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奚使果然爽利豪邁,貴國主……”他說著話,視線從那使臣身上挪開,在大殿內慢慢地轉了一圈,“這次也確實是費了不少心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大殿內陷入了一瞬的沉寂,連那北奚使臣都有些許遲疑,看著龍椅上那張笑意盈盈的臉,微微眯起眼。好像沒有感覺到自己這句普普通通的話掀起了什麽樣的波瀾,齊子元淺淺喝了一口水,算是受了北奚使臣這盞酒,放下水盞後又沉吟著開了口:“鴻臚寺少卿?”“臣在!”鴻臚寺少卿強忍著心底的驚疑,匆忙離席,來到階下。齊子元微垂眼簾,掃過鴻臚寺少卿那張微微漲紅的臉,疑惑道:“怎麽臉這麽紅,可是身體不適?”“多謝陛下關心……臣隻是,隻是不勝酒力,”鴻臚寺少卿連忙道,“哪怕隻飲一口也會如此,並無大礙。”“原來是這樣……宴飲隻為取樂,不用勉強,”齊子元回頭看向陳敬,“撤了少卿的酒,換上茶水。”“多謝陛下憐恤!”鴻臚寺少卿慌忙謝恩,“臣感激涕零。”“理所應當的事,少卿不用放在心上。”齊子元說完,見鴻臚寺少卿還立在階下,才後知後覺,“對了,朕剛剛是想說……”他看了眼飲了酒便退回自己席位的北奚使臣,“朕記得生辰的時候,益南進獻了兩隻猛虎,就送給北奚國主,也算是感謝他此番為了朝賀而精心準備的心意。”“下臣替我主謝過大梁皇帝陛下!”北奚使臣起身,朝著齊子元施了一禮。毫不介懷地迎上那雙碧綠的眸子,齊子元笑得單純又無害:“北奚使不用客氣。”北奚使臣的敬賀短暫地掀起了一瞬波瀾,卻改變不了整場朝會的冗長和枯燥。在鍾鼓禮樂聲中,光是輪番的奉賀就折騰了大半日。等終於結束宴飲從奉天殿出來,已經隱隱地能看見西邊的霞光。“真可惜,皇城裏看不見日落。”遠遠地看著從宮殿和城牆中滲露出的餘暉,齊子元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成日裏起這麽早,連日出也看不見。”“奴婢也有許多年沒見過日出日落了,”陳敬說著,也朝著隻能在宮殿的空隙裏瞧見一點的晚霞看去,“上次見還是多年前跟著太後去龍首山休養的時候,那兒的景色著實是好的。”“龍首山……”齊子元想了想,“皇兄先前好像也是在那兒休養的?”“就是那兒,陛下,”陳敬打量著齊子元的神情,試探著開口,“奴婢瞧著陛下這段時日也實在辛苦,不然等朝務空閑些,也去龍首山休息幾日?”齊子元眼睛一亮:“可以嗎?”陳敬瞧見他的神情,悄悄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起來:“陛下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那等朕看看……”齊子元話說了一半,猛地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巷口,難以置信道,“那兒是不是跪著個人?”“什麽……”陳敬下意識擋在齊子元身前,順著朝巷口看去,訝異道,“陛下,是鴻臚寺少卿。”“鴻臚寺少卿?”齊子元輕輕挑眉,拍了拍陳敬的肩膀,“朕去看看。”少年逆著光從幽深的宮巷裏緩緩走出,還單薄的身形映在青石磚上,顯得異常高大。“少卿這是做什麽?”齊子元在巷口停住腳步,示意陳敬將人扶起來,“吃醉了酒?”“微臣特來向陛下請罪。”鴻臚寺少卿揮開陳敬的手,整個跪伏在地,帶著啜泣開口。論年歲這鴻臚寺少卿已經甚至可以當自己的叔叔,卻擺出這麽大一副陣勢,看得齊子元直皺眉頭,最後幹脆走出宮巷站到他身後:“今日大朝會十分順利,好端端的少卿來請什麽罪?”“微臣……”鴻臚寺少卿猶豫了一下,剛要轉過身再跪向齊子元,立刻被他攔住:“少卿不然就起來說話,不然……朕就走了。”如此堅持下,鴻臚寺少卿終於站了起來,卻還是躬著身子站到齊子元麵前:“微臣私下受了北奚使臣送的一塊玉璧……微臣罪該萬死,求陛下降罪。”“玉璧……收下這麽個東西倒也不至於就罪該萬死,”齊子元微垂視線,看著麵前的鴻臚寺少卿,“隻是朕有點好奇,他們送了這麽個東西,是想要少卿幫他們做些什麽?”“他們隻送了塊玉璧,說是當地的土儀,並沒提任何的要求,”鴻臚寺少卿連忙道,“微臣也並沒給他們任何的特待,自他們抵達都城入住驛館都按例進行,和其他使團沒有一點差別。”“這樣啊……北奚產玉,說不定他們真的隻是想給少卿送份當地的土儀,”齊子元溫和開口,“既然少卿沒有任何逾矩,也不用向朕請罪。”“微臣……”鴻臚寺少卿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微臣今晚就將那玉璧退回給北奚使臣,今後也定當按行自抑,絕不會再出絲毫差錯。”“收都收了又何必再送回去……”齊子元搖頭,“反正這次北奚使團來也帶回了不少回賜,朕還額外加了兩隻猛虎,北奚國主一番心意,留在大梁就是。”鴻臚寺少卿微滯,循著齊子元的神情,試探道:“那微臣就把這塊玉璧記在北奚使團的歲貢裏,和其他物品一起造冊入庫?”“朕說了,這次招待使團和回賜的事兒鴻臚寺全權處理就行,不用特意向朕稟報。”齊子元說完轉回視線,看向不遠處的仁明殿,“天都要黑了,少卿還有別的事兒?”鴻臚寺少卿連忙搖頭,向後退了一步,躬身施禮:“微臣恭送陛下。”第二十八章 暮色蒼茫,皇城裏陸陸續續亮起了燈盞。沉寂了一整日的永安殿也終於在江維楨進門後恢複了往日的溫馨和安寧。齊讓從軟榻上抬起頭,看見伏在江維楨背上正睡得香甜的許戎,有些意外:“怎麽這個時辰就睡了?”“昨晚非要守夜,沒睡多久又爬起來瘋玩了一整天,光是集市就逛了兩個時辰,”江維楨把提在手裏的食盒放到軟榻旁的小桌上,“回來一上馬車就睡著了,叫都叫不醒。”“看來這些日子在皇城裏他被拘束得也很難熬,”齊讓語氣溫和,帶了幾分笑意,“天也黑了就由著他睡吧,把他放……”話隻說了一半,旁邊木架上的小白發出一聲驚叫,下一刻熟睡的許戎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小白?”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最後瞧見了齊讓,彎了彎眼睛,乖乖開口,“太上皇!”“嗯,”瞧見他還睡眼惺忪的樣子,齊讓也露出一點笑意,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好!”許戎一邊應聲,一邊從江維楨背上滑了下來,還不忘先脫掉身上厚重的裘衣,跟著才爬上軟榻,挨著坐到了齊讓身邊。“這一路算是白背你了,進了門就滿心隻惦記他一個,”江維楨笑著抱怨了兩句,回身看向木架,“小白怎麽突然叫起來了?”說著伸出手,瞧見那雙黑漆漆的滿是警惕的眼睛不由一愣,“這是不認識我了?”“昨晚受了點驚嚇,自己待在外殿要叫,內殿裏進了人也要叫兩聲,”齊讓扯過薄被蓋到許戎身上,“過會適應了就好了。”“什麽驚嚇?”江維楨挑起眉,語氣裏多了幾分警惕,“這永安殿昨夜不安生?”“嗯……是不太安生,”回想起前夜,齊讓微微頓了頓,語氣卻很輕鬆,“新帝過來守歲,放了爆竹,所以才驚了它。”“新帝過來守歲?”江維楨訝異地扭過頭,“不是說在慈安殿開宴,怎麽又來了永安殿?”“在慈安殿吃了一會,太後倦了之後就來了永安殿,”齊讓說完,看向身邊的許戎,“說起來,還有東西要給你。”許戎睜大眼睛:“什麽東西?”“是新……你那位哥哥,給你準備的壓祟錢,”齊讓回手從枕下摸出了一個精致的錦囊,放到許戎手裏,“說是能除祟辟邪。”許戎將錦囊打開,裏麵一樣是用紅繩串在一起的八枚銅錢,紙條上一樣是工整卻帶稚氣的字跡:祝阿咬平平安安!“我看你那支宣筆算是白送了,”江維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直白的禮物,語氣裏帶著笑意,“這新帝的字怎麽一點進步都沒有?”“也還是有一點的,”齊讓從懷裏摸出另一個錦囊,將裏麵的字條展示給江維楨看,“這張要好一點。”“你怎麽還有一份?”江維楨奇怪道,“壓祟錢不都是給小孩的?”“嗯,”齊讓看著字條淡淡道,“說是希望我新的一歲平安順遂。”“這新帝……”瞧著齊讓仔細折好字條放回錦囊裏,江維楨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阿讓……”齊讓抬頭看他:“有話直說。”“一時不知道怎麽說,就是……幾次接觸下來,我對你那個弟弟改觀不少,總覺得他對你的關心和照顧也不像是作假,他對小不點也是真心實意地惦記著,”江維楨看了眼捧著那壓祟錢愛不釋手的許戎,在軟榻邊坐下,聲音低了幾分,“但越這樣就越覺得……若是普通人家,有個情深義重的兄弟在自然是好事,但這帝王家,偏偏有個皇位橫亙在中間。”“兄弟……”齊讓低聲重複這兩個字,不知想到了什麽,再抬眼時目光有些許飄散,“我心中有數,不用擔心。”齊讓上次說有數,還是關於他身邊許戎的身世。不知道是因為他比自己要年長兩歲的緣故,還是自小養成的帝王氣度,從小到大,江維楨對齊讓都是信任異常。哪怕眼見他因為中毒失了皇位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的決斷。既然這樣,有些話不用再多言。“吃晚膳了嗎?”江維楨拿起剛剛隨手放下的食盒,轉了語氣,“從家裏給你帶了些吃的,嚐嚐?”晚膳韓應自然是送進來了,隻是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寢殿,也生不出多少食欲,眼下對著這個江維楨從“家”裏帶來的食盒,齊讓倒是生起了一點期待。還沒等開口詢問,就看見江維楨從食盒裏拿出了一串……糖葫蘆?“這是……”齊讓遲疑,“給我帶的?”江維楨把糖葫蘆塞進齊讓手裏:“問小不點。”“什麽問我?”許戎從壓祟錢上分出注意力,瞧見齊讓手裏的糖葫蘆,一雙眼睛立時亮了起來,“糖葫蘆!”“原來是給你帶的,”齊讓搖了搖頭,笑著把糖葫蘆遞了過去,“吃吧。”“我吃過啦,這是給太上皇帶的!”許戎說著,把壓祟錢和字條都收回錦囊裏,放進懷裏揣好,然後半扒在齊讓腿上,看著他手裏的糖葫蘆,“快嚐一嚐!”這種民間的小吃,齊讓隻在年少的時候吃過一次,被糖包裹著的紅彤彤的山楂果勾起了已經很久遠的回憶。“怎麽?”見他看向了自己,江維楨微抬下頜,“想起小時候我吃到好吃的不忘專程進宮帶給你的事兒了?”“想起你小時候因為外祖母不準便借口帶給我嚐鮮,好不容易帶進宮裏卻當著我的麵吃掉一整串的事兒,”齊讓歪頭想了想,聲音裏帶著笑意,“我好像隻嚐到了一顆。”“那現在補給你,”江維楨也跟著笑了起來,“不過你要謝謝小不點,他在集市上嚐到就撒嬌要阿瞳又買了一串,自己沒舍得吃,專門囑咐我給你帶回來。”“嗯,謝謝,”齊讓摸了摸許戎的頭,迎著他的矚目低頭在糖葫蘆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來,“很好吃。”許戎立時開心起來。眼見齊讓吃完一整顆,對著剩下的糖葫蘆陷入了沉默,江維楨適時開了口:“時候也不早了,小不點,去找你韓應哥哥幫你洗澡。”見齊讓點了點頭,許戎才不情不願地從軟榻上爬了下去,拖拖拉拉地出了門。殿門開了又關,江維楨伸手將齊讓手裏剩下的糖葫蘆接了過來。“你現在的脾胃,還是少吃這些東西。”他說著,從食盒裏端出一盞不大的湯盅,“阿瞳專門給你煲了湯,這會應該還溫著。”“阿瞳煲的?”齊讓接了湯盅,掀開蓋子果然還能看見淡淡的熱氣,“還沒問你她近來如何?”“好得很,馳騁北關,自在愜意,”提起許瞳,江維楨眉眼間多了溫柔笑意,“連回都城都沒壞了她的心情。”“這麽多年過去,很多事也是該釋懷了,”齊讓說著,低頭喝了口湯,“雖然不得不放棄過往種種,但脫離了許瞳的身份,她才能肆意地做自己……”話說了一半,他微微一頓,抬頭看向江維楨,“這湯你嚐過嗎?”“她專門煲給你補身子的,我哪敢嚐。”江維楨抬眼,瞥見齊讓滿臉的一言難盡,伸手將湯盅接了過來,淺淺喝了一口。