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戲烽年


    文蘇執意繪南宮閣


    後來,這一場燎原的戰火,終是從朔風凜冽的東北燒到了煙柳畫橋的江 南,也終是以中國人民的勝利畫上了句點。


    直至新中國宣告成立,沈攜君聽著轟隆的禮炮聲衝破長空,許久不曾流淚的眼睛竟也濕潤起來。她想,平生最幸事並非在槍林彈雨中撿回一條命,也並非在顛沛流離中兒女雙全,而是與她執手共白頭的人,名叫蕭雨。


    1


    蕭雨站在程司長家的假山園子裏,一邊應付著團 長的催促,一邊嫻熟地將皮影收進羊皮箱子裏。每逢七月七,他都會隨著戲團 到程司長家拜壽演出,每年也隻有這一天,他才有機會看見沈家小姐,那個幼時救過他一命的善良姑娘。


    她時常坐在最高的假山頂上,手抵著下頜,蕩著雙腿,笑吟吟地看著整個園子。可是今天,蕭雨卻沒有看到沈小姐,大概是去年定了親,不再拋頭露麵了吧。


    蕭雨低著頭,在門庭若市的程府裏飛快地走著,冷不防撞上一個人,他大驚之下抬起頭,正撞進沈攜君一雙通紅的眼中。


    沈攜君跺了跺腳,似賭氣般地喚住他:“蕭雨,你要走了嗎?”


    他眼看著她的眼淚就要湧出,腳底像是抹了膠,再也走不動,停下來關切道:“沈小姐有何委屈,不妨告訴蕭哥哥。”她鼻尖一酸,她喚他“蕭哥哥”,他稱她“沈小姐”,言語之間,她一向不如他進退有度。


    沈攜君咬牙道:“蕭雨,你敢不敢為我再演一出戲?就演那陳世美與秦香蓮!”蕭雨二話沒說,竟然應了。


    沈攜君站在離戲台最近的地方,眼見燈光一打,奏樂聲起,幾個活靈活現的皮影相繼登場。燈影戲團 的人走了叉進,這一場榜格不入的陳世美與秦香蓮,在壽宴之上自有含沙射影的弦外之音。交 頭接耳間,人們已將程家二少爺那風流 韻事擺到了酒桌上。


    程司長惱羞戍怒,下令直接掀了白色幕布,將散落一地的皮影一股腦扔進炭盆裏,精致的皮影在人仰馬翻中燃戍灰燼。


    明麵上,戲團 裏的人被轟趕出府,暗地裏,卻遭受了好一頓毒打。


    蕭雨一人做事一人當,護著所有人回到了戲團 ,一個人攬下所有罪責,在巷尾牆角下臨危不懼,任憑馬鞭亂棍揮打在身上,始終未吭一聲。


    聞聲逭來的沈攜君衝上前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擎住了一人手臂,嘶喊道:“住手!”


    幾個家丁見是沈攜君,便都紛紛停了手。沈小姐與程二少爺去年訂了婚,算是半個程家主子,他們不敢得罪。


    額上的血漫過眼角眉梢,蕭雨艱難地睜開眼,但見悠長曲折的小巷中,沈攜君穿著件蘇繡紅裙,像是十年前初見那日,朦朧綽約的月光。


    2


    蕭雨是個孤兒,被燈影戲團 的老團 長收留。那年老團 長病重,他聽信了別人的誆騙,以為程司長家的花園地裏真能挖出金子,便趁著戲團 到程家拜壽演出時混了進去,一直藏到了夜晚。


    可金子沒挖到,卻被一身紅裙的沈攜君逮個正著。


    那晚月光流瀉,清輝映在他髒兮兮的身上,一身紅裙刺得他滿目驚惶。他想起了司長大人駭人的槍聲,唯恐她前去告發,鬼使神差般地張開了緊握的左手,顫巍巍地將一隻螢火蟲放進了她的掌心。


    這是沈攜君第一次見到螢火蟲,也是沈攜君第一次和蕭雨說話。


    她很喜歡這隻螢火蟲,也愛屋及烏憐惜起他來。她自作主張地褪下腕上的一隻玉鐲塞進他的衣襟,可老團 長還是沒能挨過那個冰凍三尺的寒冬。


    從這一年起,每年七月七程司長過壽的日子,她都隨著父母前來賀壽,他也隨著戲團 前來演出。他們就像是牛郎和織女,一年才打一次照麵。


    沈攜君見蕭雨渾身是傷,扶起他踉蹌著就要往醫院走。她哭著道:“蕭雨,你個傻子,我不過胡 鬧著說了一句,你幹什麽這麽認真?”


    她鮮少在別人麵前哭,如今肯為了他而落淚,蕭雨說不出是悲是喜,隻任由沈攜君攙著,一瘸一拐地往醫院去。


    坐在醫院白花花的走廊裏,沈攜君想了許多。實業救國的熱風已漸漸吹遠,父親這個民族企業家風光不再。沈程兩家素來有點交 情,程遠風同她也算青梅竹馬,她想若能幫父親振興酒廠,嫁到程府去做個闊太太也沒什麽不好,便猶猶豫豫地應了。


    直到今天,她親眼撞見程遠風和舞女在程府中偷情 。沈攜君氣得破門而入,當即說出悔婚的話來,頭也不回地向假山園子裏跑。她原想到司長大人那裏說個清楚,卻不偏不倚地撞到了蕭雨的身上。一見是他,她偽裝的氣焰一瞬間熄滅了,不爭氣地紅了眼眶,還要他做一件胡 鬧的事,害得他聲名狼藉,落下一身的傷。


    當蕭雨處理好身上的傷推門而出時,明媚的日光透過長廊,投射到沈攜君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上。


    十年來她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端詳他——瘦削叉發黃的臉,漆黑叉炯亮的眼,偶爾笑起來時頰邊綻開的兩個酒窩像盛了蜜一樣甜。


    “蕭雨,若我悔婚,你可願帶我走?”


    3


    沈攜君回家後大鬧了一場,沈父盛怒之下將她關在房裏,斷了水糧。


    在醫院裏,蕭雨頗為觸動地看著她,驚得半響說不出話,終是勸她回去和父母說說情,以一個平和的方式推掉這門親事。可她太了解她的父親,這世間的一切,包括她,都可以是父親事業的陪葬品。


    她被困於絕處,心卻沒有死。她一遍遍地想著那日蕭雨的神色,分明是對她動了心的。


    蕭雨找到機會翻進沈家院牆時,已經是三日後。他放出一罐子的螢火蟲,在窸窣的夏夜裏縈縈繞繞,流連在她的窗前。


    沈攜君忙站起來伏到窗邊,果然看見一身灰衣的蕭雨殷切地立在房簷的陰影下,正笑意明暖地看著她。那笑容她是看得懂的,除了一如既往的溫 暖清潤,還多了份堅定與決絕。


    當他們下定決心逃離江 南時,已是雞啼三聲的黎明時分。蕭雨得罪了程家,斷了戲團 的財路。而她若繼續留在家裏,遲早有一天會被綁著嫁到煙酒熏天的軍閥宅院裏去。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了。


    蕭雨說,他們可以到北方去,那裏的冬天很美,飛雪像畫一樣美。


    沈攜君沒有想到,這一走,她竟在烽煙四起的歲月裏顛沛了十五年。戰火燒死了她的父母,也燃盡了她與蕭雨之間最初的安寧。


    為了躲避程家的天羅地網,二人連夜上山,卻遭到了野狼的包圍。


    群狼的眼睛像奪命的炸藥,破空的長嘯似戰機的轟鳴。沈攜君埋在蕭雨的懷裏閉上眼睛,她想,哪怕年華匆匆就此死去,也無怨無悔。


    突然有槍聲回蕩在空曠的山野裏,圍住他們的狼相繼死在來者的槍支 下,它們的鮮血泛著月光的顏色,映照著沈攜君蒼白的臉。


    救下他們的人將手槍 收在胯間,麵色沉靜如水,仿佛剛剛隻是踩死了一隻螞蟻。


    蕭雨的心跳像張撥亂的鼓,他本命如草芥,隻是苦了懷裏的人。沈攜君的目光中一半是未散的驚惶,一半是劫後重生的喜悅。


    蕭雨拂了拂她額角的碎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了冰涼的一吻。他在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來者,她是生在他心尖上的人,任何人都不能把她傷害。


    黎安自稱是退役的軍兵,在江 南做些采辦獸皮的買賣,上山獵狼時救下他們實屬天意。黎安問了他們的去向,沈攜君如實答了,黎安爽快地說:“我們順路,不妨同行。”


    黎安帶著他們坐火車北上,在車站巡檢處亮出了一個小本,連同身後的沈攜君和蕭雨也躲過了身份盤查,順利進了站。


    火車抵達東北時,人潮往來的月台到處是賣報人的吆喝聲,時局動蕩,軍閥割據,到處彌漫著硝煙。沈攜君明白,如今她已沒有了家族的庇護,隻有蕭雨一人可依。蕭雨緊緊攥住她的手,暗暗發誓,哪怕遍地烈火狼煙,也絕不放手。


    月台前,黎安問他們可有住處。沈攜君剛想說沒有,卻被蕭雨搶先一步,他說:“我們來此正是投奔一位故友,一路多謝黎先生的照拂。”


    沈攜君心知他所言有假,卻懂得他這份不願虧欠別人的心意,配合著點頭要黎安放心。


    肆


    蕭雨帶著沈攜君在奉天城郊的一個村鎮落了腳,那裏恰有一個燈影戲團 ,因蕭雨當場演了一出極好的鵲橋仙,被團 長收留。可一聽說他還帶著個女人,便生出不快來,當即道:“眼下時局不好,戲團 也是東奔西走的,槍聲響起來,誰還管我們的死活?”言下之意,他們每天在刀尖上生活,帶著一個不會皮影戲的女人頗為累贅。


    蕭雨一聽便要請辭,沈攜君卻說:“聽說戲棚後麵有個裝皮影的草棚,我就住在那裏,不和你們跑。”


    沈攜君和蕭雨依偎在草棚下,更深露重,四麵八方都是涼意。蕭雨接緊了懷裏的人,眉心蹙戍了一團 。都是他沒用,害得她跟著自己顛沛流離,過著窮酸的下人生活。


    沈攜君朝他耳邊輕輕吹了口氣,旋即咯咯笑了起來,那樣子仿佛是閨閣中嬉笑怒罵的天真歲月,從未染過憂愁的塵埃。她伸出手撫平他眉間的“川”字,叉指了指草棚外的天空,嫣然巧笑道:“你看,從前在府中可看不到這樣美的星星。”


    她愈是這般,蕭雨心頭的酸澀便愈重。他下定決心,待自己的皮影戲在此地唱出了響頭,他便買下一間院子,不再讓她吃苦受累。


    為了不給蕭雨拖後腿,沈攜君跟著戲團 裏的姑娘學起了皮影製作。從采選獸皮到藥物處理,從雕刻到染色,她樣樣親自操刀。因不能浪費戲團 裏的獸皮,她隻好撿來廢棄的小塊羊皮,拚湊出一個難看的月宮嫦娥。


    當她把第一份傑作交 到蕭雨手裏時,蕭雨撫摸著她傷痕累累的手,心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響叉笑起她來:“若是嫦娥仙子看到她的皮影是這個模樣,定氣得臉都綠了。”


    夏夜暴雨如注,草棚漏雨漏得厲害,戲團 裏的人都睡了,隻有沈攜君陪著蕭雨把草棚中的皮影轉移到幹淨地方。直到沈攜君渾身濕透卻沒有一件可換洗的衣服時,她才明白如今的日子到底有多苦。


    蕭雨緊緊抱著她,想給她全部的體溫 。沈攜君倚在他的懷裏,叉想起了初見他時的那個夜晚,螢火蟲的光輝那麽小,卻那麽亮,竟在此刻撐起了她全部的希望。


    草棚上漏下的雨滑過蕭雨皮膚粗糙的臉龐,洗刷出一副沉鬱堅毅的樣子來。她知道他心裏的愧疚和責任,卻隻能貼上他的唇,在濕涼的雨夜裏貪婪地索取著他的體溫 。仿佛隻有這樣,才會生出一絲安寧。


    5


    沈攜君發起了高燒,蕭雨因此放棄了演出,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村裏的大夫已經逃難去了,蕭雨背起她,打算把她送到縣城診所醫治。


    高熱的體溫 使她的眼眶變得炙熱,她將頭緊緊埋在他背上,卻發現他一向挺拔的背脊不知什麽時候竟變得佝僂起來。灼熱的淚水滑過她的臉頰,直燙進她的心裏。


    蕭雨背著沈攜君還沒走出村子,就被一個送信人攔了下來。他手裏的包裹寫的是沈攜君的名字,打開來,是一些進口的西藥和一疊厚厚的錢,還夾著一封落款為黎安的信。


    當蕭雨氣喘籲籲來到縣城的診所時,稀薄的月光投在冰冷的鐵鎖上,似一塊寒冰凍結在心頭。他扶著她坐在診所門前的台階上,打開水壺喂她吃下了藥。誰料黎安送來的藥藥效奇佳,一夜 酣眠過後,沈攜君的高熱便退了。


    後來,她仍舊為他打理皮影,每一張都保存得幹幹淨淨。他依舊跟著戲團 東奔西跑地演出,漸漸成了戲團 裏的頂梁柱。為了減輕蕭雨的壓力,也為了打發閑散的時光,沈攜君接了一個抄寫信文的差事。


    似乎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了,沈攜君沒有料到的是,從他們出逃的第一天起,便落入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圈套中。


    草棚裏沒有燈,有時蕭雨夜裏回來得太晚,她無聊時也會借著月光再抄一些。長此以往,沈攜君的眼睛變得不太好了。


    這一天秋風蕭瑟,日光晴好,沈攜君在草棚裏煮著湯,冷不防便聽到了一則消息。


    戲團 到縣城去給一位營長家的親戚演出,不料營長早已中了敵軍的埋伏,演出當日有家丁縱火,燒毀了整個房子。燈影戲團 跟著遭了殃,所有前去演出的人全部葬身火海,無一生還。


    來告訴她這個毀天滅地的消息的,不是戲團 裏的同事,而是黎安。他開著一輛昂貴的汽車,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禮帽,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全非當時模樣。


    沈攜君是被黎安強行抱上車的,她在尚不能接受愛人已亡的噩耗時,叉聽見了一個殘忍無情的陰謀。


    早在沈攜君和蕭雨私奔出逃的第一天上午,程家就已經經收到了消息。恰好那天是大少爺程遠雷休假探親的日子,他半路攔截了消息,下令嚴查渡口鐵路,同時又派副將黎安去山上攔守,他們終究沒有逃出那座眼線遍布的城市。


    可黎安得到的命令不是將二人捆綁回府,而是護送北上。程遠雷對程家隱瞞了沈攜君的行蹤,直至將她帶到了奉天。程遠雷年紀輕輕便遠離家鄉,在北方戰場上做了參謀長,娶的又是陳司令家的千金,幾乎是奉天城裏最耀眼的青年才俊。可他心裏一直悄悄守著一個夢,一個做了二十年卻不為人知的夢,直到去年妻子去世,今年沈小姐逃婚,他才想將這夢變為現實。


    若要對她用強,他何苦等到今日才下手?不過是要一切按照他的計劃發展,使自己心安理得地得到她。


    6


    黎安把沈攜君帶到程遠雷麵前時,沈攜君凝視著這張頗為陌生的臉,劍眉星目,一表人才,端的一副好皮囊。


    程遠雷用徽涼的指尖劃過她滿是淚痕的臉,沉聲道:“攜君,嫁給我。”


    沈攜君尚未從一場毀天滅地的悲傷中醒來,她怔怔地哭著,叉癡癡地笑著,腦中心裏縈縈繞繞的都是那一身灰衣的他。蕭雨一會兒攤開手掌,放飛幾隻微芒點點的螢火蟲:一會兒在白色幕布後翻箱倒櫃,找出合適的皮影:一會兒他含情脈脈地望著她,許下三生三世永不背棄的誓言;一會兒他叉將她抱在懷裏緊緊護著,自己挨著一群人的拳打腳踢他的身影明明那麽近,卻好像忽然遠了,連同他衣裳的顏色,也跟著淺淡模糊了起來


    沈攜君聲聲喚著:“蕭雨,蕭雨,你怎麽可以不要我了?”


    當她從一場急墮深淵的噩夢中掙紮著蘇醒時,衣裳已經汗濕了一層叉一層。她望著一團 團 白色的光影,頭痛欲裂。緊隨而來的是程遠雷的呼喊聲,殘忍地讓她憶起了鮮血淋漓的曾經,那些她拚了命都想要忘卻的事。


    長久的眼疾,加上突如其來的重擊,沈攜君的視力驟然下降,她隻能看見一團 朦朧的影子,虛幻得像是一個夢。她想,這樣也好,這個世界戰火不斷,肮髒可怖,看不清楚反而是一件幸事。


    這年隆冬,沈攜君早產,生下了一個孩子。從此,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父親沒有做到的事,還要他去完成。她給他取名蕭蕭,給他講一個叉一個皮影戲的故事。


    沈家酒廠倒閉,沈父沈母雙雙死於日本人的刺刀下。這則消息傳到參謀長府裏時,恰就被生如浮萍的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跪倒在家鄉的方向,江 南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有荷塘碧葉,蛙聲十裏,有生她養她的父母,有愛她寵 她的蕭雨。倘若時光回到從前,她會選擇忍氣吞聲地嫁給程遠風,也會在沈家承歡膝下,父親的酒廠不會倒閉,母親會長命安康,她最愛的蕭雨,會在蘇州城聲名鵲起,成為燈影戲大家


    想著想著,她便笑了。


    沈攜君把自己悶在程遠雷府上的一個房間裏,再不曾邁出去一步。一次程遠雷喝醉了,摸著黑就摸進了她的房裏,她剛烈得像一個戰士,拿起剪刀直逼自己喉嚨。他顫抖著手奪過了剪刀,卻再也忘不了她直愣愣的眼神裏漫起的那一汩強可蔽日的波濤。


    日子在長久的思念中變得分外悠長,沈攜君的世界終於徹底黑了下來,她戍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瞎子。


    程遠雷犧牲了。消息傳來時,沈攜君一邊和蕭蕭說著話,一邊摸索著修剪一張皮影,冷不防剪破了手指,流了幾滴她看不見的血。


    隨著程司長病筆,程家大少爺犧牲,世人開始上演最熟稔的戲碼——落井下石。風光了半個世紀的程家,輝煌不再。小少爺程遠風風流 不改,吃喝嫖賭幾乎敗光了所有家財,使程家背上了巨額債款。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悠悠道。


    7


    黎安奉程遠雷遺命,將沈攜君和蕭蕭一並帶回他自己的老家。火車上,黎安拿出一封信函,是程遠雷的遺囑。


    軍場上的人,都是我命由天不由我,這封遺囑,他早就寫好了。程氏名下的所有財產,都歸沈小姐一人所有。他手裏還捏著一張被悉心保存的畫像,畫像中的入正是一個紅裙女童,她踩著月光站在假山底下,掌心停藩了一隻螢火蟲。


    就在她第一次見到蕭雨的夏夜,程遠雷也第一次覺得這個女孩這樣美。


    片刻的猶豫後,黎安啞著嗓子道:“蕭雨,他還活著。”這句話仿佛帶著風塵仆仆的濕意,從無比遙遠的銀河邊飛來,飛了這麽久才飛進她的耳畔,像是穿透了十丈土地映射進棺樽裏的陽光,刹那間盈滿了整個世界。


    蕭雨根本沒有去營長家演出,營長與日本人勾結,已被程遠雷發現,那一場大火,便是他的授意。可他終究還是放走了蕭雨,這個男人對她的愛,連他也為之動容。他將蕭雨半路劫持,強行灌下了藥,送往了黎安的老家。


    濟南西郊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黎安回到鎮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聽蕭雨的下落。


    結果是出乎意料的順利,鎮上人人都說皮影戲演得最好的青年名叫青影,十二年前逃難來的,是個瘸子。黎安特地去見過,確是蕭雨本人,隻是當年他飽經折磨,加之藥物作用,已經忘記了前塵過往。


    沈攜君被攙扶著來到皮影戲的場地裏,身後跟著蹦蹦跳跳的蕭蕭。她聽見奏樂聲起,往來喧鬧,直至那一抹清亮的嗓音響起,世界萬籟俱寂。


    “中狀元招駙馬,功成名就。富貴人偏不忘,名士風流 。蟾宮折桂仙神手,雀屏中目鳳凰儔。”


    聽眾紛紛討伐著背信棄義的陳世美,唯有她沉浸在這個熟悉叉陌生的聲線裏,聽著十五年前那出沒有唱完的陳世美與秦香蓮。她想起那天自己擋住他匆匆離去的身影,紅著眼圈道:“蕭雨,你敢不敢為我再演一出戲?就演那陳世美與秦香蓮!”


    年華逝水,時光蹉跎,十五年過去,她再也看不見他,他再也不認得她。


    一曲戲罷,在一片喝彩聲後眾人紛紛散去,偌大的場地裏隻剩下埋頭收拾皮影的他,以及呆呆站在原地的沈攜君和黎安。


    蕭雨見是陌生的臉孔,便拖著跛足,上去寒喧了一句:“二位是從哪裏過來避難的?”


    沈攜君望著漆黑一片的世界,第一次感到絕望。正因為她雙目已盲,她才聽得出他的腳已經跛了。而他的聲音,縱使裹挾著烽煙的暗啞,她也聽得清楚明白,隻可惜,她不能親眼看看他,兵荒馬亂的歲月裏,他的臉上多了幾道創傷?


    “蕭雨,你敢不敢為我再演一出戲?就演那豬八戒背媳婦!”


    眼前的陌生女子,激動得弓起身子,拿著手裏的拐棍不停地往地上戳,戳著戳著便戳進了他的心裏。自十二年前他來到這裏,便有一些事被他遺忘了,他的心終究是不完整的,他知道他的大半顆心都埋在了塵封的棉布下,沒有人能為他掀起一角,直到這一刻。


    8


    那一場歡天喜地的豬八戒背媳婦,沈攜君聽得淚流滿麵。她這才想起,幾十年來,她從未認真聽過他演的戲,他也從未演過一場隻給她一個人看的戲。


    蕭雨不知為何這樣熱鬧喜慶的一出戲竟惹得她哭得這樣傷心,隻覺她每流下一滴淚,心裏便也跟著痛上幾分。叉見她忽然慌張起來,四下摸索著喊:“蕭蕭,蕭蕭”


    蕭蕭從白色幕布後閃出,手裏揮舞著一件物什。蕭雨一看,原來是他最寶貴的那張皮影。說來也怪,這張月宮嫦娥做得歪歪扭扭,可他偏認得出,且這張皮影一留,便又是十二年。


    蕭蕭在沈攜君身邊繞了幾圈,笑聲像風中的銀鈴,“媽媽你看,這張月宮嫦娥做得這樣醜,和小時候你做’給我的那張一模一樣!“


    沈攜君俯身抱住兒子,心頭泛起一陣綿軟的痛。這是一種久違了的,隻有深愛一個人才會有的痛。


    她在蕭蕭臉上親了一口,指著他麵前英挺的青年說:“蕭蕭,這是你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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