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天意弄人,在濃霧和羅盤針失靈的時候情況下,船迷失了方向。漆黑的天空不時被慘白的閃電劈開,緊接著是撼天動地的雷鳴,士兵們蜷縮在潮濕的船艙中,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絕望。秦遊同樣坐在角落裏,他聽見隔壁地艙室裏牛頭將領和副將壓低音量的爭執聲,手裏握著那方早已濕透了的手絹。他想了想,最終覺得沒必要浪費一次使用的機會,又再度揣回了口袋裏。自從他從係統的倉庫裏接受這份獎勵品時,便一眼認出了這是千年後時穆分出的那部分靈魂遞給自己的東西。原來那張傳遞了最後一次信息就灰飛煙滅的絲絹,是他曾經親手交給時穆的。隻用三次就會失去效果的物件,對方是怎麽保留這麽長時間的?秦遊靠在舷窗前,默不作聲地將這些疑問拋向腦後,觀察著窗外的景象。不知過了多久,他渾身一緊,連忙調整姿勢探出窗外時間前方濃霧籠罩之中,幽幽地顯現出一抹島嶼的輪廓。***距離秦遊隨軍遠征已經過了三日,一去就是渺無音訊。時穆不知多少次從無窮盡的噩夢中驚醒過來。背後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濕,心髒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一般瘋狂跳動著。他撐著冷硬的床鋪坐起身,無可回避地回憶起夢裏的片段。他徒勞地妄圖抑製住夢魘的侵蝕,將無名指上的銀戒拿到月光下看。這三日來,這個小小的戒指是他唯一的慰藉。冷硬的金屬表麵隱約倒映出一抹形銷骨立的虛影,時穆看不清這模糊的影子,卻猛然對那麻木的目光憎惡不已。一聲巨響後,他忽略被自己砸出裂縫的那麵牆壁,以及指背關節上斑駁的淤痕,他平複呼吸,仿佛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時穆取出枕下的絲絹塞入貼身的口袋裏,隨後披上大衣,妥善準備了一切可能派上用場的物件,麵不改色地承受著傷腿的劇痛,緩慢下床,推開房門走出去。破敗的院子裏,月光依然慘淡。時穆剛踏過門檻,突然一陣心悸對麵的窗戶裏透出來昏暗的燭光,而在這燭光中,一張慘白的麵孔儼然朝著自己的方向,嘴大張著,神情裏寫滿了恐懼。縱使那張臉被老舊泛黃的窗戶紙遮掩得朦朧不清,時穆仍一眼識別出了它的主人。是屋主老劉。且他的臉上已經泛起青灰色,扭曲的五官也早已僵硬,恐怕已經死去多時了。是誰?是誰在兩人熟睡的時候找到這裏,且悄無聲息地將老劉置於死地?答案昭然若揭。時穆立刻退進屋裏,將身體掩於門框背後,口袋裏的手指早已搭上槍的板機,大腦也隨即冷靜克製地運作起來。敵方既然能在不知不覺之間取走老劉的性命,殺他一個腿腳不便的傷殘人士豈不是手到擒來?是尚未知曉他的存在?敵人已經離開了,還是正蟄伏在黑暗中的某處,正默不作聲地觀察著自己,尋找下手的機會?時穆還沒來得及分析具體的狀況,便猛然呼吸一滯,仿佛野獸與生俱來的直覺一般,他的神經末端被某種難以言表的物質觸動,以一個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反應速度回過頭去,朝著背後的黑暗開了一槍。槍是消音的,子彈旋入空氣的聲音如同鬼魅,並且終止在不遠處的某一點。不知名的物體轟然倒下。時穆不敢貿然上前,槍口仍然對準那個方向,另一隻手則摸索著點燃了手邊的燭台。昏暗的燭光照亮了地上那具不明物體。它的身體很像是某種直立行走的猿類,胸膛處有一個焦糊的彈孔,再往上看,這個怪物的臉被一張青麵獠牙的魚臉麵具徹底地遮掩住了。時穆尚未看清那張麵具具體是什麽模樣,因為同一時間,他感受到了來自門外的四麵八方的目光。樹下,井邊,屋簷上,所有地方似乎都蟄伏著這樣難以辨認身份的怪物。它們正伺機而動,妄圖在老劉死不瞑目的眼裏,終結這處荒山野嶺苟延殘喘的第二個生命。第一百二十三章 牛頭將領的那艘船隊在狂風暴雨中如同滄海一粟, 除了靠岸,他們別無選擇。但所有士兵心知肚明的是,眼前的那座僅在濃霧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島嶼, 或許並非救命稻草, 而是龍潭虎穴。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並未在島上發現任何之前遭遇過的怪物, 這裏似乎是一片死寂之地, 別說蟲鳥的鳴叫,除了海浪拍岸的聲音,也許隻有在場的生物能聽見自己胸腔裏的心跳聲。在短暫的休整後,牛頭將領下令分頭搜尋, 而秦遊莫名其妙成了其中一支小隊的頭領。他本著能摸魚就絕不受累的心態, 打算就在牛頭將領規劃的方向上隨便溜達一圈,然而陰差陽錯之間,還真讓他找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他和那支小隊在距離營地大約十裏的地方發現了一座斷橋,那橋很舊了, 橋索鏽跡斑斑,僅剩數塊腐木組成的橋身因海水侵蝕長滿了苔蘚和真菌, 橋對岸則被濃霧籠罩,僅能勉強看出一些參差不齊的輪廓, 在昏暗的海天之間如同一張深淵巨口, 隨時會吞噬妄圖靠近的一切。但秦遊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物吸引。橋下, 海水湍急之處,隱約浮現出一座龐然巨物盡管它的表麵被大量的浮遊植物覆蓋,大部分結構早已支離破碎, 但秦遊還是憑借極佳的視力一眼看出了那是一架墜毀的直升機。在他所處的這個世界,甚至身後還站著身披甲、造型千奇百怪的怪物們, 這座陌生又熟悉的物體讓他莫名有種時空交錯的恍惚感。隨即秦遊意識到了什麽,將目光投向橋對岸的那些在濃霧裏顯得陰森可怖、卻莫名深深吸引著他的輪廓。顯然他對那些並不陌生。即使他失去了太多的記憶,但大腦內一些模糊的片段告訴他,那是屬於他的故鄉的最為常見的景象:高樓林立,人潮湧動。這次遠征在兩天後草草落幕。雖然遠達不到預期的目標,至少船隊在沒有傷亡前提下,開拓出了一條全新的航線,已經足夠向身居高位的那些貴族交代。而關於秦遊的意外發現,則是以“發現一座斷橋,但因無其他過橋途徑隻好無功而返”的理由,隨便應付了過去。他隻是盡力按耐住了隻身前往的衝動,並認為這個發現有必要回去告訴時穆。盡管通過之前的推論,他一直以為改變未來的契機存在於彼岸世界的權利中心,也就是通天樓。然而當秦遊跟著船隊又經曆了一番波折,推拒了慶功宴,匆忙趕回了老劉家裏時,等待他的隻是人去樓空的破舊小院,遍地狼藉。時穆下落不明。***“看上去是貴族的親兵,烏壓壓的一片直接闖進去了,那倒黴的農戶屍體發臭才被巡街的發現,不過下等人的命誰會管?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至於你說那位,是真的沒人見過。”情報販子吐了一口煙,將手裏的紙幣數了又數,然後滿意地揣回腰包。“知道是哪邊的勢力麽?”“哪能知道?幹我們這行是來錢快,但前提是有命花。做事情這麽瞞天過海的,你自己往通天樓邊上那幾派裏猜就完了。”這情報販子張了一張賊眉鼠眼的臉,一雙狹小的眼睛滴溜轉了一圈,朝秦遊挑了下眉毛:“兄弟,我看你是熟人介紹,奉勸你一句,別繼續查下去,不然小命不保。想開點,畢竟你我這樣的,在那些王侯貴族眼裏簡直螻蟻不如,高興了就留著,不高興就捏死,哪有那麽多計較。”他見秦遊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的好心大概率被當成了驢肝肺,於是環顧了一圈,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過如果你實在想找死,我也攔不住,隻要你有能耐,能搭上鏡先生那條線。”“誰?”“鏡先生。”情報販子眯眼笑道:“往好聽了說,他就是幹我們這行的頭頭。這彼岸地界發生的所有事,沒有哪一件是他不知道的。當然,我隻是給你指條明路,能不能行得通,看你自己的本事。”這句話成為了秦遊通過牛頭將領的引薦,決定為金氏家族效勞的一個契機。原本他曾陰差陽錯救了金大司馬一命,又於牛頭將領口中在兩次遠征裏立下大功,於是從一個隨時命喪黃泉的底層士兵不太光榮地晉升成了金氏手下第一個下等出身的死士。秦遊天生有做這一行的天賦,人類相比於妖怪而言顯得袖珍的身軀最適合遁形於黑暗,再悄無聲息地取走任務目標的性命。他雖然有意收斂鋒芒,但仍然很快成為了金氏手裏最鋒利的刀刃之一。關於那座島嶼上的斷橋,以及斷橋對岸的一切,他隻得暫時拋在腦後。當前的目的,就是找到時穆,並通過金氏一點點靠近通天樓的權利中心。秦遊可以確信時穆沒有死,第一是係統從未有過相關提示,第二則是某天他在一次暗殺任務中,收到了通過係統贈送的那張功能雞肋的絲絹傳達的信息。隻有短短幾個字:“無礙,勿念,會盡快去找你。”但秦遊顯然不是被動的人,在他摸魚了一段時間後,由於幫金大司馬解決了一個棘手的眼中釘,竟然真的得到了一個拜訪那位傳說中的鏡先生的機會。盡管名義上為金氏賣命了這麽長時間,除了暗殺目標為某些權貴人物的時候,秦遊仍然不具有能出入中央境域的權利。所以他自從在這個世界回到千年前的時空後,第一次來到這麽深入彼岸腹地的地方。那是一座深山古寺,從山腰遠眺,斜後方就是高聳入雲的通天樓。兩位小童引秦遊穿梭過鱗次櫛比的塔林,來到一座煙霧繚繞的偏殿。路途中秦遊一直在不動聲色的觀察四周,發現這座古寺所供奉的神像無一例外,都是鳳鳥。那些莊嚴肅穆、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鳳鳥,與他記憶中千年後的時穆飼養的那隻肥雞最後變化成的形態,竟然有八分相似。但秦遊還來不及多想,兩個長著兔耳朵的小童畢恭畢敬地敲了敲門,然後便離開了。門開了,秦遊走進去,雖然在這個世界待了這麽久,他對這裏的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早已見怪不怪,但在看清殿內的情景後,還是不由得眼皮一跳。那就像是一座有章魚的足組成的小山中,包裹著一個屬於人類的、身著寬大祭祀服的上半身,十分具有西幻克蘇魯色彩,在古老肅穆的殿堂裏,顯得極具視覺衝擊力。而秦遊在這龐大的生物麵前不得不仰頭,才能勉強與那稱得上人類的部分對視。但定睛一看,並仔細辨認那張麵孔後,他愣住了。那張臉他非常熟悉。是讓他來到千年前的罪魁禍首,也就是靜檀的臉。第一百二十四章 同時, 這一幕也瞬間喚醒了秦遊的那些不太美妙的回憶。他遍體生寒,就像應激炸毛的毛一樣脊背微弓,做好了隨時從係統倉庫裏掏出武器的準備, 雖然不知道這些靠自己在異世界給資本搬磚賺來的血汗錢換取的武器, 以及生活在底層數次絕處逢生鍛煉出的身體機能和反應能力,對這個比血池裏的章魚怪靜檀還大了足足一倍的龐然巨物究竟能發揮多大的作用。然而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上卻仍然如同千年後一般, 一片寂然。甚至他佇立在那裏, 就如同寺廟裏威嚴肅穆的佛像,麵上無悲無喜,卻讓人心生畏懼,不敢直視。秦遊很快就發現那張臉雖然和記憶裏的如出一轍, 但仍然有略微的不同。這個“靜檀”的麵部輪廓更加英挺。通俗來說, 比起他熟知的那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多了幾分男人味。而對於訪客的到來,那雙漆黑的瞳孔中沒有絲毫波瀾,似乎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秦遊良好的心理素質使他能在極快的速度中掩飾自己的慌亂, 迅速鎮定下來:“我想問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