在這之前,我根本沒有預計到會看到一場殘忍殺戮的直播。直到所有的人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我依然回不過神來。


    好一會兒,我才從恍惚的狀態裏恢複出來,不住大口大口呼著氣,一扭頭,卻突然看到我麵前站著一個人,正冷冷地望著我,眼裏閃爍著綠幽幽的光芒。


    我不禁大駭。


    她是春秀!


    五、嬰骨墳場的孤獨墳塋


    “你都看到了?”春秀幽幽地問,“壩子上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我點頭,靜默無言。


    春秀眉頭緊蹙,過了好一會,她才開口問:“你是什麽時候可以下床的?”


    我苦笑著回答:“就是今天。”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我再次苦笑。這時,隱隱從壩子對麵那條小路傳來的腳步聲,透過密密麻麻的樹林,我看到了星星點點的火把。是村長帶著那群可怕的女人回來了!


    春秀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焦急地說:“快跟我回去,一會兒你被村長看到了,就會和那個男人一樣被踩死!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春秀拉著我,快步向她家的方向跑去。


    我又回到了春秀的土牆屋裏。


    春秀默默地坐在我對麵。窗戶微微翕開,有風掠進屋中,油燈光隨之搖曳不定。我與她的臉龐都變得一會兒紅一會兒黑。


    我終於忍不住了,拽住了她的手,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二黑,你們到底是要幹什麽?”


    春秀幽幽地望了我一眼,然後說:“是的,你從來都不是什麽二黑,二黑是我真正的老公,但他早就死了!”


    “死了?他是怎麽死的?”


    “他自殺了。當他看到我生出一個沒有四肢的怪胎時,他就選擇了自殺。”春秀喃喃地說道。


    “怪胎?自殺?”我有些驚呆了。我隱隱感覺到,這神秘的山村,將會是個我聞所未聞的隱秘世界。如果我對它知道得越多,也許我會更恐懼。


    “陳村長,名叫陳功,他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爸爸,同時也是二黑的爸爸……二黑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表哥,同時又是我的丈夫……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麽我會生出一個沒有四肢的怪胎了吧?”


    春秀的聲音很低,但卻讓我大吃一驚。我怔怔地坐在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實在是不敢相信,在朗朗乾坤之下,竟會有如此愚昧的事發生。


    “你們為什麽會這樣?難道山村裏就沒有其他男人了嗎?”


    春秀長長歎了一口氣。


    “難道你沒發現嗎?山村裏的女人都很奇怪,奇怪得有些讓人瘋狂嗎?”


    她慢慢開始了一段離奇事件的講述。


    許多年前,陳功與他的姐姐,還有另外幾個親戚,為了躲避災荒,來到了世外桃源般的山村,紮根住下。這裏與世隔絕,隻有一條非常艱險的山路與外界相通。所有的人都不外出,也沒有外麵的人到這裏來──外麵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山村存在。


    山村的地理條件很適合農田的耕作,很快這個大家族就在這裏定居下來,自給自足,豐衣足食。但是,人始終是有欲望的,當溫飽得到解決後,就會考慮起下半身的問題來。


    陳功與他的姐姐,還有同來的這些人,都是親得不能再親的血親,但在欲望的麵前,倫理變得無關緊要。他們想,反正都是與世隔絕,永遠都不會有人來打攪他們的生活。


    悲劇在他們的下一代發生了。他們所生下來的所有男嬰,基本上全是肢體殘缺的畸形怪胎,而女嬰的形體雖說並沒出現畸形,可在智力上卻有或多或少的缺陷。


    春秀則是個例外。她一生下來就很聰明,以致於山村裏的人一直都在暗暗猜測,或許是她媽媽,也就是陳功的姐姐,出外上山砍柴時,是不是被路過的獵人強暴過。


    在春秀這輩人中,除了她是正常之外,二黑也算相對正常的──雖然他智力低下,但他的身體發育卻很完整。


    所以,陳功安排他們結合,希望他們可以生出一個健康的嬰胎。


    可惜,事與願違,春秀十月懷胎後,最終還是隻生下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嬰兒。當看到那個肉乎乎一團的嬰胎後,從來不會表達情感的二黑突然哭了。他抱起嬰兒,衝出了土牆屋,然後消失在了院子外的樹林裏。


    最後人們在樹林後的池塘裏,找到了二黑泡得發脹的屍體,在他的懷裏,還死死抱著那個嬰兒。


    看著春秀淌下的淚水,我也不免黯然神傷,連連歎氣。不過我還是問她:“那個被女人們殺死的男人是誰?他為什麽要被關在石頭屋?陳功為什麽要指示那些瘋狂的女人們殺死他?”


    春秀沉默了片刻,雖然很猶豫,但還是告訴了我原因。


    一個月前的某個深夜,村子裏的狗突然狂吠了起來,被驚醒的陳功走出門,看到山坡上有隱約晃動的兩條人影。他想可能是來偷牲畜的壞人吧,於是叫了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女人──村子裏的女人雖然頭腦簡單,但卻大多四肢發達。


    他們牽著凶猛的狼狗,點燃火把,向山坡上的人影追去。那兩個人發現行蹤暴露,轉身就朝著山坡後的密林小路跑去。


    山坡上是一片墳地,到處都是淩亂的墳塋,夜晚的時候,常常會出現星星點點的磷光鬼火。當陳功帶著人馬趕到山坡頂上時,發現墳地裏有幾處墳塋已經被挖開,而在墳地的一隅,又多了一處新墳。


    被挖開的墳塋,像是被開膛剖肚的屍體一般,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墓室裏隻有碎裂成片的棺木,棺材裏的屍骨卻不翼而飛。


    ──是盜墓賊!


    陳功搞不懂,山村裏的墳墓,通常都是隻埋棺木,不會有隨葬品的。又不是什麽古墓,那些盜墓賊為什麽會盜走屍骨?


    雖然不知道那兩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他還是揮手示意,讓村子裏的強壯女人們跟他一起去追趕那兩個盜墓賊。


    山路的一側是密密麻麻的森林,另一側則是陡峭的懸崖。畢竟他們生在這裏,對山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自如行走。沒過多久,他們就抓住了一個盜墓人,而另一個,後來也在懸崖壁上的一棵樹上找到了。


    春秀抬起手指,指向了我:“就是你!當時你掛在樹上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突然感到背後一片陰冷,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我想起了那個被凶猛狼狗追逐的恐怖夢境。


    據春秀所述,被關進石屋的那個男人叫卓同,他招供出我叫王東。而我們來的目的就是到偏遠的地方盜墓,尋找財寶。


    陳功認為我和卓同是上天給他們的恩賜,他命令村裏所有的年輕女人聚集在一起,他要挑選出兩個健康的年輕女人,送到石屋裏去與卓同同房,以圖延續村子的香火。


    我第一次出去曬太陽的那天,看到一群女人在山坡上撕打,正是她們在挑出能夠與卓同交合的健康女人。


    至於我,陳功則自有安排。


    因為我曾經在恍惚中醒來過一次,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顯露出失憶的跡象。於是陳功定下了一條計策。他把我安排在了春秀家,因為春秀是村子裏惟一既健康又聰明的女人,陳功決定讓她懷上我的孩子,可以確保小孩的健康。


    他們為了讓我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於是串通好,都指認我是那個叫二黑的村裏男人,就是春秀的老公!他要春秀趕快懷上我的孩子,然後為了隱瞞這一切,他會在春秀懷孕之後殺死我!


    卓同在壩子上被殺死,就是因為他已經讓那兩個女人懷上了孩子。他再沒有了利用的價值,他已經到了該為挖墓盜屍行為贖罪的時候!


    我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我終於開口問道:“春秀,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一切?”


    她黯然地說:“當卓同看到送進去的兩個漂亮女人,居然高興得合不攏嘴,天天與那倆女人膩在一起。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同時讓兩個女人都懷上了孩子。而你,我早就知道你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健康,那些草藥是我親手配的,我自然知道會在什麽時候起藥效。每次我想與你同床的時候,你都拿各種借口推掉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占我的便宜,你是一個君子,你是一個好人。好人是不應該死得這麽快的,所以我決定要幫你!”


    原來做個好人的標準是這麽簡單。


    不過,我怎麽會是一個盜墓賊呢?我實在是不敢相信!


    我突然問春秀:“對了,陳功把卓同的屍體拖進了森林,他這是要幹什麽?還有,就算村子裏生下來的全是怪胎,可怎麽我一個都沒見到啊?”


    春秀望著我,慢悠悠地說:“那些怪胎,活著也是受罪,所以一落地就被扔進水盆裏淹死,然後帶到森林裏山坡上的墳場掩埋。那個墳場埋葬的嬰兒實在太多,所以我們都把那裏叫做‘嬰骨墳場’。卓同死了,自然也是要埋在那裏的,你和他盜墓時,挖的墳塋,也正是嬰骨墳場的!”


    我聽得毛骨悚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胸腔裏似乎有一股氣流,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憋在喉嚨裏,幾乎窒息。


    這時,春秀又加了一句:“對了,那墳場的邊緣,莫名其妙多了一處新墳,不知道埋的是誰。陳功親手挖開來看了一下,發現裏麵埋的竟是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這女人絕對不是村子裏的人,我們從來都沒看到過。真是太奇怪了。”


    她說完這話,頗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連忙聳了聳肩膀,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實在是太奇怪了。”


    尾聲


    我走進了嬰骨墳場,在低矮的墳堆裏,我找到了趙蓓蕊與卓同的墳墓,點上了幾根煙插在墳頭前。我滿麵微笑地說:“放心好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們的。這次的嬰兒頭骨脫手後,我還會回來繼續挖嬰骨的。”


    我走到了那棵高大的鬆樹前,定了定神,抬頭望去。謝天謝地,那隻蛇皮口袋還牢牢實實地綁在樹幹上。


    我攀爬到鬆樹上,很快就輕鬆地取下了沉甸甸的口袋。我沿著樹幹慢慢滑落,當我的雙腳剛一落地,突然後腦一陣鑽心的疼痛,有人用什麽東西砸了一下我的後腦!頓時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暈倒在了地上。


    很快我就醒了過來,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而在我麵前,站著一個人,正拿著一柄獵槍對著我。這個人留著一腮的大胡子──他正是那個在酒吧裏,向我與卓同述說嬰骨墳場的老獵人!


    在大胡子老獵人的腳下,趴著兩條赤紅著兩眼的凶狠大狗,而春秀則依偎在他的身邊。


    老獵人緩緩對我說:“你知道為什麽在整個山村裏,隻有春秀一個人智力正常?因為在這村子裏,隻有她不是陳功的親生女兒──她是我的女兒!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誤入山村時,遇到了她的媽媽,所以才生下了她這個正常的孩子。”


    這實在是讓我目瞪口呆。可隨即我又感到奇怪,就算是這樣吧,他為什麽要把我敲昏?


    老獵人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在報紙上看到有個女孩在這一帶失蹤的消息,就開始擔心我的女兒,這一個月來,我每天在這裏守候,等著有機會帶我女兒離開。至於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挖這些嬰兒的頭骨幹什麽,但我知道你做的事絕對不正經。我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你!”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會出現那張新的報紙,我還明白,這次,我可能是真逃不了了。


    果然,老獵人揮了揮手。他腳下的那兩條凶狠的狼狗立刻“咻”地一聲騰了起來,朝我撲了過來!


    我已經顧不上蛇皮口袋裏的嬰兒頭骨了,我轉過身去,拚命向森林裏的小路跑去。狼狗在我身後瘋狂地叫著,我幾乎嗅到了狗的嘴裏腐爛而血腥的氣味。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狼狗血紅的舌頭與白森森的牙齒。


    山路的一側是密密麻麻的叢林,而另一側則是看不到底的深淵懸崖。


    我想起了我的那個夢!那個被狼狗追逐的恐怖夢境。


    恍惚中,我的腳下突然一滑。然後,我的整個世界顛倒了,我像狂風裏的一片葉子,向懸崖下墜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凶猛的狼狗,燃燒的火把,嬰兒的頭骨,手裏翻飛的鈔票,橙紅色的野顛茄果實,瘋狂的山村女人,陰鷙的村長,死在石屋外的卓同……


    所有的一切,突然間在我的眼前定格。


    我墜到懸崖之下,一定會暈死過去。如果我醒來後,這次會不會真的失去所有的記憶?我會不會真的變成一個叫二黑的山村青年?


    我不知道!


    未來沒有答案,我隻看到了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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