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少爺李白樹回來的時候,還帶著一個女人。他遊學整整四年,回來的時候竟然討上了一個老婆,這讓李老太非常高興,見兒子的心反而不如見兒媳婦的心迫切。這也難怪,李家是富賈一方的大戶,卻隻有大少爺這棵獨苗,開枝散葉想來早已是李家頂天的大事了。


    女人名叫楊水靈,人如其名長得清如水。李老太非常喜歡這個兒媳婦,但她臉上並不顯山露水,畢竟是大戶人家的當家人,她曉得當有的矜持和威嚴。她要觀察觀察這個女人究竟適合不適合做她家的兒媳。


    楊水靈是個聰慧的女人,每日裏除了給李老太請安,便安分守己地陪著李白樹看書寫字。漸漸地,李老太對於這個兒媳婦越來越滿意,她想是時候安享晚年了。幾天後,她將楊水靈叫了過來,婆媳倆坐在椅子上,一問一答地敘起了話。


    “水靈呀,來了這些日子,可住得習慣?”


    “習慣。”


    “習慣就好,家在北方吧?”


    “北平城。”


    “北平城好呀!以前皇上住的地方,貴氣。不過看你長得不像北方人,倒像是我們南方的女人,水兒一樣。”李老太抿嘴笑,又歎口氣,“想白樹也給你說了,我們李家是大戶人家,可我膝下就白樹這一個兒子,早盼著他成親生子,可這小子倔得像驢,說是大丈夫學有所成,才能置家,攔也攔不住地就走了。不過,現在你來了,我也就放心了。水靈呀,這些日子我也看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今後,這個家就全指望你了,隻要你和白樹和和美美的,我到了地府也放心了。”她說著拉過水靈的手,將一串沉甸甸的鑰匙串子塞到楊水靈手中,“這是咱家所有房門的鑰匙。”接著,又捏了顆蓮子放到水靈手中,意味深長地說,“明白我的意思?”


    水靈嬌羞地點點頭。


    李老太掩嘴樂起來,“明天讓容媽帶你轉轉,家裏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清楚。”


    水靈扭臉望了望一旁的容媽,那是個老女人,穿戴利落,麵無表情,嘴上塗著猩紅的顏色。水靈衝她笑了笑,容媽卻依舊麵無表情,像具幹屍一般。


    翌日,水靈早早就起來了,她給李老太請完安,便隨著容媽在宅子裏轉起來。李家的確很大,整個宅子是一套十的布局,若是沒人領著,外人恐怕早就轉了向了。容媽帶著水靈她們去了庫房、花房、家丁和丫頭們住的下人房,轉回來的時候,水靈突然叫住了容媽。


    “容媽,我們好像還沒去西北角那套院子。”


    容媽望著西北角,許久,才擠出一句話,“那個院子太髒了,沒什麽看的。”


    “我不怕髒,容媽,你帶我去看看。”水靈邊說邊向西北走去。


    容媽突然一把拉住水靈,冷冷地說,“那地方,少奶奶最好還是不要去。老太太已經在等您吃中飯了,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吧。”她說完,鬆開手,兀自走開了。


    水靈愣在原地,她抖了一下,不知是容媽的話還是容媽冰涼的手刺激了她。她仰脖向遠處眺望,遠遠地,隻能看見那灰黑的院牆和一棵張牙舞爪的枯樹,樹上落著幾隻烏鴉,一動不動地,如同串在樹枝上的一顆顆人頭,突然,烏鴉們叫了起來,像人頭驀然張嘴呼喊一般。她感到一絲涼氣從領口鑽了進來,匆匆離開了。


    夜裏,李白樹和楊水靈躺在床上,兩人都睡不著。窗外明月當空,透進明亮亮的白光,兩人閑聊起來。


    “今天在宅子裏轉了轉?”李白樹問。


    “嗯,宅子老大了,轉得我都找不著北了。”


    “沒關係,過些日子你就熟了。”李白樹停頓了一下,“對了,這宅子你哪都能去,就是西北的那套院別去。”


    “怎麽你也這麽說?今天容媽還攔著我不讓去。莫非,那宅子裏還藏著什麽寶貝,怕我知道了不成?”


    “說不讓你去,自然是有道理的,你聽話便是了。”


    “總要有個原因吧。”


    “告訴你,怕你害怕。”


    水靈不語,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李白樹的臉,那張被月光照得白慘慘的臉。她在等著答案。過了一會兒,李白樹從牙縫裏輕輕擠出幾個字,“那院子鬧鬼。”他剛說完話,天上突然飄來一朵烏雲,將月亮遮蔽得嚴嚴實實,屋內瞬時漆黑,李白樹的臉也隱匿在黑暗之中了。水靈有些怕,她叫李白樹,卻無人回答,她更怕了,伸手去抱李白樹,可是摸到的卻是一團空氣,這時,烏雲飄過,月亮又露了出來,她驚訝地發現李白樹不見了,她頭皮立刻奓了開來,翻身坐起,一點點向床邊挪去,與此同時,一隻冰涼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她“哇”的一聲竄到了地上,卻見李白樹正蜷在床邊,捂著嘴在樂。她籲了口氣,氣惱地上了床。


    李白樹也向床上爬去,邊爬邊笑,“說了你會怕的。”靜默了半晌,他拍了拍水靈,“我是假的,那院子裏的可是真的。”


    水靈又望向李白樹,李白樹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之中,她一把抱住了李白樹。窗外,烏雲又遮蔽了月亮,這一次,久久沒有散去。


    二


    翌日醒來,水靈對那個西北的宅院越發好奇起來。她想,那裏麵真的住著一個鬼?若是真的,那些磚瓦牆壁又能阻止一個煙魅一般的魂魄嗎?她覺得容媽和李白樹都在騙她,而原因,隻能說那裏藏著一個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決定抽空去那個宅院看看。人就是這樣,越見不到的東西,越覺得好奇,越想一窺究竟,哪怕看到了嚇得汗毛倒豎、後悔莫及。


    一個展晴的天,午飯後,李白樹躺在床上睡得很沉。水靈躡手躡腳地步出了屋子,沿著狹長的小道向西北那套宅院走去。她很快來到院門,翻出鑰匙,打開那把鏽跡斑駁的鎖,推門準備進去時,抬頭望了一眼那棵枯樹,樹上依舊烏鴉成群,那些烏鴉紋絲不動地與她對視著,似乎在看一具美味的腐爛屍體。她感到有點怕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真就像容媽說的,院子裏很髒,滿地的灰塵,風一刮,塵土飛揚。楊水靈環顧了一番,發現院子裏有三間房,兩間沒上鎖,正房卻掛著一把碩大的銅鎖,她徑直向正房走去。她站在門口踅摸鑰匙,突然被人一把環腰抱住了。她驚叫一聲,扭回頭發現一個蓬頭垢麵的老頭正在衝她“嗬嗬”傻笑。


    “你是誰!?”水靈掙脫老頭,捂著胸口,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著。


    老頭依舊還是傻笑,嘴裏嘀嘀咕咕道,“我和你好,我和你好,我和你好!”他越說越興奮,張開手又向楊水靈撲去。


    水靈嚇得尖叫連連,那一樹的烏鴉被驚飛起來,像一團黑雲一般繞著房子不停地飛。她左躲右閃想要逃出去,可是老頭靈敏地堵截著她。她對老頭求饒,但老頭卻仍舊隻是傻笑。她恍然大悟,這是個瘋子。她有點絕望了,瘋子是沒有理智的,誰也不清楚他們下一秒會做什麽,瘋子甚至比鬼還可怕。


    “住手!”容媽突然出現在院口,她厲聲喝製住了瘋老頭。“聶老怪,快回房去!這是新來的少奶奶,你也敢撒野!”


    聶老怪顯然很害怕容媽,一邊向屋裏走一邊還在喃喃地說,“我和你好,我和你好。”


    見聶老怪進了屋子,容媽拉著水靈快速走出了院子,然後重新鎖上大門。她扭過頭,狠狠地盯著水靈,“我說過這院子不能來,您怎麽還來!?”


    “我隻是好奇,我是少奶奶,裏裏外外都應該清楚才對。”水靈不示弱。


    容媽歎口氣,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總之您不要再來了。”她伸手指著那棵枯樹,“看見那些烏鴉了嗎?它們一飛,我就知道有人來了。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老太太的。”


    水靈望著容媽的背影,她清楚容媽最後那句話是在警告她。她很不高興。一抬頭,又看見那群烏鴉,群鴉已經落回在樹上,又在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這些鳥是容媽的眼線,它們看護著一個秘密,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們是另一個容媽,一個渾身烏黑,長著翅膀的容媽。想到這些,她打了個冷顫,匆忙離開了。


    夜裏,水靈將白天的事情告訴了李白樹。李白樹猛地坐起來,盯著她,不語,似乎很是驚恐。


    “怕什麽,那裏麵根本就沒有鬼。”水靈輕蔑地冷笑。


    “叫你不要去,你偏去。我從小在這宅子長大,為了一處套院,我會平白騙你嗎?傻瓜,鬼是能輕易見到的嗎?”


    水靈愣住了,“可是,那裏麵隻有一個瘋老頭子呀。”


    “那是掩人耳目,就說關了個瘋了的老家丁。”


    “你說真的假的?”


    “實話告訴你,我還未出生的時候,那院子原本是我爹的一位姨奶奶住的,後來姨奶奶得病死了,這倒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關鍵是後來發生的事情。”


    “後來怎麽了?”


    “姨奶奶死後不久,她生前貼身伺候她的那個丫頭還住在那,後來莫名其妙地也死了。大家都說是姨奶奶把她的魂兒勾走了,”李白樹終於翻身躺了下來,又篤定地補充道,“姨奶奶的魂兒肯定還住在那!”


    這一晚,水靈失眠了。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昏沉睡去。她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去了那院子。是個黑夜。聶老怪不知去了哪裏。她貓一樣走到正房門前,顫顫巍巍地開鎖,空氣中突然飄過來一個聲音。


    “你那麽想見我嗎?”


    她嚇得飛快地扭過身來,可是什麽也沒有。她又扭過身去,繼續開鎖,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非要打開這鎖不行。這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還是那句話。


    “你那麽想見我嗎?”


    她再次扭過身來,驚恐地注視著黑暗。這一次,她不敢動了,她貼在門板上,與那個看不見、摸不到的人僵持著。院子裏靜得出奇,這死寂讓她驚恐萬分,她壯著膽子喊了起來,“你是誰!?你在哪!?”


    久久地,終於有了回答,“如果你真的想見我,那就抬頭看。”


    她緩緩抬起頭來,什麽也看不見,天上似乎比地上還黑。突然,空中炸開一個幹雷,與此同時,她看到枯樹上落著一隻烏鴉,那隻烏鴉在衝她笑!烏鴉竟然會笑!她僵住了,不敢動彈一下,這時,身後的門板緩緩打開了,一隻手從黑暗中伸了出來,輕輕搭在了她肩上。她哆嗦了一下,倒吸了口涼氣。


    “就等你了。”那個聲音又響起來。


    水靈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冷汗涔涔。李白樹扶著她的肩膀,詫異地望著她,“怎麽了?叫你半天都不醒?”


    水靈搖搖頭,起身下床。


    李白樹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穿著衣服,邊穿邊說,“今天我們一家子要去觀音廟,媽說是去為咱倆求子的。”他終於穿好衣服,扭過身,將一隻手輕輕搭在水靈肩上,“就等你了。”


    水靈打了個冷顫,扭頭望著李白樹,她覺得心跳得厲害。


    這時,容媽走了進來,規矩地站在門口,“少爺,少奶奶,老太太已經在等了。”


    “我不想去了,我有些不舒服。”水靈重新躺回床上。


    李白樹扶著她的額頭,扭頭對容媽說,“告訴老太太,少奶奶不舒服,就不去了,我一會兒就到。”


    容媽應著,走了出去。李白樹叮囑了一番,也走了。


    三


    水靈在床上躺著,漸漸地又睡著了。這一覺她睡得很踏實,醒來已是中午了。吃中飯時,一個丫頭告訴她,老太太、大少爺和容媽要吃過素齋才回來。飯後,她站在院子裏,無聊地望著天,幾隻飛鳥尖叫著向西北方飛去,這讓她又想起了那套宅院。她下意識地掏出鑰匙串子,想著容媽、老太太和李白樹都不在,現在如果她去那宅子,肯定沒人攔她,也沒人會知道,可是想到昨晚的夢和那個聶老怪,她又怕了,但越怕便越想去。最後,她思慮了一番,叫來了一個昨天剛剛來的年輕家丁,她命令這個家丁和她一起去,這樣起碼不會再懼那聶老怪。


    “少奶奶是要去搬什麽東西吧?”家丁走在水靈身後,恭恭敬敬地問。顯然,他對李家這最避諱的地方還一無所知。


    “今天的事,你不許告訴任何人。”水靈所說非所答。


    家丁小聲應著。兩人很快到了院門口。水靈打開門,讓家丁先進去。家丁一進去,就被聶老怪抱住了。


    “把他給我按住!”水靈說道。


    家丁三兩下就將聶老怪摔在了地上。聶老怪鬼叫著,那群烏鴉也聒噪地飛了起來。水靈看也沒看,徑直來到正房門口,快速地打開了門。一股烏黴之氣立刻衝鼻而來,她蹙眉走了進去。


    屋內昏暗,家具擺設一應俱全,布滿了蛛網和灰塵。水靈環視了一番,目光停留在牆上一幅畫上。那是一幅看上去很古舊的畫了,畫的是風景,翠竹山石掩映間,一條細窄深邃的小道直通山間,看不見盡頭,也沒有源頭,有兩個女子走在小道上。這畫畫風雖有些詭異,但畫功細膩。她自小喜歡古畫,見到這樣的精品,便情不自禁地摘了下來,仔細欣賞。最後,她將畫卷了起來,走出了屋。


    院子裏,聶老怪還躺在地上,見到楊水靈,又傻笑起來,“我和你好,我和你好。”


    水靈搖頭歎氣,走出了院子。


    回到自己的宅子,水靈將畫擦拭幹淨,掛在了客廳中。她站在廳中央,越看越喜歡,早就把鬧鬼一事拋之腦後了。下午,李白樹回來的時候,問她畫哪來的,她謊稱是自己上街買的。


    第二天,李家突然炸開了鍋,李家死人了,昨天和水靈一起去西北宅院的那個家丁死了,他是窒息而死的。


    “聽下人們說,早晨起來,那家丁躺在床上,吐著舌頭,凸著眼睛,身子都烏青了,脖子上印著手印子。”容媽說著顫抖了一下,捂著胸口,“多少年了,這又死了個人。不會是……”


    “別說了。”李老太揮了揮手,“就地埋了吧,告訴下人們,誰也不準說出去。”


    容媽應著,下去了。水靈臉色慘白,她真的沒想到會死人,她突然很怕,她也去了那宅子,她會不會哪天也莫名其妙地死去,凸著一雙充血的眼睛?她一陣陣發冷。但她還是沒敢把昨天的事說出來,因為李老太的臉色極為難看。


    夜裏,水靈躺在床上,她睡不著,一閉眼那個家丁就出現在麵前,吐著舌頭,凸著雙眼,直直地瞪著她。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


    李白樹被水靈攪得睡不著,他捅了捅水靈,“你怎麽了?”


    楊水靈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昨天去那套宅子裏了。”


    “什麽!?”李白樹猛地坐了起來,“你真進去了!?你打開正房了!?”


    “嗯。還有……那個家丁也跟著我去了。”


    李白樹很響地吸了口涼氣,“她就等著有一天有人去開門,她等到了你!聽容媽說,以前那個丫頭也是這樣死的。”


    “你別說了,我怕。”


    “你沒碰那屋裏的東西吧?”


    “我……沒有。”


    這晚,水靈一直都沒有睡,她瞪著眼睛,一動不動、一語不發地躺在床上,像具屍體一樣。


    天亮之後,水靈心事重重地在客廳喝茶。李白樹去了花房,丫頭們也都忙去了,屋子裏寂靜無聲。她扭頭望向那幅畫,突然發現畫有異樣,那條窄仄的小道上赫然多出了一個小人,那明顯是個年輕的男人。她不可思議地瞪著眼睛,恍惚中似乎看到那個小人扭了一下頭,快速地衝她笑了一下。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畫裏怎麽會平白多出一個人來?那個人是誰?他們究竟要去哪?他們為什麽要衝我笑?他們到底是不是人?水靈腦子亂如麻團,她真後悔拿了這幅畫回來。她想把畫還回去,可是卻看都不敢再看一眼了。


    “少奶奶。”容媽突然出現在門口,手裏端著一盤糕點。


    水靈嚇了一跳,扭身,強作鎮定地坐在椅子上,“容媽,有什麽事嗎?”


    “這是大少爺采的新鮮花瓣做的糕點,讓特意給您送來的。”容媽邊說邊走了進來,放下盤子,抬頭的一瞬,她目光驚恐地定格在那幅畫上,“這畫怎麽會在這裏!?”


    水靈見隱瞞不住了,便將實情告訴了容媽。容媽久久地不語,眉毛擰成一個死結。


    “容媽,你說那個家丁真是姨奶奶害死的?”水靈小聲問。


    “不知道。”容媽依舊死死盯著那幅畫,“隻是這畫上是真的多了一個人。”


    “你也看出來了!本來隻有兩個女人,今天早晨平白又增添了個男人。”


    “您錯了。”容媽轉頭盯著水靈,“這幅畫以前隻是幅山水畫,一個人也沒有,後來姨奶奶死了,再後來,貼身伺候姨奶奶的丫頭也死了,自那天起,這畫上就有了這兩個女人。家裏人都說那是姨奶奶和那丫頭的魂兒。”


    水靈愣住了,“你說得真的假的?那聶老怪怎麽一直都沒事?”


    “是真是假,您自己也看見了,現在畫上又多出了個男人。至於聶老怪,他是瘋子,瘋子早就沒了魂兒了。”容媽轉身向外走,到門口,又停住了,“這畫您最好還回去。這是幅鬼圖!”


    容媽走了,但她的話還縈繞在水靈耳邊,猶如一隻看不見、摸不到的手,悄無聲息地穿透了水靈的衣服,在她背上輕輕地撓了一下,撓得她毛骨悚然。外麵突然起風了,樹葉婆娑,像人在笑,水靈不禁又扭頭望向那畫,她驚訝地發現,那三個小人似乎剛剛扭過頭去。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在盯著她!他們在等著勾她的魂兒!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刻逃回了臥室。


    四


    一上午,李白樹都沒有回來。水靈蜷在床上,不知所措。丫頭來叫她吃飯,她一動不動。最後,實在餓得慌了,就吃了幾塊糕點。她躺在床上,想,也許睡上一覺,就會忘記這些恐懼的事情。午後強勁的陽光射進屋來,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不一會兒,她沉沉睡了過去。


    水靈醒來時,發現窗外已漆黑。李白樹還沒有回來。她有些怕,一聲一聲呼喊丫頭。


    “您叫我。”丫頭跑了過來,站在門口。


    屋內沒有點燈,烏黑。水靈隻能看見丫頭的半個身子,她有點發瘮,“把燈點著吧。”


    丫頭轉身走到燭台旁,開始一下一下吹著火折子,屋內忽明忽暗的,卻是半天沒有點著。


    水靈有點惱了,“怎麽半天連個燈也點不著!?”


    丫頭突然笑了,“我怕點著了您害怕。”


    “我怕什麽!?”水靈瞪著丫頭的影子,說話間,蠟燭點著了,但她真的有點怕了,麵前的這個丫頭,她從未見過,“你……你是誰?哪個院兒的?誰叫你來的?”


    “您叫我來的呀。”丫頭依舊笑著,昏黃的燭光下,一張臉蠟黃。


    “我?”


    “剛才不是您叫我來的嗎?”丫頭仍是一味地笑著,“您叫我來點燈,我就點了,亮堂點,我好給您帶路。”


    “帶路?”水靈發覺這丫頭的笑容死氣沉沉的,她警惕地問,“你要帶我去哪?”


    丫頭取過燭台,所問非所答地道,“就等您了。”


    水靈的腦袋立刻炸了開來,她哆哆嗦嗦地說,“你究竟要帶我去哪?”


    丫頭跨前一步,把臉湊到水靈臉前,“見姨奶奶呀。”


    楊水靈的心一下子塞在嗓子眼兒,她想跑,手卻已經被丫頭死死扣住,無法掙脫。她的四肢好像也不聽大腦使喚了,真就站起來,一步一步跟著丫頭向臥室外走去。她們來到客廳。水靈抬頭看了一眼畫,此時,畫上隻剩下一男一女。她抖得更厲害了。


    “走吧,別讓姨奶奶等急了。”丫頭拉著水靈,貓兒一樣躍上了桌子。一刹,兩人便都進了那畫。


    水靈發現四周都是野竹和山石,腳下是一階階冰冷的台階,前方烏黑,身後也烏黑。此時,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腿腳都割下來,哪怕隻剩個腦袋,她也要滾出這畫去。她害怕見那個姨奶奶,害怕見那個鬼!


    就這樣,走了不一會兒,前方隱隱約約有了點光亮,水靈看到有兩個人站在不遠處,近了,她看清了,那個男的就是那個家丁,那個女的,不用說,是姨奶奶了。他們扭頭衝她笑著,麵色慘白。水靈絕望了,她清楚,她們勾來了她的魂兒,換句話說,她已經不是人了!


    “你終於來了。”姨奶奶從丫頭手中接過水靈的手,“你那麽想見我,那咱倆就作伴吧。”


    “這是哪?”水靈鼓足勇氣問。


    “黃泉路。”


    水靈顫栗,接著問,“我們要去哪?”


    姨奶奶扭頭望著水靈,笑得意味深長,一字一頓說,“陰——曹——地——府。”


    水靈眼前漆黑一團……


    水靈緩緩睜開眼,搖曳的燭光讓她有點暈眩。她扭頭,發現李白樹坐在床邊。“我在哪?”她微弱地說。


    聽到聲音,李白樹轉過頭來,“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水靈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你睡了一天一夜呀!”


    水靈傻了,她詫異,難道剛剛的經曆僅僅是一場縹緲的夢。她不相信。她堅信那不是夢,她的魂兒確實被姨奶奶勾了去,她在黃泉路上走了一遭,她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個丫頭冰涼的手掌,不然,誰又能睡上一天一夜呢?她清楚,她不是睡了一天一夜,而是死了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躺在床上的她,隻是一個丟了魂兒的軀殼,而她的魂兒在那幅畫裏,在黃泉路上,差一點兒就去了陰曹地府!


    姨奶奶的魂兒就住在那畫裏!那丫頭的魂兒也住在裏麵!家丁的魂兒也在裏麵!那條沒有盡頭,也沒有源頭的小道,正是黃泉路!那幅畫是一張真真正正的鬼圖!楊水靈清楚,無論如何她必須把畫還回去,不然,誰曉得哪一天她會不會再一次走進那畫中,再進去,恐怕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她下定決心,明天就還了那畫去。


    五


    翌日早晨,太陽剛出來,水靈就起來了。李白樹還在睡,似乎很疲勞的樣子。她躡手躡腳來到客廳,準備取畫時,卻傻眼了,那畫沒了。不到中午,噩耗就傳來了,李家又死人了,這一回竟然是容媽。


    李老太很悲傷,容媽跟了她一輩子了。她特意帶著楊水靈和李白樹去看容媽最後一眼。


    房中,容媽的屍體安靜地躺在床上。白布揭開的一瞬,水靈一把抓住了李白樹的胳膊,篩糠一樣抖起來——容媽的眼睛是凸的,臉色烏青,嘴巴大張著,似乎想要說話。


    “容媽似乎想要說什麽?”李白樹上前,仔細盯著容媽的臉。


    水靈哆哆嗦嗦地說,“我知道她要說什麽。”


    李老太和李白樹均被水靈的話嚇了一跳,他們怔怔地望著水靈,似乎在看一個瘋子。


    “她一定是說,把我的魂兒還給我!”水靈雙眼圓瞪,渾身瑟瑟發抖,神情呆滯,她的確像個瘋子。


    李老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吃過中飯,李白樹獨自回了院,丫頭們也都出去了,屋裏隻剩下水靈和李老太。


    “水靈呀,你是不是去過西北那套宅院?”李老太小聲問。


    水靈蹙眉,點頭。


    李老太猛地吸了一口涼氣,“你打開正房了?”


    水靈又點了點頭。


    李老太豁地從椅子上竄起來,焦慮不安地來回轉起圈來。最後,她停在水靈麵前,怯怯地問,“你沒動什麽東西吧?”


    “我拿了一幅畫。”


    “畫呢?”


    “今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沒了。”


    李老太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喃喃道,“她終於還是來了,她來報複我和容媽來了。”


    “誰?”水靈顫栗著問。


    李老太直直地盯著楊水靈,“姨奶奶。”


    幾天之後,容媽入土。她的喪事辦得很體麵,同時也鬧得滿城風雨。不知是誰,將李府鬧鬼的事傳了出去,一時間,李府上下人心惶惶,許多丫頭、家丁都回了老家,隻剩了幾個膽子大的留了下來。偌大的李府,一天之間,變得更加冷清了,就像一座鬼宅一樣,犄角旮旯都透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深夜,很靜,偶爾會聽到貓嚎聲,尖利得像孩子在哭。李老太睡不著,坐在佛堂裏,一下一下地敲著木魚。佛堂的正中,懸掛著一幅千手千眼觀音畫像,那畫像畫得栩栩如生,溫暖的燭火下,給人一種祥和的感覺,似乎隻要誠心祈禱,就能消除一切劫難和罪孽。李老太念著經,不時抬頭看一眼觀音像,深深地歎一口氣。


    天空悄無聲息地飄來了朵烏雲,很快就遮蔽了月亮,隨之,起風。勁風頂開了佛堂的大門,將滿屋的蠟燭吹熄。屋內瞬時漆黑一團。李老太站起身,摸索著關上了大門,然後顫巍巍地點燃了畫像旁的兩盞燈。她坐下來,準備繼續念經,一抬頭,卻驚得汗毛倒豎——觀音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山水人物畫,畫中的小道上,三女一男正艱難地行走著。風又刮開了大門,僅有的兩盞燈燭也滅了。漆黑死寂中,有什麽東西出現在屋內,鬼鬼祟祟地飄著。


    “就等你了!”一個聲音驀然從黑暗中飄來,隨著一個炸雷,消散在屋內。


    李老太驚恐地注視著身後,有一個黑影緩緩地向她飄了過來。


    天上突然下雨了,很大。雷雨交雜的聲音,震耳欲聾。沒人能聽見李老太淒慘恐怖的嚎叫。


    第二天,李白樹和水靈來給李老太請安。他們打開佛堂的大門,看到的是李老太已經僵硬的屍體,她凸著眼睛,張著大嘴,和容媽死時一模一樣。正牆上還掛著那幅山水人物畫,隻不過,又多了一個女人。


    水靈看到那幅畫的時候,尖叫了一聲,然後莫名其妙地笑了,她走到李老太屍體旁邊,將嘴附在李老太耳邊,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把我的魂兒還給我。”然後,她繼續笑,對著那幅畫,不停地說,“把我的魂兒還給我,把我的魂兒還給我……”


    楊水靈瘋了。鬼大爺鬼故事


    李白樹冷眼望著這一切,他也笑了起來。他沒瘋。


    翌日,天是展晴的天。西北宅子裏,楊水靈呆呆地蹲在那棵枯樹下,嘴裏不住地說,“把我的魂兒還給我,把我的魂兒還給我……”


    樹頂的烏鴉們,一如既往地盯著院子裏的人。這些恐怖化身的黑色大鳥,就像一張張大嘴,它大聲地告誡人們,這是個鬼宅,千萬別靠近。沒人敢不信!卻又沒人不好奇!


    六


    幾十年前,李家老爺娶了一位姨奶奶。這位姨奶奶很是得寵。一年之後,姨奶奶懷孕了,與此同時,李老爺的正室大奶奶也懷孕了。寒冬臘月,李老爺外出不在家,兩個女人卻同時生產,姨奶奶生了個兒子,大奶奶生了個女兒。看到女兒的第一眼,大奶奶就清楚,在李家,她待不久了。她突然冒出個主意,把姨奶奶的兒子變為己有。於是,她立刻讓容媽偷偷摸摸地給了姨奶奶貼身丫頭一大筆銀子,把女兒抱走,換了一個兒子來。這件事情,無意中被家丁聶富聽到了。沒人知道,李家的大少爺,真正的父親其實是一個家丁。聶富很恨!他想,如果大奶奶不把他們的孩子換走,等李老爺一死,李府就是他們一家子的了。


    姨奶奶不守婦道的事情,終於被容媽知道了。姨奶奶被毒死了,李家對外隻說是得了惡疾。聶富更恨了,他發誓要殺死大奶奶、容媽還有那個丫頭。幾天之後,他將那個丫頭殺死了,正在他盤算著殺容媽的時候,李老爺查出了他就是那個奸夫。他被打了一天一夜,昏醒過來時,他知道,他不能死,他要報仇,於是,他開始裝瘋。李家是個要麵子的大戶,這種丟人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聶富瘋了,李老爺便把他鎖在了西北院。


    沒過幾天,姨奶奶生前最喜歡的一幅山水畫上,突然多出了兩個女人,人們害怕了,都傳說那是姨奶奶和那丫頭的魂兒,說姨奶奶陰魂兒不散,她要報仇,把仇人的魂兒都勾走。從此,再無人敢踏入西北宅子一步。沒人會想到這是聶富做的,沒人會想到這是一個“瘋子”做的。


    十幾年後,李老爺死了,大奶奶掌家,她一直在暗地裏尋找自己的女兒。李家少爺李白樹也長大了。一天,李白樹偷了容媽的鑰匙,好奇地打開了西北院的大門。聶富見到李白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自己的兒子,他抓住機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兒子聽,他要兒子替他報仇。


    李白樹開始策劃報複,他謊稱遊學,滿世界尋找大奶奶的女兒。終於,他找到了這個女人。女人叫楊水靈。他娶了她,盤算著下一步的報複。楊水靈是個好奇的女人,這正中了他的圈套,西北的宅院對楊水靈而言,就像一個不透縫隙的盒子,總是吸引人去打開它。李白樹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借助鬼魂兒索命的傳言和楊水靈的好奇心,他殺了一個家丁,然後,像他爹一樣,在那幅山水人物畫上畫上一個“魂兒”,接著,在楊水靈的糕點裏做了手腳,讓她睡上一天一夜,然後是容媽,最後是李老太。


    李白樹成功了,他風光地大葬了李老太。他將鬧鬼的事情散播出去,沒人會想到是他做的,他是個大孝子。所有人都認為,那是西北宅子裏畫中姨奶奶的魂兒在作祟。


    什麽最可怕?青麵獠牙?血盆大口?錯!是貪婪而無情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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