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嶼洲心道不妙,趕緊回身。他是魂體照不出來,韓鄴卻不一樣。但已經晚了。隻聽轉生鏡發出輕微的嗡鳴聲,韓鄴消失在視野之內。淩嶼洲皺眉一瞬,跟了進去。臥房床邊的小桌上,一枚陶塤和一串琉璃珠手鏈躺在上邊,見證這和三十年前相差無幾的情景。未盡的命數仍在作用,冥冥之中,有人反倒借此策劃一場。凡塵業果,轉生輪回。千生萬死,因果難悖。第95章 前塵“嘩啦啦……”雷聲漸消, 天幕沉沉,大雨傾盆而下。除卻雷雨聲,還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壓到很低的呢喃。而淩嶼洲在這一切之外。瓢潑大雨穿過他的身體, 打在地上濺起泥點。淩嶼洲尚在凝神分析,心中卻隱隱有了猜想。轉生鏡是很多年前的上古法器,他作為器修, 自然對其多有了解。入鏡者被稱為鏡主,他們將被抹去今生記憶,重回當年身份,並隨機經曆前世中印象深刻的片段,出來後會恢複一切記憶。按照轉生鏡的規矩, 隻有前世今生都曾相逢的二位生者才能共同入鏡。但回顧前世本就以神魂為基礎,像淩嶼洲這種隻有魂體的, 倒也能做個旁觀者。“……”即使眼前人各個熟悉, 這轉生轉的也的確不是自己。是韓鄴。淩嶼洲看向哭聲最大的扶湘, 小徒弟這時才十三四歲,正撲在她師姐懷裏發抖。三千年後壽盡的二弟子站在他們身邊,大徒弟則仍然怔怔看著天空。還有幾位老友, 是了,那天他們都知道的。淩嶼洲目光掃過白色長胡子的道士, 他這忘年交性格肖似頑童,此時居然哭得和扶湘不相上下。幻音也在,這人平日最是瀟灑無常, 原來還真流了幾滴眼淚。淩嶼洲和幻音重逢時, 對方講了許多他死後的事, 期間雙手比劃眉飛色舞,跟茶館裏說書人似的。“我當時都痛心的要死, 眼淚流的那叫一個……所以我說塵業瘋的早有端倪,他是全場唯一一個麵無表情的,真的嚇死人了。”幻音和塵業向來不太對付,淩嶼洲當時還以為是誇張。他將目光投向站在眾人後方的一個影子。說是影子,其實隻是身體被陰影罩住。他額前碎發因雨絲而黏連,還有雨水不斷從下顎滑落,眼裏辰星閃爍,淩嶼洲卻知道不是淚。那是塵業自創心法運作的效果。塵業右手緊緊攥著,裏邊大概是淩嶼洲煉的那枚玉簫。倘若身死,便嚐試凝魂,這個他們討論過。天色完全黑了,在這樣的氣氛下,連普通的樹丫都像鬼手,它們張牙舞爪,似乎下一刻就要取人性命。忽地,眼前場景一換。明亮溫暖的色塊進入視野,明黃,深綠,蒼藍,這個地方淩嶼洲也熟悉,是中州淩霄閣,後山湖邊。秋日風涼,銀杏葉紛紛而下,曜日餘暉掛在樹梢,將滿地金黃染成綢緞。湖邊支了張桌子,上邊鋪滿凡間買來的正紅宣紙,自己身著白衣站在桌前,手裏拈了隻兼毫毛筆,正低頭寫著什麽。塵業站在桌邊看,二人在敘話。靜靜觀察半晌,淩嶼洲想起這一幕的前因。是塵業在外遊曆回來,跟自己說起凡間臘月二十四後寫對聯的事。他那時已因身體不怎麽出門,可本身喜歡書法,便又差塵業下山買東西回來寫。那年過年,放了幾個月的對聯被送到淩霄閣十二峰,還在整個修真界掀起一陣潮流。淩嶼洲不自覺笑了笑。他記得,自己還單獨送了塵業一張算作跑腿費。“好了,”淩嶼洲看著自己停筆,“不送你對聯,就這樣八個字正好。”塵業湊過來看,自己也同時將墨痕念出。“年年歲歲,喜樂無憂。”曜日餘暉照耀萬物,湖邊人影重合,一旁樹枝輕動,小扇似的銀杏葉也晃晃悠悠。他看著自己再次提筆,同時聽到林間鳥鳴,筆落如鳥兒離開飛向天空,留下寂寞零碎的聲音。場景再轉。是夜,四周無光,有人忽然從榻上坐起,聽動靜像是魘著了。淩嶼洲站在黑暗中,看他起來點了座燭台。搖曳的燭光將房內照亮,淩嶼洲見到和自己臥房相似的布置,但床邊放了轉生鏡。他看著塵業的側臉,心道,這時候大概是在秘境洞府。淩嶼洲發現桌上堆滿宣紙,不過是白色的……和自己慣常練字用的一樣。塵業走近桌案,居然開始研墨。“……”淩嶼洲在桌邊看著,身體融入無邊的夜色中。塵業以前沒接觸過書法,對寫這個也不不感興趣,後來是看他寫得多了,才漸漸會了些,最後練成種很有個人特色的字體。宣紙鋪開,墨汁落下,燭火搖動間,是半句凡間詞。願指魂兮識路。1對方指尖似乎有些抖,這導致最後一筆沒收好,看著不太爽利。想必握筆的人也這樣認為,於是頓住,半晌後換了張紙。他沒直接寫,而是從櫃中拿出一張陳舊的正紅宣紙。淩嶼洲一瞥便覺得眼熟,再看,原來就是上段記憶裏送出的那張。當年的正紅看著已有些陳,可放在一堆雪白上,還是漂亮得醒目。再提筆,便是臨摹。塵業的學習天賦相當好,淩嶼洲字體明明和他不同,眼下一筆一畫卻是九成九的像。年年歲歲,喜樂無憂。這次沒有敗筆了,塵業卻仍懸著手腕。淩嶼洲感覺到,塵業身上的氣息莫名混亂起來。四周漸漸開始有靈力波動,靈氣上下亂竄,很快形成罡風將燭火吹滅。塵業於是放筆去點蠟燭,完了還將其擺在桌案上。光源更近,桌案就被照得更亮,淩嶼洲看見第二張紙上泅了墨。下一刻,骨節分明的手便將那兩張剛寫過的紙拎起來,用燭火輔以靈力燒掉。淩嶼洲微微凝眉。塵業在桌前站了一會,竟然再次蘸墨。這次速度很快,和前兩次慢條斯理的練字相比更像隨手揮就,筆鋒透出股恣意偏執的勢頭。他寫書不盡意,甚念。淩嶼洲眉間刻痕愈深,然而眼前畫麵又開始變幻。塵業離開淩霄閣,淩嶼洲跟著他一路遊曆,期間經過很多名山大川。當年修習凝魂之術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成功概率不大,情況嚴重到淩嶼洲這種程度,在肉身泯滅之後,會有魂體沉睡、投胎轉世和魂飛魄散三種可能。誰也無法篤定是哪種結果,塵業便用靈力溫養玉簫,同時尋找淩嶼洲的轉世。幾百年過去,這兩方麵都沒有結果。也有變化大的地方,譬如塵業靠各種天材地寶煉出副軀體,譬如塵業的心魔越來越重。後來他建了個洞府,並在外麵設置天階,用以問心問跡、自除心魔。天階上隻有塵業一人,淩嶼洲作為旁觀者站在一邊,明顯感受到對方身上強大的心魔力量。明明人還是清醒的,周身卻不住發出蠢蠢欲動的惡念。塵業往前一步,是第八十一級台階,紅色光柱亮起。“遙遙無期之事,怎能保證如願?”塵業抬手揉了下眉心,帶著些倦意的眉眼依舊鋒銳。“這一世做不到,便等下一世,左右是易生心魔的命數。我會在死前將天階設置為對外開放的秘境,隻要轉世有金丹境界,就必然來此地清除心魔。“第九十級處有魂力篩選,隻有我的轉世能進入洞府重溫前塵,往後再出來,便可繼續尚未完成的事。”淩嶼洲聽得麵色微沉,半晌後隻得輕輕一歎。他死前就隱隱覺得塵業可能會過不去,果然……眼下,第八十二級,白色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