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默默收回擊築的竹片,將築放在一旁,問: “主公還不去前殿嗎?”遊溯卻不著急,他偏頭看向白未的築。築身上繪著秋水蒹葭,冷然卻不悲戚,像是白未這個人一樣,遺世獨立又宛在水中央。遊溯問: “這把築有什麽來曆嗎?聽其音色,不像是無名之輩。”但遊溯失望了,因為白未對他說: “這確實就是一把毫無名氣的築。”因為這把築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是白未參考了無數的資料,複原圖後,親手做出來的築。琴身,琴弦用的都是星際世界的複合材料,故而音色上佳。但這並不影響這把築在這個時代的平平無奇: “讓主公失望了,它隻是一把鄉野之築。”“它有名字嗎?”遊溯又問, “若是沒有,孤可以給它取一個。”白未冷冰冰地打斷遊溯的自以為是: “有了,叫‘在水一方’。”自己的心意被拒絕,遊溯也不惱,他又問: “那先生的狗需要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嗎?”白未: “???”王二狗: “???”等等,戰火是怎麽燒到我身上來的?一旁看戲吃瓜的二狗目瞪狗呆。“寶貝,狗爹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狗爹命令你,你今天不可以和他睡!”白未的眼皮跳了跳。遊溯差點繃不住表情。白未深呼一口氣: “主公,咱們走吧。”說完,他也不等遊溯的反應,直接轉身就走,像是一點都不想在這個恐怖的小院子裏再多待一秒鍾。遊溯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慢慢踱步到王二狗麵前。王二狗揣著爪子,一派貓氏優雅地和遊溯對視。遊溯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二狗的頭。二狗炸毛: “愚蠢的人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這可是你狗爹高貴的頭顱!”遊溯裝作聽不懂二狗的話,又摸了一把二狗的狗頭,才在二狗麵前慢悠悠地說: “不愧是白先生的狗。”二狗無能狂吠。等遊溯到達明興殿的時候,遊雍的領導階層班子成員幾乎已經到齊了,烏壓壓的黑色官服讓明興殿看上去多了幾分擁擠。崇雲考出列: “主公,黔首們已在朱雀門等候,請主公移步。”朱雀門就是雍王宮的南大門,崇雲考讓黔首在朱雀門外等候,便是存著決不讓黔首進入雍王宮的主意。遊溯點點頭,又帶著烏壓壓的一群官員走到了朱雀門前。通體朱紅的大門緩緩打開, “吱呀”的聲音在安靜的環境下分外刺耳。雪還在下,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讓朱紅的大門都被褪去幾分鮮豔。當朱雀門被打開,白未一抬眼,看到的便是風雪中瑟瑟發抖的黔首們。他們的臉都被凍得通紅,身上的棉衣看上去很新,顯然是崇雲考讓女工現做的棉衣。臨時趕製的棉衣並不合身,帶著幾分蹩腳的可笑。然而當黔首們看到從朱雀門出來的貴人們時,他們卻顧不得寒風呼嘯,便直直地跪在地上,衝著那些貴人們歌頌“壽考萬年” “萬壽無疆” 此刻他們已然忘記了,他們的初衷是來長安感謝那位主持了賑災的白先生,而不是雍國的王。畀我屍賓,壽考萬年。報以介福,萬壽無疆。這都是《小雅》中《信南山》篇的句子。恍惚間,白未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遊溯也在對他說起《信南山》的篇章。遊溯說的是瑞雪兆豐年,黔首則在歌頌統治者的偉大。他們好像是一樣的,黔首敬統治者為神明,統治者又敬自然為神明,他們都是神明的信徒,期盼著神明為天下帶來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但他們從未一樣過,白未想。白未忽然間就對這些歌功頌德意興闌珊起來,哪怕這場歌功頌德中,他也出了一份力。他想念他的小院子了。在他的小院子裏隻有風雪呼號的聲音,隻有他的築流淌出他愛的音樂,還有二狗傻乎乎地在雪地裏打滾。他的小院子裏沒有這些讓人意興闌珊的歌功頌德。就在白未要為這場充滿政/治意義的作秀而打哈欠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驚呼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白未抬頭看去,就見黔首中央的一個人突然暈倒在地,嚇壞了周邊的人。他的臉凍的通紅,渾身上下瑟瑟發抖,看上去像是被凍暈了一樣。出現這樣的意外毫無疑問是一場非常不愉快,甚至很是糟糕的事,因為這很可能被反對者拿去大肆宣揚。崇雲考當即上前請罪: “臣有罪。”他跪在雪地上,任由雪化成水,打濕了他的官服。遊溯擺擺手,毫不在意地說道: “這種事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仲父何罪之有?起來吧。”崇雲考諾諾應是,又吩咐醫官為倒下的黔首治病。眾人盡皆散去,這場作秀竟然有了幾分虎頭蛇尾的意思。遊溯對白未說: “白先生,你說這是不是上天在懲罰孤,懲罰孤偷走了先生的榮耀?”這句話是遊溯低下頭在白未的耳邊說的。此時他們一前一後走在前麵,其餘官員默契地落後幾步,在北風呼嘯中,官員們大概是聽不到遊溯和白未的對話的。想到這一點,白未便對遊溯說: “主公想多了,不過是黔首禦寒的冬衣不夠暖和罷了,這個世上沒有神仙。”又被白未懟了回來,但遊溯卻在此時顯露出幾分樂此不疲的找罵: “那麽就是孤在覺得,是孤虧欠了白先生。”白未甚至懶得理他。然而很快,遊溯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醫官對他回稟的消息是: “主公,這,這可能是時疫。”說完這句話,醫官直接嚇得跪倒在地上。十二月的天冷颼颼的,雍王宮的宮殿有地暖,但是由於目前遊雍政/府財政短缺,因此遊溯下令停了地暖,明興殿的地麵上冷的刺骨。醫官不像其他重臣還有一個厚厚的靠墊,他隻能徑直跪在地上,感受臘月地麵的冰涼。但地麵傳來的冰涼此時對於醫官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事,他的心可比這冷冰冰的地麵涼多了醫官現在有點擔心,雍王殿下會先罵他一句庸醫,然後讓人把他拖出去砍了。好在他想象中的事情沒有發生,雍王殿下隻是十分平靜地問了一句: “你剛剛說什麽?”平靜的像是海麵下隱藏的驚濤駭浪,讓醫官在寒冬臘月驚起了一身冷汗。醫官將頭重重地磕到地上,隱隱有鮮血從他的額頭與地麵的交界處流出。醫官沒有抬頭他也不敢抬頭,他就著這樣卑微的姿勢說: “回主公,是時疫。”這一刻, “時疫”兩個字在呼嘯的風聲中準確無誤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讓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聽錯,長安確實是爆發了時疫。明興殿刹那間便炸開了鍋,交頭接耳之聲不絕於耳,整個明興殿頓時亂成了菜市場。遊溯看向白未,卻見白未正蹙著眉,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顯而易見,這場麵白未也是第一次見。就在這時,韋由房出列說道: “主公,臣以為此時應當將在場所有人隔離,然後……”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將得了時疫的人全部隔離,然後還能做什麽?當然是一把火一了百了。這是個比對受了洪災的黔首視而不見還要狠辣的主意,但上次韋由房提出要對流民視而不見時,韋杭之跳出來罵他,杜望也跳出來罵他。而這一次,這個比上次還要血腥的主意一經提出,整個明興殿卻安靜如雞,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反對。那可是時疫!遊溯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問崇雲考: “仲父怎麽想?”崇雲考聞言出列,卻是沉默半晌也沒有說話。很顯然,他沉默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他的想法他支持韋由房的決定,隻是不想親口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他的沉默隻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明哲保身,而不是在否認這個提議。遊溯又問桑丘: “左丞的想法是什麽?”桑丘出列,他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說出來,最終隻能頹然地低下頭。遊溯的眼中閃過濃濃的失望,他又問杜望: “右丞也無言以對嗎?”杜望深深作揖: “臣有罪。”遊溯都要被這些人氣笑了: “你們別告訴孤,雍國朝堂麵對時疫,隻能想出來這麽個方法。”所有人都低下頭,不敢直麵遊溯的怒火。遊溯深呼一口氣: “白先生,你有什麽想法?”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時落在了白未的身上,那些目光充斥著複雜,似乎是又想白未能拿出什麽方法來,又覺得若是真的讓白未拿出解決辦法,他們的臉上實在是無光。白未出列對遊溯作揖,說道: “臣以為韋大人言之有理,當務之急確實是先將疫民隔離。”朝堂上刹那一靜,這一刻,所有落在白未身上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變成了驚訝,似乎是沒有人能夠想到,仁政愛民的白先生,竟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遊溯瞪他: “白先生!”白未歎了口氣: “主公,方案不是一時就能拿出來的,總要時間。”聽這語氣,白未是打算抗疫的。遊溯鬆了口氣,但這句話卻引來了韋由房的責問: “白先生,這是時疫,方案可容不得你慢慢想!你要知道,每時每刻都有可能有人感染時疫,一旦沒有及時管控,整個長安甚至京兆,司州都有可能變成一座死城!”這就是這些肉食者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犧牲這些疫民的原因。在時疫麵前,天生的王侯將相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們和普通黔首也沒什麽區別。時疫不會因為他們出身尊貴而對他們網開一麵,死神的鐮刀會無情地收割所有人。當引以為傲的階級無用之時,天潢貴胄開始恐懼了,韋由房毫不留情地開口道: “白先生,你要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黔首,讓長安變成一座死城嗎?”白未的聲音也冷了下來: “白某何時說過,會讓長安變成一座死城?”“你現在的行為,就是拿所有人的命去賭!為了一群低賤的黔首!”韋由房近乎暴怒地質問, “難道在白先生的心中,那些低賤的黔首比我們所有人的命都貴重嗎?”“幾千黔首而已,因時疫而死,誰能說出半句不是?”“韋大人,你的祖先也曾是黔首!”白未的眸色徹底冷了下來。韋由房反唇相譏: “韋某的祖先乃是夏禹之後,豕韋彭祖!”“但夏禹也曾是黔首!”韋由房一愣。白未毫不猶豫地打碎韋由房最引以為傲的東西: “遠古時期,天下經三皇,過五帝,夏禹雖為黃帝之後,難道沒有曾為黔首的先祖?”“太康失國,大羿僭位之時,少康難道不也是區區一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