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王氏乃是先秦時魏國公子信陵君無忌的後代,王團自幼崇尚這位老祖宗,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老祖宗信陵君公子無忌一樣,追隨門客三千,創下“竊符救趙”這樣的神話。因此王團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養士”,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觸過。這次他要去探望的,便是一個被通緝的大盜。此人說是“大盜”,但王團覺得這是蔑稱這位名喚“束薪”的壯士也不是什麽大盜。束薪是邯鄲人,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束薪自幼行俠仗義,仗劍天下,專管不平事。這位俠義之士聲名斐然,還在淮上地區遇到了自己的真愛,一個名叫“司月予”的男子。司月予是蜀人。蜀地多美玉,史書記載,夏朝時,夏後桀便為了美玉而攻打蜀國,蜀國不敵,不但獻上美玉,還獻上“琬” “琰”二女於夏後桀,夏後桀寵愛異常,甚至為二女冷落了妻子喜。司月予家便是蜀地代代相承的琢玉人,他的姓氏“司”古同“後”,有“子承父業”的意思。遠古時代世卿世祿,世人將“子承父業”看作是非常榮耀的事,因此夏朝的君主便將“後”作為自己的稱呼。據傳,司月予的家中有一塊美玉“春蠶”,是古蜀國蠶叢氏流傳下來的美玉,記載了黃帝娶妻蜀山氏的女兒嫘祖,嫘祖之子昌意娶妻蜀山氏的女兒昌仆,從而將養蠶繅絲的技術從古蜀國傳到中原的故事。現任蜀王貪圖此美玉“春蠶”,欲將“春蠶”據為己有。司月予的父親不從,蜀王竟下令誅殺司氏全族,將帶著血的美玉“春蠶”拿到了蜀王宮。司月予僥幸逃過一劫,從蜀地輾轉來到淮上。在淮上,司月予與俠客束薪相愛,束薪得知愛人的經曆後,孤身入蜀潛入蜀王宮,將美玉“春蠶”偷了回來,為此得到了蜀王的通緝。世人皆知束薪身懷重寶,為避免被殺人奪寶,束薪不得不東躲西藏。但當他費盡心力終於回到淮上時,看到的卻是愛人司月予的屍體。原來,蜀王花重金懸賞束薪與司月予的人頭,束薪找不到,但司月予卻是個再好不過的靶子,於是司月予的人頭被獻給了蜀王。蜀王卻沒要司月予的人頭,而是將司月予的屍體懸掛在家中,就等著被回到家中的束薪看到。看到愛人屍體的束薪決心為愛人複仇,但他已被重金通緝,想要他的腦袋從蜀王手中換取賞賜的人太多了,束薪不得不為了活著而東躲西藏。就這樣,束薪輾轉來到長安,被四處養士的王團發現,王團便收留了束薪,將其安置在郊區的別院。如同往常一樣,王團來到別院,正好看見其他的門客們喝酒劃拳,束薪在一旁一個人喝悶酒。王團擺擺手,示意其他的門客們繼續,自己則是將束薪叫到了一邊。待到附近沒有人能聽到它們的說話聲了,王團才對束薪說: “束薪兄,你不是想為妻子報仇嗎?現在正好有一個機會。”聞言,束薪當場眼睛就亮了。自從愛人司月予死後,他懶得打理儀容,長發,長須亂糟糟的混在一起,配合著晶亮的雙眼,竟無端顯出幾分恐怖來。被這樣充滿希望的絕望眼神看著,王團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維持鎮定: “束薪兄,你可曾考慮過上陣殺敵?若是在其他的諸侯國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許有朝一日,你就能親自攻入蜀王宮,砍下蜀王的腦袋呢!”這句話讓束薪眼中的光亮越來越濃,但很快,束薪眼中的光又落了下去: “我這樣的身份,隻怕參不了軍吧。”晉室采用的是征兵製,即和平年代定期選人服兵役,一旦戰時,這些平時服過兵役,受過訓練的農夫就要拿起武器加入戰場。而選擇服兵役的人群時,大部分都會選擇稍有資產的良家子,很少會有人願意用窮苦無產的閭左貧民。畢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通俗來說,就是一個士兵,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子,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牽掛太多,這樣的士兵在作戰時必然勇猛,最起碼不敢當逃兵,不會戰事剛一失利就跑的無影無蹤。再加上這些稍有資產的良家子往往能自備衣衫甚至武器,馬匹,家中可以隨時寄錢過來,朝廷匱乏軍餉,這些良家子們也能活得下去。譬如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家家戶戶祖傳戰甲,自幼便由家中自費訓練,一上戰場還自備兵馬甚至是仆騎,如此帶薪上班的優秀團體,一躍成為各大封建地主最愛的打工人。但是毫無資產的閭左貧農呢?連件衣裳都備不起不說,一看打了敗仗,立刻就做了逃兵,往小樹林一鑽,鬼影子都找不到。朝庭對於逃兵的律法對他們來說毫無約束力畢竟他們沒有田產,也一般沒有老婆孩子。而像束薪這樣不但無產,甚至還有通緝在身的人,更不是軍隊願意要的好兵源無產意味著隨時可能放棄責任當逃兵;有通緝在身,往往意味著服從性差,在戰場上自以為是不服從上官,甚至鼓動營嘯。軍隊需要的是聽話的機器,不是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但麵對束薪的擔憂,王團卻說: “這點你放心,戶籍的事我會解決。”聽到王團的保證,束薪當場對王團一拜: “公子放心,若有束薪出人頭地的一天,必不會忘記公子的提攜。束薪願成為雍國將士,為雍國而戰。”王團磕巴一聲: “不,是……”“你們是誰?”“何人敢來此搗亂?可知這裏是誰的地盤?”“京兆王氏的別院,你們也敢放肆?”王團的話完沒有說還,便被陣陣嘈雜聲打斷。束薪皺著眉往前去,王團在身後喊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裏。王團: “……”不是,我的話完沒說還!但束薪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到前院了,王團隻能跟在束薪的身後,想著等解決了這些不速之客,再和束薪解決這個不怎麽美妙的誤會。但當王團看到闖進別院的不速之客的時候,他當場就愣住了。因為這些不速之客正穿著破衣爛衫,臉上黃土抹麵。鬼麵軍?鬼麵軍!怎麽會是鬼麵軍!王團臉都白了: “爾等何人?可知這裏是誰的別院?”這tm是本公子的別院!你們老大沒和你們說,咱們是自己人嗎?然而鬼麵軍根本沒理會王團的話,他們分成兩隊,一隊和王團的門客們互毆,另一隊直奔庫房,開始搶奪金銀財寶和糧食。王團想阻止,但當他看到鬼麵軍手中的武器時,哪怕大部分不過是幾根木棍,他還是悄悄地退後了幾步,覺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區區不怎麽貴重的身外之物,沒必要為了這點玩意兒冒險。和王團一樣想法的門客比較多,以至於大部分人都瑟瑟發抖地躲到王團身後,比王團這個真正的千金之子還要坐不垂堂。反而是束薪隨手拿起自己的長劍,帶著幾個還算靠譜的門客,和人數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鬼麵軍打了起來。然而即便束薪勇猛非常,在麵臨十倍以上的敵人的時候,還是被鬼麵軍製服了。他被鬼麵軍壓在地上,樣子狼狽不堪,鬼麵軍的首領卻對他說: “是條好漢,捆起來,別傷他。”束薪臉色漲的通紅: “士可殺,不可辱!”鬼麵軍首領嘲諷他: “迂腐。”束薪: “……”沒過多一會兒,去後院搶劫的鬼麵軍都回來了。首領點了點戰利品的清單,嘴角露出滿意的笑,轉身就要走。王團鬆了口氣。首領半路折返了。王團鬆的那口氣憋在嗓子眼。首領走到王團身邊,手中還拿著一把看上去十分鋒利的長劍。這可不是其餘人手中的木棍,而是正兒八經的真鐵長劍。王團咽了口口水: “壯士,你缺什麽可以和本公子說,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本公子可是京兆王氏的子嗣,你要什麽本公子都能給你。但你若是傷了本公子,那就要遭到整個京兆王氏的追殺。”頂著鬼麵軍首領越來越尖銳的眼神,王團努力讓自己不顫抖: “榮華富貴還是通緝滿身,這個選擇不難吧?”首領聽到這句話都笑了: “聽說你到處自詡是信陵君後代?公子無忌竊符救趙的時候,沒想過後代是你這樣的軟蛋吧?”王團很想像剛剛的束薪一樣來一句“士可殺不可辱”,但事實證明鬼麵軍首領沒看錯他,在真刀真槍麵前,他確實是一個軟蛋。王團狗腿地笑了笑: “您還知道信陵君呢?閣下當真博學多才,想做官不?本公子可以引薦。”鬼麵軍首領: “……”鬼麵軍首領將長劍橫在王團的脖頸上: “再多說一句話,我殺了你。”身後的束薪大喊: “不準欺辱公子!”見到這時竟然還有人肯為了他說話,甚至是在束薪自身都難保的時候,王團竟有幾分感動: “當初信陵君門客三千,今日某有束薪,抵得過門客三千。”鬼麵軍首領被這對“感天動地主仆情”感動得翻了個白眼: “有病。”說著,他低下頭,拿走了王團腰間的佩玉: “這破玉倒是值幾個錢,乃公就收下了。”說完,就轉身帶著豐收的大部隊離開了。待王團估摸著這些人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才鬆了口氣。眾人去解開束薪幾人身上的繩索,王團在一旁罵罵咧咧: “這些王八蛋!”等王團回到家的時候,他還在對他的父親大聲譴責這些無恥之徒: “他們肯定不是鬼麵軍!”“為什麽不是?”王團的父親,京兆王氏的家主王無造悠閑地喝著茶,漫不經心地問: “你怎麽知道,他們肯定不是鬼麵軍?”王團一時語塞。王無造“砰”得一聲將茶杯摔在案幾上,清亮的茶湯濺出幾滴落到黃花梨的案幾上,嚇得王團一抖。他不明白為什麽剛剛還看上去一臉輕描淡寫的王無造會在突然間變得如此盛怒,王團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父親,便聽見王無造用冷冰冰的聲音說: “因為司州鬼麵軍的首領渡河就是你養的‘士’!你和鬼麵軍的首領暗通款曲,鬼麵軍怎麽可能搶劫你的別院!”這話嚇得王團當即跪在王無造的麵前: “父親明鑒,此事絕無僅有啊!”“明鑒?老夫的明鑒有什麽用,要雍王溯的明鑒才有用!”王無造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傳入王團的耳膜, “你以為,哪來的鬼麵軍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長安,出現在雍王溯的眼皮子底下!”這個瞬間,王團隻覺得一股冷意從骨頭縫裏鑽出來,凍得他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凝固。王團磕磕巴巴地問: “父,父親是說,這些鬼麵軍是雍王溯讓涼州鐵騎假扮的?”王無造的目光緩和了三分: “總算你還沒有蠢到家。”王團不解: “父親,雍王溯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句話剛問出口,王團便反應過來了: “為了糧食!雍王溯要賑災的糧食!”王無造閉上了雙眼,又恢複成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既然知道雍王溯要什麽,還不去辦?”王團瞬間逆反了: “憑什麽!那雍王溯手段如此下作,父親怎麽能容忍?”王無造糟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長子: “不然呢?不給?現在出現的這些鬼麵軍就是雍王溯給咱們的警告!現在交出糧食,所有人都有台階下。若是不交,那下次的鬼麵軍再出現的時候,可就不是隻搶糧,不傷人了。”王團頓時臉都白了: “父親的意思是說,雍王溯會殺了我們?”“這些年被諸侯滅族的豪右難道還少嗎?”王無造的聲音冷靜的堪稱冷漠, “雍王溯甚至不用髒了自己的手,因為我們是被逼成鬼麵軍的‘流民’殺死的。”王團一抖。見王團被嚇得臉色煞白,王無造罕見地沒有去哄自己的寶貝兒子,而是繼續用冷冰冰的聲音說: “雍溯不論手段還是心計都得常人,手下更有一批心隨意動的涼州鐵騎,如此雄主,便是不投靠,也絕不能在明麵上反對。”“現在,他要什麽就給他什麽。隻要不過分,就當花錢買安穩了。”******得一吃一叫虎狼之態,但得五退三,明明吃了二,卻不會讓人覺得虎狼,這就是蠶食的魅力。抵著豪右之家能接受的底線逼迫,他們就會一次又一次地退讓,成為遊雍可持續發展的糧倉。在白未這番不要臉皮的理論指導下,豪右的糧食一車一車地送來,白未讓人在司州各大城市的中心都立了個碑,在上麵記載了每家每戶都為這次賑災捐獻了多少糧食,其中京兆杜氏以三千石的數據名列榜首,這樣杜望這幾天臉上都笑開了花,豪右們被逼獻糧的不滿也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