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後,濯厄伸手撥開了一隙結界,眼前豁然開朗。海底沒有日月輪轉,所以蓬萊宮穹頂上綴滿照明所用的寶珠,晝夜明亮。蓬萊宮殿的輪廓透著水映出一層微光,周遭珊瑚連廊,海藻造景,繽紛的魚群在其間穿梭不歇。這裏偉大而孤獨,像一片被人間遺落的古老文明。蓬萊宮從來沒有這麽多人族來訪,幾隻鮫人從礁石裏探出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劍宗弟子們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幾個年輕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貝的目光都發直。溫珩……溫珩打了個哈欠。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霧一晃眼,這會正是怠懶的時候。進了蓬萊宮,祭司去忙著安排待客事宜,連帶著叫走了聖子濯厄。幾隻女鮫引著各人在蓬萊長廊中七拐八折。分別前,鬱明燭的身子明顯往他這邊轉片刻,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可遲疑了一霎,又自顧轉了回去,一副若無其事。他連著被氣了好幾頓,這會正是上頭的時候。溫珩看在眼裏,垂眸思忖片刻。要不……找機會哄一哄?……半炷香後,眉清目秀的女鮫停在一座殿宇前。她不會說人族語言,正琢磨著該怎麽跟這位清雋俊逸的小客人表達:您住這裏。忽然見小客人兩手在鎖骨下一攏,又交疊一扣,朝她微一頷首。而後打著哈欠推門進去了。女鮫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鮫人族的手語跟她道謝。屋裏。時隔多年,溫珩又睡到了細膩柔軟鮫綃上。他身上還裹著一層避水訣,殘勁未消。躺上去像陷進一汪軟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頃刻間被困意吞沒。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還冷著臉的明燭仙君,最終還是隔著老遠綴到了他身後。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幾道珊瑚礁外,望著他闔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幾分。……就像人間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樣。魔族管那個叫心魔。心魔發作時,魔便徹底墮入魔道,神誌不清,一切作為全憑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殘忍。不同的是,人間修士總得想辦法度過天劫,否則就是一個隕落消亡。修士們管這個叫順應天道。可魔族不管這個,魔族本來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喪心病狂,殺人放火?好啊,這不正是魔族該幹的事嗎。天道無法約束魔淵,自然也不會罰哪個魔頭隕落消亡。不少魔族甚至喜歡沉溺在那種放縱的快感裏,還嫌心魔發作得不夠長,不夠重,想著法子讓那股暴虐的衝動能延續得更久一些。鬱明燭早就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心魔發作是在多大的時候了。若按照人間的算法,他當時大概隻有……十二三歲?他清醒過來時,仙哭殿裏滿地橫屍,血流成河。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滿鮮血的手。而魔尊,也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頭一次對他露出點不帶輕蔑嘲諷的審視,隨後,大笑著砸了酒盞。“不錯,這才像是老子的種!”再後來,心魔作祟的時候,他都會自己待在一個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幾道隔離的禁製。埋骨地是在無禁城最偏僻荒涼的地方,那裏隻有一片荒蕪,埋著無數死去的妖魔。連活著的魔都嫌那裏晦氣,不往那裏去。所以往往就隻有鬱明燭會偶爾造訪。他不知道自己徹底入了魔是什麽樣子,但想也想出來,看別的魔也能猜出幾分不可能有多好看。他不願示於人前。至於那些埋骨地的死靈,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更何況,這裏沒有活物能讓他殺,挺好的。後來藏匿在隨雲山。仙人周身純淨的靈力能輕而易舉震懾一切妖邪。他的心魔再也沒發作過,甚至在刻意的壓製下,一分一毫的魔氣都不曾顯露。他甚至無數次暗中往返魔淵,將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將當年叛黨盡數屠殺,又帶著渾身滿手的血坐上了那無數魔佞覬覦著的魔尊之位,改年號為“禍止”。其實,那之中有一次,他沒打算再回隨雲山。他已是魔淵至高無上的魔尊,再無顧及。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親手殺了個幹淨。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隨雲山的一切,於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價值。又趕上那些歸順於他的某些部落,帶來一堆爛攤子盤根錯雜。接連許久忙得不可開交,每天兩眼一睜,先確認自己還好好地活著,沒被暗殺。然後要麽去殺其他鬧事的妖魔,要麽處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務賬冊。直到有一天,魔侍對他說: “魔淵今日無事。”鬱明燭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用鼻音沉沉嗯了一聲,反問似的。那魔侍頓時心驚肉跳,顫抖著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無禁城四方黨羽皆來臣服,所以…所以,魔淵今日並無事端……”鬱明燭聽了半天恭維話,總算理出思緒,淡淡應了一聲, “知道了,退下吧。”聞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為跑得太快,還差點在門口絆倒一跤。鬱明燭看得有些想笑。而後,那笑容又一點一點落了下去。原來不知不覺間,他殺了那麽多人那麽多魔,雙手沾滿血腥。魔淵裏無人真心尊他愛他,可人人都懼他怕他。起初魔淵裏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還叫他作昔日的君嬰。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這名字就難免顯得不夠尊重。一來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說他不喜腐屍,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聲……成百上千條忌諱,觸之即死。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說不清楚。反正這個尊號就這麽莫名其妙定了下來,無禁城勾欄酒坊裏但凡再提及他時,說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彼時,已經成了魔尊千忌的鬱明燭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許久。這些時日太忙太緊張,就像一根弦繃到了最緊。眼下驟然鬆懈下來,竟讓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該做什麽。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隨意搭落在地,赤色絲絛如血,玄色錦緞如墨,珠光寶氣,交疊在一起,象征著無禁城萬魔之上的矜貴尊崇。可是鬱明燭伸出手,百無聊賴地用指尖撥弄上麵鑲嵌的寶珠。心裏不禁想著,這就是那些人爭破腦袋,不惜頭破血流也要爭奪的東西?……可這些究竟有什麽好的呢?他忽而覺得無比煩悶,覺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頂,無聊至極。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見天日的穹宇。那裏飄著些血色飛絮,經年不歇。魔族不知這些飛絮是從哪裏落下來的,又意味著什麽。不過既然魔淵土壤貧瘠,不生花草樹木,這些飛絮就成了魔淵獨有的風雅。不知來源因由,隻知如絢爛墜花,因此戲稱作“無因花”。那呼風喚雨魔尊千忌,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伸手接來一朵朱砂似的無因花,垂眸靜靜瞧了一陣。忽然就想起來,不知今日人間的桃花可還盛放著嗎?……魔尊千忌脫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溫柔和善的鬱公子。他先前離開隨雲山時,還當此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隻能是玉珩仙君與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見,你死我活。他想,與其編個謊,日後被戳破時落於下風,還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別。沒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鬱明燭心中暗暗琢磨該找個什麽借口推搪自己這段時日的失蹤。卻倏地瞧見了隨雲山繁茂的桃花樹下,仙人手攬酒壺合衣而眠,眉目清雋,單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那一日天氣陰陰沉沉,唯有眼前一刹那,恰有天光破層雲。頃刻,如同清風拂過桃花紛揚如雨。鬱明燭心跳漏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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