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分清糖和鹽。做出來的糕餅是鹹的。本就不多的耐心總算被消磨幹淨,玉珩抱著幾顆糕點,越想越覺得惱怒。他親自動手,怎麽就能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這隨雲山沒了個做點心的人,他還能活不下去了?他鐺的撂下盤子,拂袖欲走。“啪嗒。”袖口裏掉出來個紙袋。青臨青川幫著將紙袋撿起遞回他手中。黃皮的硬紙層層掀開,露出裏麵紅白相間的山楂雪球,已經在一天一夜的廚房煙火中融化了不少,下麵的都黏在袋子底。玉珩怒氣衝衝地想扔,可伸出的手一頓,又遲疑片刻,從上麵撿了一顆。山楂不在應季,入口酸澀難吃,就連厚厚的糖霜都遮蓋不過去的酸澀,順著舌尖一路蔓延到心髒。他放眼四望隨雲山。桃樹下,竹屋裏,花窗前。處處都是那人的痕跡,處處都籠著一股散不開的沉香氣。他騙不了自己。那些始終沒機會宣之於口的癡心妄想,怎麽可能隻有鬱明燭一人深陷其中?玉珩忽然覺得自己好可笑。既然喜愛,又要痛下殺手;既然殺了,偏偏念念不舍。這段時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不願見物是人非的悲涼。可今日方才知,躲不開的。即使不想不看不見,那道身影那副麵容也早就刻骨銘心一般,烙印進他的心底,由不得他裝聾作啞。仙人捧著半袋子酸澀難吃的山楂。清明如霜雪的道心有一瞬間鬆動,陡生裂痕。生平頭一次覺得周遭一切都如蒙上一層虛假的濃霧,刹那之間,心中疑竇叢生:昔日天道統管之下,玉珩仙君無欲無求,無傷無淚,像個被雕好模樣,牽上絲線的木偶一樣,日複一日重複單調乏味的生活,所見所聞都如同蒙了一層絨布似的不真切。那個時候,他愛吃山楂糖球與桃花酥嗎?他打過雪仗,折過桃花嗎?他愛與人玩笑,喜怒嗔罵嗎?一句句詰問如暮鼓晨鍾,轟然回響。忽然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撥雲開霧,醍醐灌頂他曾信仰的那一切,天道,仙魔,蒼生,當真都是有血有肉的真相嗎?第55章 魔尊很沒安全感那天晚上,萬生鏡居然輕微地震蕩起來,細碎震動聲吵醒了仙人。幽暗夜色中,他趿拉著錦靴,驚疑不定地走到鏡前。看了一眼後,心中頓時覺得無比荒謬。鏡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間妖魔,而是那日魔淵被封時候的猩紅蒼穹,是那人轉頭看過來時,眼底的悲慟和恨意。頭一次,萬生鏡察覺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邊卸出幾縷金色的靈力,蔓延過來將他包裹。在那沒頂的金光裏,他聽到好多嘈雜的聲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鍾聲一般叩響在心底最深處。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蹺,為何沒有再多問問?你真有那麽光明磊落,那麽慈悲為懷嗎?那你怎麽不知無禁城萬千殞命的魂靈?羅刹鬼王妻女慘死的時候,你又在哪?還有……那九道禁製落下時,你有沒有一瞬遲疑過,當真別無他法嗎?屋裏的氣息越來越亂,近乎波及了整座隨雲山。兩個小童子衝進來,青臨一道封禁打在萬生鏡上,青川幫他平穩了氣息。“仙君……”青臨皺眉。萬生鏡千百年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反噬。玉珩粗重喘息著,忽然道: “幫我造一片幻境。”青臨青川愣了。古藤一族與萬生鏡同起源於伏羲神木,天生有顯化欲念的能力。萬生鏡能讓人看到心之所向,古藤一族也能幻化一片類似的幻境。不知多久之前,兩個小童子惡作劇時想要造出一片幻境,捉弄仙君,窺視仙君心中所想。可玉珩仙君是神玉化人,澄澈道心中連凡俗的七情六欲都冷淡,哪來的什麽執念與妄想。於是幻境裏隻有一片濃霧,什麽都看不到。仙君隨意揮了揮手,輕而易舉就將幻境攪散,還順便罰了他倆去掃山門前的階梯。從此,青臨青川就知道了玉珩仙君無欲無求,看不到幻境內的癡妄。可是今天,仙人卻又說要一片幻境。兩個小童子對看一眼,默契地沒有多問,調動靈力將屋內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片綠霧。直到此時,他們也以為幻境也會像以往一樣,根本隻有一片虛無。可是下一秒,那霧氣居然濃得嚇人,完完全全將玉珩吞沒進去。……待霧氣略微消散,玉珩遙遠看到了烽火硝煙中的隨雲山。地麵裂開一道深淵巨口,無數厲鬼妖魔似乎竭力從那裏爬出來,又頃刻被細密如絲的靈力拖拽著拉下深淵,墜入猩紅的血湖,淒厲的慘叫震耳欲聾。橫屍與廢墟間,有一道浴血的身影跪坐,手中捧著斷裂的一支玉簪,倉惶地看向他:是我哪裏做的不好嗎?為何?為何?他聽見自己回答:天道如此。就像聽見了多麽荒謬的答案,繃斷了最後一根弦。那人頓了頓,闔眼。半晌,顫聲笑起來,聲音酸澀嘶啞:狗屁的天道!魔淵的裂口近在咫尺之遙,那人起身,踏著無數屍骨堆積出來的血路一步步走來,那雙眼眸也逐漸猩紅。魑魅魍魎,厲魔哭嚎。眼前場景,赫然要與那日萬生鏡裏的魔尊滅世之相重合。玉珩一震。須臾之間,他如被人奪舍一般不由自主,待反應過來,一道凜冽的的劍光已經掃了出去。那人躲也沒躲。重創之下,一個趔趄,半跪在地,連帶著手中的玉簪也掉落在旁。那人抬起頭,直視而來的目光中帶著挑釁笑意, “如何?要殺我嗎?”玉珩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近乎無法自控。玉珩仙君殺過那麽多妖魔惡人。他自然無比清楚,修士的靈丹養在丹田,修為被廢,人尚且能苟活。而魔族的魔丹生於心髒,共生共死。於是玉塵長劍直直朝著對方的心口刺去,不留餘地。但也正是因為他知道。所以劍芒刺入血肉的刹那,玉珩握劍的指骨用力到蒼白,竭力反抗著那一股無形的控製,將劍推偏了一寸。他這個動作太微弱了,微弱到近乎本能。被血模糊了雙目的鬱明燭沒有看到。甚至連他自己都無從察覺那一瞬以為自己要親手殺了那人的恐懼。“玉珩,你真要殺我?”眼前之人死死盯著他的臉,抬手緊握上劍刃。血一滴一滴地自掌心流下,鬱明燭渾身都疼到蜷縮,心如刀絞。腳下魔淵的裂口在緩緩閉合,九道禁製逐個落下,轟然巨響穿雲裂石。但他都不在乎。他隻是拚了命似的,執著地想要從那張一貫清冷的麵容上找出些不同的神情。痛苦,悲傷,悔恨……或者,哪怕僅僅是一點遺憾都好。找了半晌。卻自嘲地笑了。因為都沒有。玉珩仙君鐵麵無私,又怎麽會為一個罪該萬死的魔佞生出半分遺憾?恐怕日後還要欣喜,慶幸,終於擺脫了他這個附骨之疽!濃豔的眉眼染了血,肆無忌憚地笑聲在腥風中蕩然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