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年歲不大,桑丘估摸著這位白先生的年紀可能還沒有他大,因為白先生隻是拿一條白色發帶束發,沒有戴冠,大概率是因為還沒有到二十歲。年紀不大的白先生看起來也十分瘦弱,十月的天也還沒有冷到哪裏去,他已然披了一件白狐裘,襯得身體越發瘦弱。在白狐裘的對比下,臉色竟顯得更加蒼白。壞了,這是個不能幹活的啊。桑丘頭禿。遊溯跪坐在主位上,白先生則站在明興殿的最中央,衝著周圍的百官……二十幾個人行禮問好:“在下白未曦,隴西人士。”“隴西人?”一個披甲的中年將軍先問,“聽說白先生是關中人,怎麽倒成了隴西人士?”白未曦事先做過功課,知道這位中年將軍名喚“韋杭之”,是雍國打西羌時的戰功赫赫的將軍,因其成名戰戰場在涼州和西羌的交界處的一條河流附近,故加封為“河廣將軍”。白未曦拿出了那份忽悠崇雲考的說辭:“先祖秦國武安君公孫諱起之後,在武安君薨後逃往隴西大山,故白某是隴西人士。”公孫起的名字在不喜歡打仗的崇雲考眼中和趙甲魏乙王二麻子沒什麽區別,但在尚武的涼州將軍們耳中,這個名字比堯舜禹湯來的還要如雷貫耳。韋杭之看向白未曦的目光瞬間就不一樣了:“原來是武安君公孫起之後,果然是少年英才。白先生會打仗嗎?接下來想打哪兒?巴蜀還是山西?還是咱們直接進攻中原?”白未曦:“……”雍國的發源地在涼州,地理位置大約在隴右與河套一帶。隴右的東方是關中,現在也已經成了雍國的土地。關中的南方就是荊楚,現在荊州長江以北的土地也已經成了雍國的土地。現在雍國若想擴張地盤,大致有三個方向:西南方進攻巴蜀,得天下糧倉;北方進攻山西,拿到黃河、呂梁山與太行山阻隔的平原;向東進攻中原,拿下中原腹地,逐鹿中原。很顯然,雍國的幾位將軍已經為下一步打哪爭吵好久了。之前他們一直沒能拿出一致同意的方案,除了各位將軍在征戰方向上各有傾向之外,還因為雍國的核心集團中存在著一股“休戰派”。這股勢力以崇雲考為首,主張現在的雍國需要休養生息,不適合再度攻伐。甚至崇雲考還主張將荊北還給朝廷,避免朝廷派大軍進攻雍國。當然,最終的結果是崇雲考被雍國這些好戰的將軍們噴成了孫子,讓他滾回家繡花。隻是可惜,現在,白未曦站在崇雲考的一邊。白未曦淡淡地說:“白某認同國相所想,認為此刻應該交還荊北以休戰。”滿堂一靜。好一會兒,韋杭之才嘟囔了一句:“不是武安君的後人嗎,怎麽這麽膽小如鼠,儒生果然都一個樣。”白未曦:“……”這話崇雲考就不愛聽了:“什麽叫膽小如鼠?像你一樣傻了吧唧的遇事就知道往前衝就是勇猛了?韋杭之,這麽多年了,你腦子是一點沒長。”這下子韋杭之也不樂意起來:“那什麽叫足智多謀?像你們儒生一樣就知道瞎叭叭,土地就打下來了?”崇雲考冷笑:“沒有乃公四處借糧,你和你手下的兵馬連飯都吃不上,還在這建功立業呢。”韋杭之不服:“沒有乃公和我涼州的大好男兒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你去巴蜀山西,人家鳥都不鳥你。”眼看兩人就要為這件毫無營養的事吵起來了,遊溯出來拉架:“仲父,韋將軍,你們二人都是孤的股肱之臣,何必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主公都出來拉架了,韋杭之和崇雲考還能怎麽辦?二人十分嫌棄地看了一眼對方,才向遊溯請罪。遊溯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再小不過的事降罪自己的臂膀,他擺擺手讓二人坐好,這才說道:“白先生主張放棄荊北,那便要說出理由來,讓滿座衣冠都信服,願意放棄我涼州將士用鮮血換回的土地。”崇雲考皺起了眉他當然知道這些涼州將士們有多固執。在他們的眼中,沒有什麽比打下來的土地還要重要的東西。想讓他們放棄土地退讓,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勸了這些將軍們多久、費了多少口舌、浪費了多少心力,都沒能說服他們放棄荊北的土地,白未曦可以嗎?然而當白未曦一開口的時候,崇雲考就知道,這件事準了。因為白未曦說的是:“土地自然不能白白放棄,我們把荊北大片土地還給朝廷,自然要收取報酬。”在所有人投來的目光下,白未曦說:“我們要讓朝廷承認並且昭告天下,主公是雍國的王。”第19章 小戎收當白未曦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整個明興殿都在刹那間凝固了。空氣像是突然間忘記了流動,微冷的氣息尖銳地刺痛鼻尖,讓所有人都在這一刻覺得呼吸不暢起來。白未曦提出的真是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遊溯這個“雍王”的王位目前為止是沒有經過朝廷任命的。雍王麟是在進攻荊北時死在襄陽的,而當時整個荊州都是朝廷的土地,襄陽守將更是太後竇強女的堂弟,“定麟將軍”竇其期。定的“麟”指的便是雍王遊麟,這個封號還是後來改的。當時,定麟將軍竇其期與雍王遊麟在荊北司南打的天昏地暗,雍王遊麟憑借涼州鐵騎的勇猛無畏在南陽盆地如入無人之境,朝廷的定麟軍被殺的丟盔棄甲,不過短短五日,就先後丟失南陽、新野等重鎮,不得不退守漢水以南的襄陽。在當時,朝廷定麟軍在漢水以北隻剩下了樊城這個和襄陽互為犄角的小城。樊城太小,小到雍王麟都沒把樊城放在眼裏,結果在樊城吃了個大虧。竇其期故意將自己的帥旗留在襄陽,引得雍王麟親率涼州鐵騎包圍襄陽,然而竇其期卻自己悄咪咪地留在樊城主持大局,將雍王麟派去攻打樊城的軍隊全部殲滅。在樊城吃了這麽大的虧,雍王麟臉上掛不住畢竟竇其期的堂姐竇強女是他前妻來著於是雍王麟憤怒之下自己帶著軍隊馳援樊城,卻在半路遭遇竇其期的伏擊。緊接著,襄陽守軍傾巢而出,將雍王麟包了餃子。當時雍國的大部分軍隊還留守關中和鬼麵軍打,遊溯就是其中一員。等得知父王戰死沙場之後,遊溯連司州都顧不得了,連忙率軍南下。不愧是追擊西羌三千裏的少年將軍,讓雍王麟都吃了虧送了命的竇其期在遊溯的攻勢下再也無力抵抗,最終率軍南渡,將長江以北的荊北留給了遊雍。但他臨走前卻給雍國埋了個大坑竇其期將荊北土地上的糧食都給燒了,定麟軍深徹落實了主帥“堅壁清野”的戰略目標,臨走前把能燒的都燒了,留給遊雍的是秋收在即卻一粒糧食都搜刮不出來的荊北。更要命的是,荊州六百多萬人口,近四百萬都在荊北。而這四百萬張嘴是要吃飯的,可是荊北的糧食都被竇其期燒了。荊北百姓恨死了竇其期,也同時恨死了遊雍。遊雍哪裏來的糧給荊北的四百萬張嘴?關中的糧食養活了關中人,剩下的養十萬涼州鐵騎都困難,更遑論遊雍的大本營涼州還缺糧,指望著從關中打秋風呢。現在的遊雍需要的是能產生糧食、提供兵源的荊北,不是顆粒無收、對遊雍充滿怨恨的荊北。所以崇雲考當初才力薦放棄荊北,將這個爛攤子丟給朝廷去收拾。而此刻,白未曦更是提出了這場戰爭對遊雍產生的第二個巨大的影響遊溯現在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他於靈前繼位雍王,卻並沒有得到朝廷的冊封。韋杭之忍不住說:“朝廷的冊封有個鳥用。”但他的聲音很低,因為他自己都覺得心虛。如果朝廷真的是軟弱可欺毫無威信可言的朝廷也就罷了,偏偏自從太後竇強女執政以來,偏安南方的朝廷竟然顯出了一副欣欣向榮的中興之感,當初被諸侯王逼的南渡的小朝廷竟然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攻了起來,太後竇強女的長女、竇太主季峨山更是率領十萬精兵強渡長江,收複了淮南,正於淮水兩岸與楚國對峙,一副誓要收複淮北再逐鹿中原的架勢。朝廷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導致諸侯王都不得不暫避朝廷的鋒芒。白未曦更是知道,曆史上的遊溯在此時此刻也不得不蟄伏,直到現在的皇帝、晉孝帝季涓流駕崩、相國竇采兒以“共和行政”為由篡權後,他才扛起匡複晉室的大旗,正式和朝廷宣戰。而比起鋒芒正露的朝廷,現在的遊雍實在是太弱小了。遊雍後期爭霸天下的資本、十萬涼州鐵騎,白未曦估摸著這個後期可能是滿響的數字現在注水率能有一半。十萬重騎兵,憑借涼州這個大半土地都在四百毫米降水線以外的地方養得起?現在涼州有多少兵白未曦也不清楚,但他知道,絕對沒有遊雍吹出去的那麽多。否則,若真有十萬重騎兵,遊溯早打到臨安去了,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殺父仇人竇其期從容南渡?現在遊雍擁有兩個半州涼州,司州,荊北,但其中涼州西側有西羌沒事打秋風,司州豪右黔首掐著手算還有多久他們可能就迎來新的王,荊北百姓更是恨死了挑起戰爭、讓他們顆粒無收的遊雍。內部不穩成這個樣子,還想著繼續打仗?所以,白未曦給遊雍定下的策略,就是猥瑣發育,別浪。白未曦衝著殿上之人拱手,說道:“白某姑妄之言,諸位姑妄聽之。”他一揮袖袍,長長的袖子在空中一甩,平白多出幾分指點江山的意氣風發:“白某先說,為何要放棄荊北。”“第一,眾所周知,現今荊北無糧,卻有近四百萬的人口要養。荊北土地肥沃,江漢平原更是誕生出了春秋戰國時盛極一時的楚國,但是諸位,待到來年秋收的前提,是我們能先度過這個冬天。”“白某敢問諸位,遊雍渡得過這個冬天嗎?”沒有人回答他,因為哪怕是不善政事的武將們都知道,以司州一州之力去養三州之人是多麽的強人所難,更何況是天天看賬本的文臣,聽到這話已經快哭出來了。白未曦又說:“其次,一旦荊北在手,遊雍便是和朝廷劃江而治。隻要率水軍順流而下,就可直逼都城臨安。若諸位是朝廷之臣,諸位會如何諫言?”韋杭之沉默一下,說:“朝廷必然會派兵收複荊北。據臣所知,朝廷剛剛結束對交州的戰爭,正是能騰出手來攻伐荊北的時候。”白未曦問:“那敢問將軍,如果你為朝廷籌謀,接下來你會怎麽做?”韋杭之沉默。白未曦笑了:“將軍不說,白某替將軍說。”“荊州位於長江中遊,西方是位於長江上遊的巴蜀,東方則是江東、兩淮。若是朝廷鐵了心要攻伐荊北,依照朝廷現在的能力,必然會兵分三路。”“主路從荊南渡江,以洞庭湖平原為根據地,兵卒源源不斷地從荊南北渡。”“輔路從兩淮過柴桑,將遊雍軍隊封鎖在大別山、桐柏山以西。”“同時,派遣使者去蜀國,邀約蜀國一同出兵。蜀國與雍國因為司州歸屬而有舊怨,蜀國必然發兵。蜀軍或走水路從夷陵順江而下,或走陸路從漢中進攻關中。”“白某敢問諸位,若是戰局到了此時,如何化解?”眾人不語。白未曦卻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轉而又問:“若是此時,朝廷下詔令齊王、楚王、燕王率兵勤王、進攻雍國,諸位猜,三王會不會接受朝廷的詔令?”這個概率是很大的就在去年,趙王殺了前任燕王,現任燕王發兵攻打趙國,燕國的漁陽翁主便千裏迢迢南下,求到了太後竇強女麵前,讓竇強女下旨申飭趙王不忠不義不孝不悌,剝奪了趙王的王位,讓燕王替朝廷出手教訓趙王。結果是顯著的,朝廷沒費一兵一卒,這樣的召令卻讓趙王顏麵大失。趙王的王位不可能由朝廷決定,但架不住趙國內部不和。趙王身在河北邯鄲,山西平時就懶得聽趙王的話。朝廷的詔令一下,山西名正言順地冷眼看著趙王去死,最後在燕王的傳檄而定下歸順燕王。朝廷為燕王解決了殺父之仇這麽大的問題,現在朝廷有令,燕王怎麽也會賣個好。更何況,打下來的地盤那可都是燕國自己的。齊王年紀尚幼,齊國由齊王的舅父越之光執政,而越之光正是燕國漁陽翁主的未婚夫。齊國燕國有婚姻盟好,必然和燕國同進退。當朝廷、蜀國、燕國、齊國都發兵攻打雍國了,楚國會看著別人分蛋糕,自己巋然不動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也就是說,如果朝廷發了狠,完全可以發動一場讓諸王共同瓜分雍國的戰爭,雍國多nb,才能在被包了餃子的情況下中心開花?開花的概率不大,熄火的可能性倒是更大。而朝廷會發動這樣一場涉及晉室全部諸侯的戰爭嗎?答案當然也是肯定的。因為現在朝廷的都城臨安就在長江下遊的不遠處。一旦遊雍走水路順著長江順流而下,涼州鐵騎可能比淮南的援兵更快到達臨安。荊北在遊雍手中,就相當於遊雍的劍橫在了朝廷的脖子上,隻怕朝廷現在上上下下都寢不安眠,琢磨著怎麽把荊北收回來。北方再亂一點,諸侯王可能因此更強大幾分,那都是遠慮;手握荊北的遊雍,那可是近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