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攀附於小腿的藤蔓源源不斷散發著陰鬱魔氣。溫珩近乎呆滯地佇立原地,原本清明的眸子漸漸失焦,如同覆上了一層霜。他緩緩合上眼,任由虛幻如蠶蛹一般將他層層包裹起來,窒息感沒頂而來,困束全身。世界陷入一片沉寂。……幽幽瑩瑩的潭水邊,鋪著青灰碎石小路,濃霧間垂蕩下來搖曳的柳枝。碧色的潭水無邊無緣,邊際沒入微茫的煙波中。自遠處有一道皎白身影,踏著濃鬱雲霧在幾步之外駐足站定,遙遙望過來。那人低聲開口,“溫珩?”聞聲,溫珩的步伐有霎那的停頓。但那雙眸子裏已經覆蓋了一層撥不開的陰霾。他目光空洞,如被支配的木偶,依舊一步步朝著深潭走去。幾縷日光掙紮著從霧中透過來,正照在兩人之間,生出一線道路。鬱明燭眸光微冷,望著遠處靛青的身影,將袖中的手略微緊了緊。自踏入迷霧到現在,這樣熟悉的身影早已不止一次出現藤蔓似有編織幻境的能力。眼前所見,又是真是假?兩人的距離不斷拉近,少年的身影從大霧中顯露,得以窺見真容。黑白分明的眼眸,纖長下垂的睫羽,甚至,連隱在下睫裏的一顆小痣都清晰可見。處處清冷不似有情,卻因溫軟濕紅的唇,為整張麵容添上一抹顏色,也似添了無盡生動的風姿。亦或者,是同樣陷入幻境的真尊。鬱明燭麵上不動聲色,攏在袖中的手指細微扣緊,眉宇間染上幾分沉凝的猶豫。要救嗎?溫珩已經走到深潭邊,隻差幾步便要一頭栽下去。幻境已經殺了劍宗十三人,再多一人死在這裏又能如何?腳步聲緩緩,那人離溺死又近一步。他兩手清清白白,幹幹淨淨,還能省去日後諸多麻煩。又一步。鬱明燭扣緊的手陡然一鬆,眼底隻剩一片寒涼。百利無害,為何要救?有什麽好猶豫?有什麽值得不忍心的?……潭邊。溫珩眼中有瞬間掙紮的清明,複又將要陷入困噩。他一步踏空,將要跌入致命的深淵。然而腳步空懸的瞬間,卻忽然有一隻手狠狠扯著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一把便將他扯了回來。溫珩鼻尖撞上一方寬厚胸膛,撞得生疼,猛地回神。鬱明燭神色中帶著幾分自我唾棄似的氣惱,一手握著他的細腕,另一手並指淩空一劃。靈力破空似劍,將他腳腕上一條細弱的藤蔓被斬斷。古藤灑出一串顏色詭異的綠汁,落在地上拚命扭動了幾下,終沒了動靜。待鬱明燭轉過頭,才剛及肩的少年如溺水之人被拉回岸上,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原本蒼白的麵色因缺氧而染上一層緋紅,眼底也氤氳著一層水汽。鬱明燭唇輕扯,還未說話,忽然見這人一抬手反攀上了他的手臂,仰起頭,含水目光直直看進他眼中。“師尊……”鬱明燭呼吸一滯,“你……”鬱明燭自知本應當毫不留情地推開,可不知為何,一時間竟然渾身僵凝。於是白霧彌漫的林中,四野詭譎無聲。明燭仙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眉睫之處,他的小弟子紅唇半啟,微微湊近,低聲如廝磨耳語“師尊,我和蕭長清一起掉進水裏,您先救誰?”鬱明燭:“……”濃稠的霧氣環繞兩人,卻又有所畏懼般不敢上前,隻蟄伏在四周,環繞著留出小小一片空間。兩人的眼睛都是清明的,對視時帶著各自的試探。短暫的寂靜後,鬱明燭蹙著眉,“蕭長清?”他似乎在努力回想著這個名字,片刻後,搖了搖頭,“無論是誰,都不如乖徒重要。”鬱明燭答完,笑意未變,溫聲反問,“那若有朝一日,乖徒也收了弟子,偏偏不巧,他與為師一同遇困……”手指順勢搭上溫珩的後頸,毫不掩飾的威脅。“乖徒選擇保大還是保小?”微涼的觸感讓溫珩打了個哆嗦,當機立斷。“我直接將那個孽徒逐出師門,斷絕關係,讓選擇題變填空題,答案隻有師尊一人。”兩人視線相觸,都鬆懈下來。鬱明燭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他緋紅的耳垂上,停留了片刻,隨即低了低眉眼,壓下了眼底的紛雜情緒。旋即,明燭仙君麵色如常,“幻境危險,乖徒為何在這裏。”溫珩毫無察覺,將之前的事大概講了一遍,從膳堂到領事堂,著重突出了某位叫蕭長清的弟子有多英勇無畏。講完,他秉承著你來我往的人際禮儀,隨口寒暄了一句。“師尊又為什麽在這裏?”其實問得很多餘,書裏麵,鬱明燭經常做救場工具人,基本上男主在那裏遇到危機他就在哪裏從天而降。這麽想著,溫珩已經做好了鬱明燭說出,受上天的指引前來此處尋一有緣人,的心理準備。卻不料,鬱明燭聞言,垂眼瞧了他一陣,似笑非笑。“因為有個不省心的頑徒,私自放走囚魔,逼得為師不得不在眾人麵前信口承諾,要親自查出真相。”“……”原來他是仙尊和男主知遇遊戲中的一環嗎?大可不必。溫珩一噎,訕訕笑著:“那,師尊可查清楚了?”“沒有,”鬱明燭搖頭:“隻看過禁地被割斷的鎖鏈,出來後就被這迷瘴困住了。”迷瘴確實是個難題,不僅能易容喬裝蠱惑人心,還有移形換影、改變空間的能力。若他之前沒走丟,憑借蕭長清所向無敵的主角光環,跟他待在一起,倒是無需擔心人身安全。可眼下……隻能說更不用擔心了。溫珩期待的眼神緊緊盯著鬱明燭。師尊,菜菜,撈撈!在他殷切的注視中,鬱明燭凝神思忖片刻,道,“無論如何,先把這些唬人的迷瘴清理幹淨再說。你跟緊為師,莫要再走丟。”入目可見都是一樣的蒼茫,難以辨別方向,而且越往深處走,古藤越躁動,霧氣越濃稠,讓兩人的額發上都結出一層細細的水珠。不知走了多久,鬱明燭終於停下腳步。“這便是陣眼所在。”說著,折扇一開。一道悍然靈力掃過,周遭霧氣劇烈波動。不消片刻,白霧徹底散去。溫珩眸光一凝,鬱明燭麵色也沉了幾分。悠悠蕩蕩的藤條間,十數具倒掛著的屍體被吸幹了血,幹癟如枯木。在書中雖然早已得知這樣的場景,卻遠不如親眼所見更為震撼,那些皺起的褐色人皮和空洞幹涸的眼眶都一清二楚。毛骨悚然。“這裏古藤製造迷霧的陣眼,也是那囤積屍體的地方。”鬱明燭屈指抵著下頜,似是思忖,“乖徒,可覺得有些不對勁?”劍宗後山設下層層禁製,尋常邪祟難以闖入,更不敢作亂害人。這古藤能明目張膽侵占整個後山,顯然是土生土長於此,而非外來之客。劍宗弟子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肉骨凡胎,短短三日內,接連十三人殞命。古藤顯然已強悍到非同尋常的地步了。蹊蹺便蹊蹺在此溫珩聲音微涼,“若古藤有如此強悍的實力,為何這麽久以來都不曾被人察覺?”彌漫的血氣間蘊著一抹冷調的沉香味,原本茂密的樹林中卻一聲鳥雀的啼鳴都不可聞。一陣微風拂來,隻有錯落懸掛的幹屍輕輕搖蕩,讓人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鬱明燭溫潤的聲音散入風中,“隻怕最凶險的還不止古藤。”他轉頭對溫珩道,“你不宜在此久留,這裏離禁地牢獄不遠,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前,約摸半裏,便能徹底走出迷瘴了。”“師尊……”溫珩頓覺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