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說書人。


    這個年代,說書人已經不大常見了,從前的說書人有的拋棄了老本行,有的走進了廣播大廈,用電波娛樂人的耳朵。像我這樣站在一方小桌前,手拿折扇,間或拍一把堂木,或是抿一口茶水潤潤嗓子,花一個小時說上一整段傳奇的人也算稀少,但我還是樂此不疲。我在古鎮開一家小店,是書社,到了晚上,我會在桌子上擺滿點心和酒水,等待那些感興趣的人光臨,然後我來說上一小段書,無他,隻是因為有人喜歡。我想,說書這件事情,哪怕隻有一個人喜歡,我也會繼續做下去。


    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我常和老人們聊天,所以聽說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把這些事情編成傳奇,拿出來和人們分享,信不信由你,我從不強求。但你們知不知道,語言和文字一樣,是有魔力的?


    常來聽我說書的人裏,有個年輕的男孩子,總愛坐在角落,但卻很容易注意到他。他有一雙異常清澈的眸子,比天上的星辰耀眼。他愛喝我釀的梅子酒,聽故事的時候時常愛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也從來不說。我想,他有些沉默寡言。


    可是有一天,在故事散場後,他突然走到了我的麵前,怯生生的,目光閃爍,問我:“小江,你相信言靈嗎?”


    言靈,我常提到這東西,我無比相信語言的力量,語言能讓人置之死地而後生,亦能讓人萬劫不複,全看你的心腸。於是我點頭:“我信。”


    “那你相信你的故事能成真嗎?”他又問。


    這次我沒有急著回答他,我想了想,我講了那麽多故事,有善惡,有鬼話,有人心,總有結局好的,也有壞的,倘若都成了真,或許也未必是件好事。於是我說:“我相信故事裏那些好的東西最終都能成真,而邪惡的,就煙消雲散吧!”


    他忽然間笑了起來,笑容那樣明亮:“再給我倒一杯梅子酒吧,這次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我說:“好。”


    他講的故事從一個老說書人開始。


    很久之前,那時社會還未有這般物欲浮華,人們走路很慢,說話很慢,見麵時微笑點頭,鞠躬作揖,他們有很好的樂子,便是去附近的戲樓,聽上一場戲,抑或是來到茶館裏要上一壺好茶,聽一段評書。


    在當地最有名的茶館裏,有個最有名的說書人,八十歲高齡,不評古,不論今,隻說他所見過的稀罕事情,說那些我們肉眼所看不見的叫做魂靈的東西。但凡他來說書,茶館裏總是座無虛席的。聽他說書,要有一副壯膽,因他說到激動之處,“啪”地一聲,堂木一拍,簡直能將人的三魂七魄都拍出身體來,末了,散場時大家都摸著胸口驚魂不定,好似那故事裏的魂靈就跟在自己身後,簡直傳神極了。


    但後來,發生了些怪事,那一日下了傾盆大雨,老說書人一段書剛講完,人們還在回味,突然茶館的大門被推開了,斜風冷雨呼呼直往門裏灌,一瘦弱書生靠在門口,一手提著一盞燈籠,另一手指著老說書人,瘋癲叫嚷著:“琉璃娘子!我見到琉璃娘子了!美!真美!”


    他說的琉璃娘子,大家是知道的,那源自於老說書人的一段故事,說是在深沉而不見星月的夜裏,大街小巷會飄來星星點點的光,那是一個個紅衣女子執燈而行,薄紗曳地,發出誘人的聲響。她們個個有著勾魂攝魄的容顏,所以能引得身後的男子癡傻相隨。他們要去往的地方叫做雲雨樓,隻在夜間出現,是消遣的好去處。那時的他們眼中被欲望燃燒,自然不知道引他們的女子實為手中燈籠所化,而糊著燈籠的那層紙,便是她們豔麗的好皮囊。他們夜夜春宵,終有一日欲望盈滿整顆心髒,便是成熟之際,他們的魂魄化為燈芯,會有人來吸食。而琉璃娘子,便是以女子皮囊製燈籠,誘男子上鉤,吸食他們的魂魄,換自己永生。


    聽客們都稀罕,不過一段故事,這書生是讀書癡傻了吧,竟然還會信以為真?正想著,就見那書生忽然盯著外麵大街,眼神裏透出迷醉來,好似看見了什麽。他狂奔過去,大雨澆在身上,手中的燈籠竟然沒有熄滅,搖搖曳曳的,好似人的眼睛。眾人正待要喚他回來,他卻忽地一陣抽搐,倒地不起,一團青煙自他頭頂冒出,整個人癟了下來,像被吸幹了血。圍過去看,那盞燈籠的火光照在他的屍體上,太過妖冶,不知誰喊了句:“皮!那燈籠是用人皮做的!”人們這才看清楚,這燈籠柔軟似人皮,紋絡清晰,甚至,還能呼吸。


    “琉璃娘子的燈籠!這真是琉璃娘子的燈籠!”恐懼自圍觀人群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們嚇得狂奔回家,再不敢回頭。而老說書人則顫巍巍走出來,想要拾起地上那盞燈籠,卻忽地,燈籠自他手中消失不見,隻剩書生一具幹枯屍體,再沒有其他。


    而後,怪事一樁接一樁發生,都是老說書人曾經講過的故事,如今倒都成了真,這城裏人心惶惶,也再無人來茶館聽書,老說書人一個人站在他的小案後麵,撫摸著跟了他一輩子的堂木,有些落寞,有些悲涼。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說的故事都成了真,但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在說書時提到過,萬物皆有靈,人在做,天在看,言靈這樣的東西是存在的,說得多了,便也成了真。他想,是他說得太多了,他說了一輩子書,如今是該停下了。


    他準備收拾東西回鄉,夜裏,想最後去那家說書的茶館裏看看。他一人緩緩踱步而來,卻見本該早已打烊的茶館卻亮著燈火,靠近去看,竟聽見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講著他曾經講過的故事,那般傳神的描摹,讓人聽著仿佛也去了故事裏,而那些魂靈,就在自己身邊。


    老說書人湊近門縫向裏看,看見一個少年,學著他的模樣,手拿折扇,對著空蕩無人的茶館,陶醉地說著書。奇怪的是,看少年的眉眼,竟是讓老說書人極熟悉的。


    老說書人並未急著推門闖入,而是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靜靜聽完了一整段評書。末了,空蕩蕩的茶館裏竟然爆發出一陣掌聲來。老說書人也不驚,鎮定的咳嗽了兩聲,再推門而入,怪了,那說書的少年竟不見了,而小案上端端正正擺著一方堂木,正是老說書人用了一輩子的那一塊。


    他拿起堂木,在手裏摩挲著,道:“當日取你來做堂木,就是看你是塊好木頭,你聽了這麽多年故事,也養得有了靈性,能修成人形,也是你的造化,但我故事裏的善惡你卻並未學到半分,否則也不會召集這些魂靈來聽,讓它們把故事變成了真,無故禍害了許多人的性命。如今我也不說書了,留你也無益,我們就此緣盡吧!”


    老說書人口中的緣盡,是一把火燒了這塊追隨他多年的堂木,堂木投入火中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有幾滴眼淚從那塊木頭身上滾落,而他轉身離開,眼睛也是濕潤的。


    男孩的故事講到這裏便結束了,他說自那之後,沒人再見到過這位老說書人,而怪事也隨著他的離開而終止了,所以人們傳言,老說書人是個妖精,害完人便逃走了,幸而他離開,一切又都平安如初。


    “但那塊驚堂木並沒有被燒光,對麽?”我將最後一杯梅子酒遞給他:“他以故事為食,所以苦苦找尋說書人,那位老說書人年事已高,早已入土,而如今說書人已剩不了幾個,偏巧我是其中之一,又偏巧我的故事合他的口味,所以他便來了,是麽?”


    男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餓了很久……”


    “那你就不怕我再用一把火把你燒得幹淨?”


    男孩雖然身子顫了顫,但目光卻是堅定的:“你?不會的。”


    “為什麽?”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因為你讓這裏長出了一顆心。”


    我笑了,對他舉杯:“歡迎。”


    我突然覺得,這一夏的梅子酒,是我釀的最好的酒。


    我是個說書人,我在古鎮開一家小書社,到了晚上,我會在桌子上擺滿點心和酒水,等待那些感興趣的人光臨,然後我來說上一小段書。我說鬼話,我言人心,我告訴人們世間萬物有靈且美,你看不見的,不一定不存在。我想讓他們睜開心上的眼睛去看一看周圍的世界,感受那些靈魂的呼吸,每一個存在都值得被尊重,人無貴賤,靈魂亦是。我想讓你們看見那些美,它們多過於世間的邪惡,像我釀的梅子酒一樣,能醉人的心窩。


    哦,對了,我有一塊陪伴了多年的堂木,聲音清脆,拿起來一拍,似是能滌蕩人的三魂七魄。有時夜深,他會出來舒活舒活筋骨,喝杯我釀的梅子酒,會很心滿意足。他是我養的魂靈,隻吃我講的故事,我們相依為命,這樣的日子,該是很好。


    有一天,倘若你路過古鎮的一家小書社,聞到梅子酒的味道,請進去坐坐,我會為你說上一段故事,讓你看一看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靈魂和最至善的心腸,你會看清這個世界,然後去愛它。


    你問我是誰?我是江姑娘,黑夜到來,我為你秉燭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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