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哪裏?隨後是舅父竇采兒的聲音: “回來了。追逐西羌三千裏,名震河西,不愧是姐姐的兒子。”母親的兒子?季峨山忽然就知道舅父和母後說的人是誰了那是母後和第一任丈夫雍王麟生下的孩子,季峨山從未見過的阿兄。自己的阿兄從來都這麽厲害。季峨山對自己未曾謀麵的阿兄有著一些些微的崇拜沒有人不愛英雄。可惜竇強女的下一句話就將季峨山對遊溯的崇拜打得支離破碎。竇強女說: “如果遊溯是予和先帝的兒子,該多好。”季峨山不喜歡這樣的話。而竇強女還在繼續: “峨山再好,終究是個女兒身,晉室的天下沒辦法托付給她;涓流又病重成這個樣子,太醫說涓流根本留不下後代來。萬一涓流有個三長兩短……”竇強女長長地歎了口氣: “晉室的江山,豈不是要終結在予的手裏?”竇采兒不鹹不淡地勸道: “事到如今,長姐,你要考慮下一任皇帝的事了。”讓一個母親去思考自己的兒子死了誰來繼承遺產,這無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若是換作平常人家,母親還能上去給提出這條建議的人一個大耳刮子。可惜,竇強女是垂簾聽政的太後,亡夫給她留下的遺產,是萬裏江山。她不能悲戚,不能任性,隻能咽下所有的苦楚,支撐起這她艱難扛起的江山。竇強女又一次忍不住說: “要是峨山是個男孩兒……”聽到這裏,季峨山再也忍不下去了: “夠了,母後!”竇強女和竇采兒震驚地轉過頭,就看見一襲紅衣的季峨山猛地掀開珠簾,滿臉慍怒地從內室走了出來: “母後,難道在你心裏,我和阿弟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那個野種嗎?”對,野種。從今天開始,那個季峨山未曾謀麵的,她也曾短暫崇拜的阿兄,在季峨山口中就成了野種。這句“野種”無疑刺痛了竇強女的心房,她幾乎是立刻便嗬斥季峨山: “峨山!你在說什麽!他是你的阿兄!”“他不是!”季峨山帶著幾分倔強, “我季峨山隻有一個兄弟,那便是當今天子!涼州的那個野種,不是我的阿兄!”從那以後,不甘示弱的季峨山就披甲上了戰場,她平定了越人叛亂,又平定了交州不臣。當長江以南都被這個倔強的姑娘帶著兵馬揍了一遍之後,季峨山將目光放在了北方。她帶著十萬江東子弟實際上能打仗的隻有三萬,剩下的都是民夫橫渡長江,冒著冰冷的,還摻著鮮血的箭矢,第一個登上瓜洲渡,遍覽江北的風采。建國於淮泗地區的楚國如臨大敵,二十萬楚軍橫在季峨山的麵前。但那時的季峨山目光卻透過了眼前的黑甲,看到了遙遠西方的烽煙。眼前淮水上的敵人才不是她真正的敵人,她真正要打敗的,是涼州的雍王世子遊溯。後來,世子遊溯變成了雍王溯,但季峨山的戰意卻從未減少。滅楚,攻齊都隻是在為她進攻涼州掃清障礙,竇太主從來都記得她真正的敵人是誰。但是實話是真難聽啊,季峨山一點都不想從渡河的嘴裏聽到這些紮心的事實。她整個人都如同遇到了天敵的刺蝟,渾身上下的刺都立了起來。她再一次對渡河說: “你再提起雍溯,孤就把你大卸八塊。”然而渡河卻說: “太主,你將雍王溯當成敵人,可知在雍王溯的眼裏,從來就沒有你的存在?”渡河是真的知道怎麽殺人誅心,聽了渡河的話,季峨山隻覺得整個人都氣的發抖。她咬著牙說: “渡河!”見季峨山真的是離被自己氣死隻差一步了,渡河終於收起了滿臉的嘲笑。他舉起雙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態: “不說了。”渡河的告饒讓季峨山收起滿身的殺意,她冷冰冰地看了渡河一眼,最終拂袖而去。季峨山走後,孟良走了過來,為渡河擦拭脖頸上的傷口。見渡河的衣襟都被鮮血染透了,孟良忍不住說: “老大,你惹她幹嘛?”誰不知道,一提起雍王溯,竇太主季峨山就會變成一個瘋子,見誰咬誰。渡河收斂了笑,忽然問: “孟良,你說在竇太主眼裏,我們是什麽?”孟良沒有說話。渡河笑: “你不敢說,因為你心裏清楚,她就把我們當條狗,當條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狗不聽話,那就是背主,隻配被煮了吃肉。”“可是孟良,憑什麽?”渡河像是在問孟良,又像是在問自己, “我從淤泥裏爬出來,就是為了給這些人當狗的嗎?”更何況,還是給這樣一個人當狗。渡河眸色漸涼: “那是一整個司州的人啊,她有沒有想過,一旦時疫沒有得到控製,現在整個司州都成了一片死地了?司州三百萬人口在她心裏,是不是就是三百萬條狗?”孟良沉默半天,終於抓住了重點: “所以老大,你是在為那什麽白先生報仇嗎?”渡河: “……”第29章 小戎收當溶溶春水破冰而出的時候,隔離區也開始變得遍地綠意。茵茵綠草生根發芽,一隻兔子在草地上蹦來蹦去,咀嚼著剛剛冒頭的綠草。醫官正在為最後一個疫民診脈。他摸著長長的胡子,屏息凝神,讓所有人都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屏住心神。好一會兒,醫官才笑著說: “痊愈了。”“彩!”“大彩!”陣陣喝彩之聲從圍觀的人群中爆發,疫民們歡欣鼓舞,慶祝著此次的劫後餘生。陳糾衝著白未拱手: “恭喜先生,賀喜先生。”白未笑著回禮: “同喜同喜。”頓了頓,白未又道: “去找主公,也向主公道喜。”說完,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吩咐陳糾: “讓主公帶著長安城內所有的醫者在隔離區門前挨個診脈,讓長安城的黔首都知道,我們戰勝了時疫!”陳糾領命。沒過多一會兒,遊溯便帶著身後的一群領導班子成員趕來了。他是快馬加鞭而來,然而即便“先路”已然因為在鬧市不得縱馬的緣故跑的很慢,跟在遊溯身後的班子成員還是個個灰頭土臉他們又沒有肩高八尺的“龍”,有的隻是肩高六尺的“馬”,甚至有的司州本地官員不太會騎馬,隻敢騎肩高六尺之下的劣馬,為了追上騎著“先路”肆意奔馳的遊溯,他們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隻是尊貴的雍王殿下沒能理解他們的苦楚,遊溯隻覺得還不夠快。天知道當他接到白未的奏報,說此次司州的時疫已經被解決的時候,他有多開心。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他在雍王宮裏思念著白未,生怕某一日醒來,會有人告訴他,白未染上了時疫。對白未的擔憂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讓遊溯夜夜輾轉反側,寤寐思服。遊溯大步走到白未的麵前,白未衝著他笑: “主公。”遊溯抬起手,他的手落到了白未的麵前,似乎是想要撫摸一下這張讓他朝思暮想的臉。但最終,遊溯還是放下手,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 “出來就好,出來就好。”像是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淡然,像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為白未所有的夜不成寐都是假象,遊溯隻是平淡地重複著這句話: “出來就好。”白未笑: “主公很擔心臣嗎?”遊溯: “???”白未還有臉問這個?一聽這話,遊溯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惴惴不安都在此時迸發出來,他幾乎是在瞬間就變了臉色,臉上露出一抹根本沒想掩飾的冷笑來: “孤哪裏配啊。”遊溯的聲音中摻雜著無數的陰陽怪氣與冷嘲熱諷: “先生孤身入隔離區的時候多威風啊,那時候哪裏想過孤這個主公?”白未: “……”也不知怎麽的,白未的心裏突然就產生了一股淡淡的心虛雖然其實他沒有必要心虛。他是在為遊溯的帝國而孤身犯險,不是嗎?怎麽看,都應該是遊溯不遺餘力地表達他的忠勇吧,要是他因為這件事死了,遊溯都得把“忠勇”兩個字給他做諡號。但是,此時此刻,白未真的心虛起來了。他自己都底氣不足,說出的話自然也沒有多少的說服力: “主公,臣知錯了。”“敷衍。”遊溯毫不留情地揭穿白未的麵具, “你就是在敷衍孤,你根本沒覺得你錯了,你甚至敷衍到連‘下次再也不敢了’這樣的話都不肯敷衍孤。”白未: “……”我是不是應該哄哄他?白未陷入沉思。但事實證明,一個優秀的主公並不需要臣子來哄他,他自己就知道該如何調節心情。下一秒,遊溯的臉上就已經換上了另一副表情: “剛剛是孤關心則亂了,先生不會在意吧?”白未巴不得遊溯不要再提起這些令人尷尬的話題,幾乎是立刻就點頭: “臣明白。”很快,遊溯從長安城找到的醫者也都到了。他們坐在隔離區前的案幾上,開始為幾千名疫民診脈。日頭逐漸西斜,當最後一個疫民也被確診為康複後,這場波及了數千疫民的時疫正式宣告結束。為了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全司州的臣民,遊溯特意下令,安平二年在原本賦稅十稅一的基礎上,所有人的賦稅再次減半,並取消安平二年的口賦。所有此次因水患,時疫而受災的縣鄉,全部免稅一年。這道政令隨著春風遍及司涼二州,整個雍國都在為這場減稅而歡呼。然而聽到這個消息的臨安,氣氛卻和熱鬧的司涼二州相反,太後竇強女所在的臨安宮勤政殿裏正因這道政令而氣氛凝滯。此時不是大朝會,勤政殿內隻有太後竇強女和相邦竇采兒姐弟二人。竇強女將手中從司州剛得的紙寫成的奏報遞給竇采兒,臉上露出一種十分複雜的表情: “你說,這像是崇雲考的政令嗎?”竇采兒接過奏報卻沒有看,因為這份奏報他依然看過無數次。竇采兒說: “不是崇雲考,現在雍國財政困難,崇雲考沒這麽大底氣,敢減半賦稅,取消口賦。”口賦,就是人頭稅,即你活著就要給國家交錢。在曆朝曆代,口賦都是國家重要的稅收來源,甚至比田稅還要多。田稅在十稅一的條件下減半對於現在財政困難的雍國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手筆了,更別提撐起了半壁江山的口賦,竇采兒覺得,崇雲考沒這麽大魄力。“予也覺得。”竇強女笑道, “予第一次見崇雲考的時候,他還是個被兄長欺負的慘兮兮還連狀都不敢告的小少年。當時予問他,被欺負了為什麽不還口,你猜崇雲考怎麽說的?”竇強女似笑非笑: “他說他是庶出,沒有資格和嫡出兄長爭執。”當時竇強女恨不得揍他一頓,因為竇強女也是庶出。竇采兒淡淡地說: “那他活該被揍。”因為竇采兒也是庶出竇強女的母親是太傅竇融正妻帶來的媵妾,竇采兒的母親身份更是低微,是竇融路過一片荷塘時,隨手帶回來的采蓮女。但是竇融從小就教他們,不要學那些僵化的儒生,將嫡庶掛在嘴邊。竇融對每個孩子都是一樣的愛,因此竇強女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聽到有人說“我是庶出,我活該受欺負”。當時的竇強女是真的想揍崇雲考一頓,所以她信竇采兒的話,那個懦弱的少年,即便過了許許多多年,也不會突然變得有魄力。竇強女道: “所以這道命令,就應該是那位白先生下的?阿溯當真看重他,什麽都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