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齊讓挑起眉,視線環過大殿,殿中歌舞又起,剛好可以掩蓋他的聲音,“方才那杯酒還不夠陛下喝,連這壺都要搶走?”“不是,方才江公子說,皇兄殘毒未清,不能飲酒,”迎著對方幾乎是審視的目光,齊子元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皇兄要是喜歡這酒,就讓他們保存好,等痊愈了再喝,可以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那盞酒的緣故,他的眼角微微發紅,原本就亮晶晶的眼睛變得濕漉漉的,明明是想替自己解釋,話說到最後見對方沒有反應,聲音也不自覺地越來越低。平白多了幾分哄勸懇求的意味。齊讓竟然不知道要怎麽拒絕。他從那雙一直看著自己的眼睛上移開視線,懸在半空的右手落到了茶壺上。“知道了,”齊讓給自己添了盞茶,“陛下還是照顧好自己吧。”“好,”見對方終於不執著這壺酒,也沒有跟自己翻臉的意思,齊子元悄悄鬆了口氣,麵上又露出了笑容,“謝謝皇兄關心。”“……”齊讓沉默了一瞬,最後一遍收回視線,慢吞吞地喝起茶來。雖然有一丁點的插曲,整場宴飲進行的都還算順利。不管是尚食局精心準備的美味珍饈,還是精湛的舞樂,又或者是看起來是真心實意來赴宴並沒有找任何麻煩的賓客。唯一麻煩的大概隻有齊子元越來越昏沉的腦袋。其實他老早就聽過竹葉青這種酒,在小時候看過的武俠小說裏,瀟灑肆意的俠客最喜歡的就是陳年的竹葉青。沒想到今日還真被自己喝到了。平心而論剛那盞酒不算難喝,沒有想象中的辛辣,帶了一點藥材的香氣,甚至好像還有一點甜。但對齊子元來說,也算不上好喝。況且他對自己的酒量頗有自知之明,所以剛那盞酒喝下去,他根本無暇細細品味,滿腦袋想的都是,古代的釀酒技術還不發達,這酒的度數應該不會太高。事實證明,度數或許沒有很高,卻足夠讓他這種一杯啤酒就能昏睡兩個小時的人站都站不起來。宴飲終了,在場的人早已放下了杯盞,隻等著高位的齊子元先行離席。“陳敬,”雖然已經不太看得清楚,齊子元仍能感覺到四下裏看過來的目光,用力晃了晃腦袋,努力找回一點意識,輕聲道,“過來一下。”“陛下?”陳敬趕忙湊到近前。坐在旁邊的齊讓偏著頭看著齊子元附到陳敬耳邊不知說了什麽,跟著陳敬就十分緊張地伸出手:“您當心。”齊子元一手搭上陳敬的手臂,另一隻手扶著桌案,慢慢站了起來:“今日有勞各位叔伯師長專程進宮為朕慶賀生辰,朕就先回仁明殿了。”麵色白皙,言語清楚,一雙眼卻明顯散了神。這是醉了?齊讓有幾分意外。前世的時候他就聽說,宜王在乾州整日飲酒作樂,結果就隻有一盞竹葉青的酒量?正思量間,殿內的人紛紛起身施禮:“臣等恭送陛下!”隻有齊讓還坐在原處,看著齊子元將整個身體都靠在了陳敬身上,慢慢走出大殿,坐上早已備好的禦輦。新帝既已離席,奉天殿內的眾人也陸陸續續地起身朝著殿外走去,齊讓喝光了手裏最後半盞茶,等整個大殿都空了下來才慢慢地站起身。他幾乎沒見過這麽空蕩的奉天殿。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一麵感慨著,一麵慢吞吞地向外走去,然後就看到了背對著自己站在殿門口的鄭煜。眼前的鄭太傅和記憶裏沒什麽區別,清瘦卻又挺拔,雖然須發皆已花白,一雙眼依然炯炯有神。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朝著齊讓施了一禮:“太上皇。”看來是在等自己的。齊讓眸光微微閃了閃,還了禮:“太傅。”“老臣本應該去永安殿探望太上皇,又怕打擾了太上皇休養,”鄭煜一向沉靜的麵容上在看見齊讓的時候起了一瞬的波瀾,而後就又恢複如常,“見到太上皇還安好,老臣也就放心了。”齊讓敏銳地將那一瞬的波瀾收入眼底——他知道那是為什麽,在鄭煜的視角裏,他們上一次見麵並不愉快。但對齊讓來說,相比日後的種種,那點因為朝政的爭執根本算不了什麽。他垂下眼簾,將前世的種種記憶盡悉掩蓋,再抬眼時麵上多了點笑意。“太傅這麽說就見外了,”齊讓眨了眨眼,語氣溫和,“還是說太傅有了聖上這個新弟子,不想再認以前的學生了?”“自然不是,”提起齊子元,鄭煜歎了口氣,感慨道,“其實陛下也算勤奮,卻比不上太上皇當日分毫,近段時日老臣也時常回想起當年為太上皇授教的時候。”“能被太傅誇讚,我也知足了,”齊讓笑了笑,“不過太傅也不用心急,聖上年紀還小,幼時又過得散漫,有太傅教誨,大梁在他手裏也還是能日漸昌盛。”鄭煜似乎是沒想到齊讓居然會這麽說,瞪著眼看了他半天才開口:“與往日相比,太上皇好像變了許多。”“畢竟也算是死過一次,很多事……”齊讓徐徐道,“慢慢就看得開了。”“太上皇……”鄭煜還要說些什麽,卻被齊讓的咳嗽聲打斷。“還望太傅見諒,隻是這天氣冷了,我這身子受不得,”齊讓指了指階下正等著自己的軟轎,“眼看天也要黑了,太傅也早些回去,待閑暇了可以到永安殿來慢慢喝茶敘舊。”第十六章 直到回了永安殿,看著齊讓換了衣袍歇在軟榻上,一路欲言又止的江維楨才終於開了口:“在宴上和新帝鬧了不虞?”“沒,”折騰了大半日,齊讓麵上是難掩的倦意,他半靠在榻上,眼簾半闔,“兄友弟恭至極。”“那怎麽一路回來都心事重重,”江維楨在軟榻邊坐下,打量過齊讓的臉色,又順手拉過手腕摸了摸脈,“還以為他們請你吃了場鴻門宴。”“出門的時候遇見太傅,敘了敘舊,”齊讓長長地舒了口氣,調整氣息,“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江維楨抬眼,看了齊讓一會,故意道:“這段時間守著新帝,太傅應該也很懷念當年教你的時候。”齊讓輕輕笑了一聲:“剛剛太傅還真跟你說了差不多的話。”“你看吧,我就說,”見他神色輕鬆了一點,江維楨索性順著接話道,“你從開蒙就在太傅門下,算起來都快二十年了,哪是你那個廢物弟弟比得了的。”“是啊,快二十年了……”齊讓語氣縹緲,思緒也有些散亂。明明已經是前世的事了,他卻還是能清楚地記得年幼的自己跟著還算年輕的鄭煜認字、背書的場景。他識得的每一個字,看過的每一本書,到登基後做的每一個關係緊要的決定,其實都或多或少有受到鄭煜的影響。可惜他們不隻是師生,更是君臣。前世的事沒辦法對江維楨提起,繼續聊下去也隻能引他多慮。齊讓輕輕彈了下對方還搭在自己腕上的手,直接轉了語氣:“我聽說,新帝最近也很勤勉,自登基後就一日一朝,太傅的課也一日不曾落下。”“剛繼位皇位還沒坐穩,總要裝模作樣幾天,我倒看看他能堅持多久。”江維楨說完,卻沒得到意料中的回應,他轉過頭看了齊讓一眼,略微回憶了一下,“我發現你這幾日對你那個弟弟好像改觀了不少?”“算是,”齊讓沒反駁,“也可能我本來就對他不了解。”回想前世,他對齊子元的印象大概也不多:在位時,齊子元於他不過是一個遠在乾州當藩王,整日雖然吃喝享樂,但隻要不惹麻煩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弟弟;後來被迫退位後,齊子元於他是占了皇位,卻又幾乎毀了大梁江山的廢物;再後來……齊讓微微閉了閉眼。歸根到底,都隻是模糊的印象。直到近日的幾次接觸,模糊的印象裏才多了血肉。當然,可能這些血肉組成的也不是真正的齊子元,就像是今日這場隻有宗親和幾位老臣到場看起來是一片祥和的宴席。“說起來,”正當齊讓思量間,江維楨也想到了宴席,“今日隻請了宗親和那幾個老臣,說是為了不鋪張,我怎麽都覺得是還有別的用意。”“示好,”齊讓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也算是新帝在表態。”“向宗親?”江維楨眯了眯眼,立刻明白了齊讓話裏的意思,“新帝是打算把你好不容易才從宗親手裏收回的權力再讓出去?”“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當年繼位後,能順利地將父皇留下的那些道士驅逐出宮,並裁撤掉內侍省從而親政,少不得這些宗親的幫助。後來著手去打壓他們,也是無可奈何,”齊讓搖了搖頭,“新帝初繼位,朝堂現在看起來安寧,卻處處都是我在位時的影子。想要清除我在朝中的影響完全掌控朝局,僅靠他自己或者加上太後和周家,是遠遠不夠的。將主意打到宗親頭上,大概是想起了我初繼位的時候得到的助力……雖然現今宗親的勢力遠不如當年,這些年明裏暗裏的也沒閑著,於他們也是個機會。”“你這弟弟……”江維楨歪著頭想了一會,“我一時竟也判斷不出來他這一步是對是錯。”“當下來說,或許是不錯的選擇,至於以後……”齊讓眯了眯眼,語氣冷淡了幾分,“齊家這些所謂的叔伯遠親,各個機關算盡又貪得無厭,當年他們助我繼位親政,又何嚐不是因為我年紀小,以為可以隨意控製。至於除掉那些道士、裁撤內侍省,他們在這中間是幫了忙,卻也沒少獲利。要不是顧念同根同源,他們中的很多人是不該活到現在的。還是一時心慈手軟,給自己留了這些後患。”“確實是後患,但還不好說最後是誰的,”江維楨單手托腮,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敲了兩下,思考著齊讓的話,“為什麽請宗親我明白了,那幾個老臣……”他猛地拍了下床沿,恍然道,“都是當初極力反對你擢升宋清等人、推行新政的!”“是,”齊讓應聲,“宋清他們近來雖然安分,到底是我一手擢升上來的,對新帝來說總是個隱患,自然要找些同樣不滿他們的人,哪怕先作為防範。”江維楨忍不住點了點頭,語氣感慨:“我對新帝還真是有點刮目相看了。”“也未必就是他一個人的主意,”齊讓微閉眼,“就像我不相信太後一樣,她也一樣不完全相信我,找些手段來以防萬一,也是人之常情。”聽他這麽說,江維楨有些擔憂起來:“那我們就看著,什麽都不做?”“不急,慢慢來。”齊讓說完,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嗬欠,後知後覺地朝著四周看了看:“許戎呢?”“下午又去了禦花園,滾得渾身髒兮兮的,韓應帶他去洗澡了,”提起許戎,江維楨語氣也輕鬆了不少,“我看這小不點精力十足,是個天生學武的苗子,不然把他送去北關讓父親來教他,正好也有阿瞳看著他,總比成日裏拘在這永安殿要好。”“以後他願意的話,未嚐不可,”齊讓說完看了江維楨一眼,“倒是你,先前專門從北關趕回來是為了替我解毒,現在我身體好差不多了,你也該回去了,外祖年紀大了,軍中的事你也幫他多分擔。”“我怕我前腳離開都城,你後腳殘毒發作醒不過來,”江維楨聳了聳肩,“軍中的事兒有阿瞳替我分擔,我回去了也不過是去醫帳幫忙……近來無戰事,平日的頭疼腦熱也用不著我出馬。”齊讓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他知道江維楨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體內那點已經無關緊要的殘毒,更是不放心在當下這種境況下,將自己獨自留在皇城。尤其在明知自己從未真的放棄過拿回皇位的情況下。但他們之間有些話是不必說出口的,所以隻是拍了拍江維楨的手臂,轉了玩笑的語氣:“那你一直在這兒守著我,就不想阿瞳?”“想是自然想的,”江維楨十分坦誠,“所以上次我上次寄信回去,問了她要不要回都城待上一陣。江家舊宅這麽多年一直有人打理,她這個女主人也該回來看看。”“回來都城……也好,”齊讓想了想,而後點頭,“算算也八九年了,當年坤寧殿的宮人早已遣散到各處,僅有的幾個知情人也早不在都城,隻要不和許家人照麵,也不會有什麽影響。”“其實我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回來,她好不容易擺脫了許瞳的身份,在北關過了幾年自在日子,”江維楨深吸了一口氣,“回到這裏總會想起那些塵封已久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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