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村鬆友視和鬆原凜子的遺書與屍檢報告寄來後,北川秀才終於明白他們這兩年時間究竟經曆了什麽。


    其實他們這個年紀的中年人,一直是泡沫破裂後時代發生婚外戀的主要群體。


    這問題還得從時代背景上說起。


    如今四五十歲的這批人,恰好於日本戰敗後出生。


    他們的童年基本都是在貧窮和痛苦之中度過的。


    為了抹平戰敗所帶來的巨大經濟影響,這些人二三十歲時就不得不拚命為國家工作,被稱為“昭和男兒”的他們熱血奮進,但也因高強度工作而有著諸多心理問題。


    89年的廣場協議後,日本進入令全世界震驚的泡沫時代,經濟高速發展下,人均持有的財富翻了幾十倍,而那時正值壯年的他們在各個公司身居高位,恰好吃到了泡沫時代最豐盛的紅利。


    年輕時忘我勞作,中年時財富自由,但代價是婚姻基本包辦,個人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無比空虛。


    然後誰也沒料到,繁華的泡沫如易碎的夢境,沒持續幾年就破滅了。


    當初擁有高淨值資產,大量投資的他們又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近幾年,日本全國失業人口增多,工作難以給人們帶來安全感,男人開始將情緒帶到婚姻生活中,致使無性婚姻在日本家庭中比重增大,一部分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慰藉的女性也開始走向社會。


    可以說村鬆友視和鬆原凜子,就是日本中年夫妻的兩性縮影。


    起初可能隻是一響貪歡,但漸漸兩人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消失許久的愛情與婚姻感。


    這樣的“夫妻”在如今日本社會依舊數不勝數,但大多礙於離婚所產生的巨大代價而一直苟且著,或者如《國境》裏的“初”和島本那般,最後各自安好,相忘於江湖。


    要不是講談社成了壓垮村鬆友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大概不會這麽快下定決心,然後走向不歸路。


    從他們留給北川秀的遺書看,事情會走到這一步,還是因為他們太低估了“舍棄一切,追求愛情”所要付出的代價。


    “北川老師,你知道嗎?當我把離婚協議書投入郵筒的刹那,我感覺自己好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不管怎麽說,我確實從此擺脫了家庭的桎梏,又變回了自由自在的單身漢。


    從今往後,在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和凜子可以挽著胳膊到任何地方去,再也不必擔心被人指指點點。


    但到現在,寫下這封信給你時,我才明白過來。


    在獲得了無限的自由後,我也因此徹底失去了所有過往的東西——妻子,子女,父母,親朋。


    我第一次得到了自由,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斷的被社會所疏遠所拋棄。


    同樣被大家拋棄的還有凜子。


    我們以為這樣的新生活會很快樂,但當凜子的父親要進行四十九日祭,而她的母親甚至不同意她回家掃墓時,我們驟然發現,原來我們在其他人眼裏,早已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


    北川秀抱著皮特繼續看那一封長長的遺書,結合一旁冷冰冰的屍檢報告,他仿佛能看到兩人在最後死亡時的心情。


    他們快樂幸福,他們困惑憂慮,他們不知所措.


    與過往的人生徹底斷絕,在巨大的經濟壓力和落差感中重新生活,這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簡單。


    在最初的快樂消散後,漫長的痛苦悄然而至。


    村鬆友視很快就忍受不了共榮社的工作,毅然選擇了辭職。


    在他的描述中,就像是原本生活在繁華大都會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要永遠留在連抽水馬桶都沒有,隻有遍地旱廁的山野農村中。


    離職後,兩人從早到晚都呆在屋裏,想什麽時候睡就什麽時候睡,有時甚至會忘記吃飯。


    早上醒來,他總是下意識地要去上班,過一會兒才想起來已經不用去了。


    每當這時,村鬆友視都深切體會到了自由的喜悅,但轉瞬間就又被社會所拋棄的孤獨感填滿。


    每天早晨,看著窗外那些趕往地鐵站去上班的人流,他的心便會翻騰起來。


    不管怎麽說,隻要加入那個洪流,至少能保證一家的衣食無憂。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東西的份量。


    在既安寧又不安的日子中,兩人一如往常,但漸漸發現心底裏產生了一絲絕對不該有的情緒。


    “我們後悔了。北川老師,就在離開東京都不過一周的時間裏,我們兩人就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絲悔意.”


    北川秀默然讀完了兩封遺書的所有內容,一時間感慨萬千,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前世他讀研究生的那幾年,正好是隔壁房價從高點墜落,且一場席卷全球的恐怖瘟疫降臨之時。


    那幾年,北川秀頭一次見識到了世界多麽奇妙,社會多麽魔幻。


    讀高中時,老家的房價才三五千一平,但父母覺得他未來肯定要去大城市打拚,沒必要在家裏小縣城買房。


    然後到了大學,房價飆升到一萬多一平,已經是北川秀家裏買不起的價格了,但父母還是那套邏輯,不用買,不值得。


    隨後到他讀研前,房價狂漲至一萬八一平,那些買了房的人瞬間發財,靠一套房子就賺了大部分人小半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大城市的房價更誇張.


    就在這種時候,誰也沒料到,一場瘟疫,經濟就突然從高點墜落。


    等北川秀回過神來時,發現他這個沒趕上買房時代的可憐蟲,竟然僥幸躲過一劫,反倒是那些還指望房價高漲,或是一直囤房到現在才準備賣的人,開始排隊去天台了。


    有過這樣的經曆後,北川秀很快就適應了後泡沫時代的日本。


    經濟差,社會總體低迷,各種亂七八糟的矛盾和壓力多到令人窒息,之前還有邪教作亂。


    他倒是一直沒太大感覺,不曾想這樣的社會對當代日本人居然能造成如此恐怖的打擊。


    真就是你永遠都不知道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呀。


    北川秀覺得村鬆友視和鬆原凜子的殉情,其實更多是因為在發現追尋所謂純粹愛情時,代價過於巨大,自身承受不了,開始後悔沉沒成本,最後才走向了不歸路。


    可憐,可惜,可歎,可悲,也可恨。


    如果他們能先打個電話給他,北川秀一定會告訴他們。


    生活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但死了,就真的是死了,一切再無重來的可能。


    北川秀對他們的事不做任何評價,婚外戀本身就是在挑戰公序良俗。


    對圈外的人而言,他們該死,但對他們自身來說,他們隻不過想追求一場純粹的愛情。


    誠然兩人做了不少離譜,且傷害到他人的事。


    但身為一名看客,批評也好,認同也罷,放在心中即可,非要站在道德製高點去審判他們,那誰也說不好有朝一日,這樣的回旋鏢也會打到自己的頭上。


    村鬆友視兩人的愛情故事讓北川秀想起了很久以前看過的一本書——


    《失樂園》。


    《失樂園》是渡邊淳一於1995年連載於《日經新聞》上的神作,後來講談社買下了它的版權,並發售了單行本。


    1997年《失樂園》單行本發售,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銷量在短短數月就突破百萬冊,在國內外引起了巨大反響,被日本文壇譽為“震撼心靈的劃時代傑作”。


    但這本書和北川秀之前文抄過的所有書都不太一樣。


    它帶著非常濃鬱的“物哀文學”色彩,通篇都是挑戰倫理道德的不正常婚外戀,以及目標指向性非常強烈的死亡結局。


    它能在前世的這個年代非常火,一是因為這個時代背景衍生出的中年人婚外戀問題,一是大家對這種小黃書天然有好奇心。


    渡邊淳一寫《失樂園》最初的用意是希望用這麽一個淒美的故事來警醒世人,不要被物欲社會所異化,要以自己的方式尋找解決這些矛盾的方法。


    盲目的拋棄一切去追尋愛情,最終得到的大概率是悲慘的結局,甚至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奈何書發售後他就不斷被文壇抨擊,最後和村上春樹一樣,成了叫座不叫好的暢銷作家。


    要是隻想賺大錢,完全不考慮社會影響、文壇地位和他人評價,北川秀的武器庫裏也有不少比《失樂園》更好的作品。


    完全沒有必要冒這麽大風險去抄它。


    但此時,看著村鬆友視兩人的遺書,看著他們最後寫的同一句話“北川老師,請不要讓大家遺忘我們”,北川秀再度陷入了沉思中。


    要寫他們的故事,要把他們一路而來的心情展露給大眾看,那《失樂園》就是最好的參考模板。


    但像以往一樣抄《失樂園》顯然是不行的。


    北川秀估計劇情的改動會挺大,說不好還得去山梨縣看一看兩人殉情的地方,去他們住過的,生活過的地方采采風。


    要是換做半年多前,他肯定會為了求穩求財而放棄這種艱難的事。


    但看著後方榮譽展示櫃上自己親筆寫下的“天下一品”,想到村鬆友視兩人最後的拜托,北川秀的心漸漸堅毅了起來。


    挑戰一下吧!


    是時候該邁出新的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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