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許久之前,自己也是隔著老遠,瞧見那人俯首於桌案間。帝王的冠冕垂下一串珠簾,半遮掩了那俊美而專注的側臉。……禍止十三年。無禁城門口兩個守衛正懶懶散散打著盹。一道縹緲的氣息自兩人身側掠過,又很快消散無痕。其中一個驚醒,鼻頭聳動兩下,捅了捅旁邊那個。“哎,醒醒,你有沒有嗅到股奇怪的味道?”另一個嘟囔著睜開眼。“咱們這兒還能有什麽味,鮮血味?腐屍味?”那人又聞了聞, “都不是,似乎……像是股桃花香。”“你瘋了吧,魔淵哪來的花?”“我真聞見了,而且這味道熟悉的很,我定是在哪裏聞過。”話音落下,那人猛地就想起自己是什麽時候聞過了幾年前,他曾跟著尊上攻入人間,曾在一座開滿桃花的山頭上與一位青衣仙君打過照麵。怔愣片刻,他喃喃道: “玉珩仙君?”“……”旁邊那人看了他一陣, “你信玉珩仙君親自來魔淵了,還是信我是千忌魔尊?”“……”那人默了一會, “你說得對,我定是瘋了。”與此同時,他們口中的玉珩仙君正在打量這座陌生的城池。玉珩仙君雖未親自來過魔淵,卻跟不少魔物打過交道,知道這裏該是怎樣一副烏煙瘴氣的光景。更何況又聽那羅刹鬼王痛訴過妻女慘死,心裏早就做足了準備。屍山血海?生靈塗炭?可當他親自踏入無禁城,才發現與所想象的截然不同。魔淵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著一層經年不散的血霧,一切都顯得黯淡無光,漫無邊際的穹宇飄落下血紅色的飛絮。可這裏居然有巡邏守衛,有市井街巷,街上也並不見什麽殺伐血光,甚至……井然有序。簡直荒唐!一座充斥著妖魔魑魅的城池,居然用得上井然有序四個字?玉珩仙君隱匿了身上的仙氣,易容換麵,裝作隻是個身形孱弱的魔修,在無禁城的街道上緩步穿行而過。他分出數道神識去探大街小巷。於是便從無數紛雜的交談聲中得知,十三年前,新的魔尊名號千忌,改年號“禍止”。他還得知,自從外麵九道禁製封印落下,魔界再無天光,險些被陰鬱煞氣侵蝕成一片鬼域。而之所以隻是“險些”,是因為魔尊千忌及時將那些煞氣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日複一日受刀刻斧削之苦。他聽著坊間對千忌的謾罵和讚譽。罵他心狠手辣,殺伐無數;讚他為魔淵改天換地,以自身血肉和修為抗衡煞氣,無禁城因此才得以存在至今。他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最終,玉珩仙君的本體駐足在一座樓宇前。這裏明明坐落於鬧市,卻行人罕至,紅磚黑瓦上有嚴重煙熏火燎的痕跡。那頂頭懸掛牌匾上濺了一串血跡,已經幹涸了,變成髒汙的褐色。褐色汙血下,三個曾經描金光鮮的大字:巫山闕。他在這裏探出一道極其熟悉的氣息。可那道氣息已經很老舊很微弱了,他一時沒想起來是什麽,便多駐足看了一陣。就在這一陣內,旁邊一個跛腿破落叫花子湊上前。“哎,要買個天海姑娘嗎?都是頂漂亮的。”他回過神,淡淡搖頭, “沒興趣。”那花子頓時冷淡下來, “沒興趣你往這邊湊什麽,浪費我功夫。”不過,許是這邊人少,那花子已經枯坐了半晌,閑著也是閑著,便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起來。“你不是無禁城中人吧?”說完,緊接著擺了擺手, “別誤會別誤會,我對你是什麽身份沒興趣,這兒是無禁城,百無禁忌,隻要不是仙,你是鬼是妖都無所謂。”花子不知自己方才離被玉塵劍斬得屍首分離隻有一步之遙,也不知道眼前這人偏偏在那個“隻要不是”的行列裏。他打量著眼前之人,青衣帷帽,身量單薄,許是個剛化成人形的魔族散修。“嘿,新來的,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裏之前的主人叫赤玄,是個地頭,專做活人買賣生意。”那散修總算開了口,刻意壓低的聲音染上幾分懶懶的磁性,十分好聽, “他如今在哪?”“如今?”花子嗤笑一聲, “如今跟閻王爺報道去了。新君上位後,上麵三令五申不許再做活口買賣,偏他仗著根深蒂固,頂風犯案。”“嘖嘖,那天我就在不遠處看著,巫山闕的血流一地,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不過也算是活該,誰讓他不長眼,惹誰不好,惹魔尊千忌。”“魔尊千忌……”青衣散修喃喃重複了一遍。“對了,新來的,你知道他為何叫魔尊千忌嗎?”花子打量他一通,忽然指了個方向,沒頭沒尾地說: “我勸你最好離那邊遠點。”散修看過來,無聲詢問。花子壓低聲音, “知道赤魁為什麽死得那麽慘嗎?”“……為何?”不是因為頂風犯案,買賣活口嗎?花子總算如願以償,引起了他的興趣,趕緊朝他搓了搓手指,諂媚的笑容裏帶著幾分暗示。想聽消息,得付錢來買。跟前,青衣散修頓了頓,手如殘影般一晃,丟了一枚銅錢過來。這是無禁城通用的錢財,與人間所用的那種可不一樣。這麽小小一枚,能買勾欄十數日的好酒了。花子在這當口做了將近一年的消息買賣,錢袋子裏才將將攢下了一枚。接住銅錢,花子登時樂出八顆白牙,一邊將銅錢用牙尖咬了一下,一邊哼哼道:“這可說來話長了呀,千忌剛坐上魔尊之位那會兒,無禁城有多少人看不慣他,就有多少人想方設法討好他。”“赤玄屬於後者。他既然是做那種生意的,自然少不得送幾個樣貌出挑的奴寵過去。”“也不知道他從哪打聽到,說這千忌不近女色,偏愛男風,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說到這裏,花子仿佛想起了頂好笑的笑話, “結果,噗哈哈哈,他送過去的那幾個男寵,被千忌扒光了原樣扔回他床上。”“赤玄晚上摟著姘頭回去一摸被窩,摸出一片白花花的男人,聽說臉都氣綠了,哈哈哈!”他一邊大笑,一邊拍了兩下散修的肩,上氣不接下氣。“你說他是不是蠢,千忌縱然生得貌美些,好歹也是咱們威風堂堂的魔淵尊主,怎麽可能是個斷袖!”那散修不知為何陷入沉默。幾息安靜後,問: “……然後呢?”“然後?然後這赤玄居然還沒死心,覺得問題是出在了男寵的模樣上,千忌眼光太高沒看上。”“他就又去瞎打聽,花了大價錢,打聽到千忌喜歡穿青色衣裳的男人,最好還是那種,唔……那種冷冷淡淡,不喜言語,再帶點仙氣的疏離模樣。”散修斜睨了他一眼,不知為何,臉色更加一言難盡。說來,散修的五官雖平平無奇,可眉眼間如天生一般帶著一抹冰冷霜雪氣息,這麽半抿起唇,微皺起眉,顯出幾分忍無可忍的慍怒。花子登時激動起來, “對對對,就你這樣的,就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冷淡表情!”“你別不信,那幾個男寵我見過,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散修緊緊閉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咬著牙, “……這回呢?他收下了?”麵前傳來一聲冷笑。花子壓低了聲音,像是要故意嚇他,陰惻惻地一字一頓。“這回,那幾個男寵連全屍都沒留下!”見散修一怔,他露出笑容,又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樣。“所以啊,你千萬別往那邊去,因為那邊是仙哭殿的方向。千忌千忌,他那上千個忌諱裏,有一條就是不喜歡看見你這樣的男人穿青色衣裳。”半晌,散修朝他頷首, “知道了,多謝。”至此,花子覺得這筆消息的買賣應該是結束了。便一手翻弄著銅錢,另一手將腰間錢袋子撐開,想將銅錢裝好。下一秒,他陡然愣住了。那錢袋子裏除了幾枚小得可憐的靈石,他之前攢的那枚銅錢不翼而飛。再一抬頭,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隻剩一道殘影隱入人群,依稀是往仙哭殿的方向去了。花了反應了一會,氣得臉通紅,怒吼飄蕩在深巷上空。“天殺的,你偷老子的錢糊弄老子!”……越靠近仙哭殿,周遭的城郭越整潔有序。看來真的如那些魔所說,自千忌禍止以來,魔淵已經少有混亂與殺伐。最終他走到仙哭殿外,隔著紛飛錯雜的血紅色的無因花,遠遠望見了帝君高座上一身冕服的男人。那張麵容並沒有變化多少,依舊美絕,濃烈,可卻再也不見昔日拈花品茶時的柔情,而是變得殺伐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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