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強女卻淡淡地說道: “太廟未祭,天地未告,長沙王即便穿上了龍袍,也還不是皇帝。”今日的竇強女難得穿著朝服,黑色繡著金絲鳳凰的朝服配合著竇強女頭頂的鳳冠,讓她看起來仿若鳳凰降世。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竇強女總是喜歡穿著一身素衣,頭上也不愛戴首飾,整個人素淨的像是一張空白的宣紙,有時都會讓人懷疑,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掌管天下的太後娘娘。但今日的一身朝服徹底打碎了這樣荒謬的想法,朝服加身的竇強女仿佛從骨子裏流露出帝王威嚴,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在她麵前低下頭來。竇強女轉身,衣袍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泛出一朵富麗堂皇的花。竇強女看向季穰,上挑的眼尾看上去像極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 “長沙王不敬尊長,怎配為皇?”竇強女靠近季穰,此時此刻,他們都離那個位置那樣近: “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孝帝崩逝,長沙王卻在先帝孝期公然飲酒作樂,甚至還讓府中婢女懷有身孕,這樣的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做皇帝?”季穰差點要跳起來,他拿著手指指向竇強女: “你胡說八道!朕何時在府中飲酒作樂,又何時讓婢女懷有身孕?你在汙蔑朕!”竇強女卻輕飄飄地拂下他的手指: “予是你的長嫂,長嫂如母,你安敢如此對予說話?”季穰一愣,隨即瞪大了眼睛。竇強女甚至不再看他,轉身吩咐道: “羽林衛!”“你怎麽敢!你怎麽敢!”然而季穰的困獸之鬥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身著金甲的羽林衛魚貫而入,徑直將身著龍袍的季穰拿下。竇強女輕飄飄地說: “將他的龍袍脫下來。”羽林衛不顧季穰的叫喊,將他身上的龍袍脫下。季穰被脫下龍袍,隻著一身單衣出現在滿朝文武的麵前,狼狽又不堪。季穰忽然間便意識到,就憑他今日的失態,這世上的儒生就不會再支持這樣一個失禮的人當皇帝。儒生全體反對,就連他的舅父也在沒辦法支持他。他徹底和皇位無緣了。季穰像是被抽光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頹然地跪在金殿上。時至如今他都不明白,為什麽竇強女敢這麽做。為什麽竇強女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去他身上的龍袍,卻無一人阻止?季穰喃喃,像是在問誰,又像是在自語: “為什麽?”這一次,竇強女甚至都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季穰便被羽林衛拖了出去。竇強女坐到自己平日垂簾聽政的珠簾之後,開口說道: “諸位今日還有什麽想說的嗎?”滿朝文武都沉浸在竇強女當眾廢帝的震撼下,好半晌,才有人問: “太後娘娘,臣敢問,既然長沙王不堪為帝,那何人可堪?”這一句話一出,頓時便引來無數人的附和: “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太後娘娘早日定奪。”“依臣看,不若立臨汝王為帝。臨汝王為先帝唯一後輩,正好過繼為嗣。”“不可,臨汝王才幾歲?繈褓幼兒怎堪為帝?莫非錢大人是為了操控天子嗎?”“你簡直無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依臣看,不如立……”朝會毫無疑問地吵成了一鍋粥,竇強女也不惱,就這樣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國之棟梁們如同市井潑婦一樣吵架。正巧珠簾隔絕了她的麵容,讓她可以肆意地嘲笑這些國之棟梁。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朝臣們都吵過一輪之後,才終於發現意見最為重要的太後娘娘已經許久沒有說過話了。終於有人問: “不知太後娘娘有何想法?”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竇強女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 “剛剛諸位之中有人說過,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予很是讚同。但予更加讚同,天子乃天下君父,享受了無上的權力,便該知道自己承擔著什麽樣的責任。”“予本以為長沙王十五歲了,該知曉這個道理,但是予沒有想到,長沙王讓予失望了。因此予覺得,國君之位空懸,也比讓一個不知所以之人登上帝位要好。”聽到竇強女話語中的意思,滿朝文武都不淡定起來。眾人竊竊私語,最終有人說道: “太後娘娘,國君之位空虛,這,這成何體統?”竇強女卻說道: “有何不可?昔年周厲王無道,便有國人暴動驅逐厲王,宗周二公共和行政,將天子之位虛位以待。”“如今國君之位尚無人選,予以為,不如從朝臣中選擇‘二公’共和行政,再從季氏諸王中尋找真正的天子。”“這,這……”眾人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麽個局麵,卻連反對之言都沒來得及說,便聽到竇強女繼續說道: “予以為,當立相邦竇采兒為‘棠公’,先帝之姊竇太主峨山為‘甘公’,二人共和行政輔佐朝政,以待新的天子,不知諸位以為如何?”好家夥,封號都說出來了,這明顯是早有預謀,根本就沒給人拒絕的餘地。但這個人選豈不是繼續將朝政大權牢牢掌握在竇氏一族手中?先帝季涓流還在的時候,竇強女打著聖母皇太後的名義,誰也動不了竇氏一族。但現在先帝都沒了,竇氏一族最強大的牌都打了出去,再想握著朝政大權,這就有點無賴了吧?此時便有朝臣說道: “共和行政古來有之未必不可,但這‘二公’的人選……竇太主身為女子,隻怕不可吧?”季峨山當即柳眉一豎: “孤帶領江東子弟縱橫兩淮的時候,怎麽不見有人出來說女子不該領兵打仗?”滿朝文武: “……”其實這話是有說過的,隻不過當時的儒生和豪右加起來都是一樣的廢物,滿大街的男人湊一起找不到一個能平定江南越人之亂的人。於是,當時的竇太主季峨山請命領兵出征,發誓平定越人之亂。當時抨擊季峨山的聲音摞在一起隻怕比太白山都要高,但架不住季峨山平定了越人之亂,還收複了交州,這些聲音才逐漸消失。等到季峨山率兵從楚王辭手中拿下淮南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敢對她指手畫腳了。當季峨山趁著遊雍大軍南征巴蜀之時率兵一路攻至河北的時候,江東對她更是一片讚揚之聲,甚至已經有人建議還於舊都。但是嘛……戰功赫赫的季峨山說不得,如今丟失了整個長江以北的季峨山不過是個敗軍之將,他們還怕什麽?於是,立刻有人對著季峨山一頓輸出: “太主此言差矣,當日太主領兵出征,臣便說過,女子本性屬陰,貿然入軍營,隻怕影響軍心。果不其然,不但兩淮沒有收複,就連荊北都丟了。”季峨山頓時氣的渾身發抖: “你!”竇采兒護著外甥女: “李大人此言差矣,荊北,兩淮之敗怎可加於太主一人之身?更何況,就算太主在兩淮,荊北作戰失利,但是諸位大人不要忘了,江南的越人之亂是太主率軍平定的,交州也是太主收複的。”竇采兒陰陽怪氣: “李大人,本閣聽聞你最愛犀角香,日日安睡都需要此物安眠。李大人可別忘了,若非太主收複交州,這犀角香可是傾盡你全家之力都買不到多少,如何能讓你揮霍至如今?”李大人瞬間啞火。眾人還欲再吵,卻見羽林衛於此時進入大殿,對著竇強女說道: “啟稟太後娘娘,有儒生聽聞娘娘欲行共和行政,令相邦與竇太主執政,儒生們自發跪於宮門前,請娘娘務必堅持想法,不要為豪右所左右,儒生願破家支持共和!”滿室嘩然。第56章 豈曰無衣【荊北,江陵】當共和行政風吹到江陵的時候,遊溯差點驚掉了下巴: “先生,你說得對,朝廷的戲是真的很好看。”白未放下書問他: “主公, 《竹書紀年》中曾說過,所謂‘共和行政’,不過是共國名為‘和’的伯爵謀權篡位,而非二公共同執政,主公信哪種說法?”遊溯反問他: “孤亦聽聞,所謂周公輔政,其實是周公旦見平王年幼便謀權篡位,卻因忌憚太公望的勢力而最終還位於平王,先生信哪種說法?”白未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對視,隨即都大笑起來。白未大笑道: “主公說得對。”曆史的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願意相信什麽樣的說法。世人相信伊尹放逐太甲隻是為了讓太甲成才,那麽桐宮七年就隻是伊尹的拳拳慈愛;世人相信周發是吊民伐罪,那麽周國便沒有早在商王武丁時期就和殷商打仗且屢戰屢敗;世人相信遠古聖王都在泰山封禪,那麽第一個在泰山封禪的人就絕對不是始皇帝;共和行政也好,周公輔政也罷,是君臣相得還是謀朝篡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儒術當道,所有人都相信君臣相得的神話,所有人都相信這次的共和行政會是挽救將傾大廈的良藥。遊溯問: “先生,現在所有人都相信共和行政會讓天下恢複三代之治,那麽,孤現在應該怎麽做?”白未神秘兮兮地笑道: “當然是送上賀表,表達主公對共和行政的欣慰。”遊溯不理解: “先生,這是何意?”白未道: “現在南方的朝廷不過是一根從骨子裏就腐朽的木頭,再怎麽刷新漆,也改變不了從骨子裏就爛掉的事實。共和行政挽救不了搖搖欲墜的天下,咱們得讓天下人意識到才行。”朝廷確實是一根腐朽的爛木,竇采兒的一切改革都在從上到下爛到骨子裏的朝廷的執行下,從救命的良藥變成了要人命的毒藥。竇采兒實行五均六,本意是製止豪右壟斷山川林澤,結果豪右沒有控製到,卻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黔首遭了殃。五均的本意是平衡市價,禁止奸商及豪右肆意壟斷商品的價格,結果卻在執行的過程中讓黔首對生活必需品賤賣高買,黔首的生活頓時窮苦下來。竇采兒一次次地更改貨幣,本意是通過掠奪豪右的錢財來充實國庫,結果豪右沒有被製裁到,普通小農卻每發行一次貨幣就要破產一次。竇采兒將土地收歸國有禁止私人買賣,本意是避免豪右兼並土地,結果豪右有的是空子可鑽,黔首卻不得不為了豪右“承擔的風險”而降低田價。竇采兒徹底廢除奴隸製度,規定所有豪右之家不得蓄奴,產生結果如上。空子有的是,最終卻讓黔首買單。一係列為國為民的改革卻讓天下黔首過的更加悲慘,良藥成了毒藥,以至於這些救命良方在許久的後來都被束之高閣,若是有人想啟用,便會被告之: “這些竇采兒當初幹過了,曆史證明是錯的。”白未不想讓天下黔首再經曆一次生不如死的十年,也不希望這些能夠救治天下的良藥經過一係列的錯誤讓所有人都認為這是致命的毒藥。如果可以,白未希望在一係列的改革還沒有開始之前,就結束這場荒唐的“共和行政” 共和行政沒有錯,竇采兒也沒有錯,但一個從根子裏就已經腐朽的王朝是沒有辦法通過這樣溫和的改革煥發新生的。竇采兒年紀漸長又名不正言不順,他為了盡快推行改革,必然會對豪右妥協;但他所進行的一係列改革卻又無一例外會觸動豪右的利益。又要從豪右身上割肉,又想著豪右會平靜地接受這一係列的鈍刀子,商鞅和吳起都是這麽死的。竇采兒的身份注定了他的改革會帶有強烈的妥協性,妥協性又注定了改革的失敗。既然早晚失敗,那不如失敗的早一點。白未摸著下巴,低聲說道: “主公,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咱們也別太清高,要不嚐試一下搞點陰謀詭計?”遊溯: “……”不是,清高的人到底是誰啊……******【江東,臨安】竇強女正在和季峨山吵架,吵架的中心是季涓流曾經拿出的那份遺詔。竇強女冷著聲音問: “予再問你一遍,那份遺詔在哪裏?”季峨山毫不退縮地與竇強女對視: “都說了八百遍了,早就撕了。”像是怕竇強女生的氣還不夠多,季峨山又補充道: “我撕壞遺詔的時候,舅父就在一旁看著。”“你,你們,”竇強女被氣的呼吸都開始困難,她深呼一口氣,努力平穩了呼吸,才嗬斥道: “那是天子詔令,你怎麽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